此刻我们置身的这个海底洞穴简直就像是那条巨大无比的“摩羯鱼”体内,可视范围内看不到边际。穿越用炸药定点炸开的那个小孔洞之后,一个与沉船区域截然不同的秘境骤然间在我眼前展开。
那仿佛是一个冻结在时间中的冷寂世界,或是创世之神遗留下来的最后画卷。
因为没有太多光线进入,洞穴里冷了不少,也没有了色彩斑斓的珊瑚或成群结队的鱼群和水母,甚至连绿色的藻类植物都不多见。目之所及,整个洞穴里似乎没有什么可见的活物,只有灰黑混杂着深蓝的色调肆意涂抹,构筑了一个水下的莽荒世界。
我四顾茫然,回望头顶,那个狭小的洞口投射下的淡淡幽光游移不定,一根漂浮的绳索指示着归路,而那个外部的世界似乎在骤然间便消失不见了。此刻,除了头灯照亮的狭小区域外,周遭尽皆是海石柱峥嵘的轮廓,和远处岩壁模糊不清的暗影。
黑暗中的影像开始变得狰狞诡异起来,如同一扇通往地狱之门。此时的感觉,就像置身于某个海底墓穴,也许更确切地说,是置身于那个名为黄泉的国度。我此时头朝下游去,摆动的双腿却越来越沉重。在水里,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直冒冷汗,但我能直观感觉到自己的呼吸粗重异常,氧气消耗量也加快了不少。
顾沐蓝医生这个时候离我不远,她不时看着我,大概已经察觉到我的异样,减缓了速度游到了我身边,透过对讲机问我:“你有幽闭恐惧症?”
我只好嗯了一声,勉强承认。
家里出事以后,我就开始出现这个症状。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慢慢有所改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发作过,我还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先前在山中溶洞时,一来是顾着逃命,二来也没有这么具体可感的寒冷和黑暗,所以多少还能应付。但此时,侵入身体的寒意和黑暗带来的恐惧,加之昨天在水下刚刚体验呼吸困难的痛苦经历,我的心理承受力几乎到了极限。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牙关打战,似乎身体都开始不听使唤,开始下意识地摆着手,极力抗拒继续再往下沉。
“握住我的手。”顾医生靠近我身边,伸出手抓着我,她的双手很暖,隔着冰冷的海水,我依然可以感觉到她手上的温度。
“出现反应很正常,人类天生就是惧怕封闭空间的。闭上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呼吸上,握紧拳头,然后慢慢放松。” 我听从顾医生的指令闭上眼睛,努力平缓内心的紧张焦虑情绪。她始终开着对讲频道,让我听见她的呼吸声,带着我的呼吸节奏渐渐平缓下来。
“你看,这里没有什么能伤害你。没事的,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我。”等我稍微能自控之后,顾医生用尽量平缓的语调对我说着。我睁开眼,看到了她在我面前,对着我微笑。
“我们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尽管隔着面罩,我依然能看到她深邃明亮的眼睛。我点点头。在这样的时刻,我很感激她所给予我的善意。
“你看,这里足足有十个足球场那么大呢。”顾医生似乎不太放心我,一直拉着我的手。我才注意到向蛮子和燕昆仑此时已经打开了携带的水下火把。有了照明,黑暗和寒冷的感觉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了一些,但一种无形的压抑感依然挥之不去。
等我开始平静下来后,顾医生自然而然地搂住了我,和我一起缓缓下沉。
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惧,终于过去。一刹那间有种想哭的冲动。但我知道,也许所有的善意在这里都是奢侈的,说不定顾医生也像伊利斯一般,不过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才会出手拯救我。想到这一层,内心不免黯然。
“没事了,谢谢。”我有些尴尬地挣脱了她的手,拒绝了她继续施予的好意,向着其他人汇合的点游去。
在水下火把的照明下,洞穴里呈现出了另外一幅情境。如顾医生所说,这是一个庞大的水下空间,然而却透着一股末日般的荒凉况味。不知是天然形成的柱状节理,还是人工建筑的残垣断壁,大致呈环状分布,黑魆魆一片,铺垫在洞穴的底部,簇拥着中央处一座高耸的木塔。
此时我们所在的深度,距离底部大概还有二三十米深。燕昆仑刚才放置的爆破点恰到好处,爆炸的力度刚好足够打开一个缺口,却又不至于引起内部塌方,小范围的爆破也没有动摇到底部的构造,木塔安然无恙。
我抖擞精神,将注意力放到那座木塔之上。设身处地看到那座木塔时,第一感觉却相当复杂。
这座高塔并非是陆地沉降之后的遗迹,而是根本上就建造在那里。
若说这座木塔和周围的建筑原来是在陆地上的,那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南太平洋区域处在海平面以上的时期恐怕得追溯到冈瓦纳古陆,那时候别说文明了,就连人类都还没进化出来。但如果说这座塔是一开始就建筑在水下,那么又是什么人能够在太平洋底将近百米处的环境中施工?造这样一些建筑的目的又是什么?
此刻,不止是我,几乎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就连布莱克也瞪大着眼睛,眼神呆滞地望着眼前这处不知从何而来的遗迹,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流浪汉。
“What the F……”布莱克下意识地暗骂了一句。
“这……到底是什么……”老程也忍不住喃喃自语。
“不晓得……就是对着这东西,心里硬是哼撤哼撤(紧张不安)的。”向蛮子指了指那座塔。
众人都尽量保持着中性浮力,远离那座影影绰绰的木塔。好在看起来暂时还没有什么异样,先前向蛮子的叙述中也提到,他们接近木塔甚至采样都没有问题,只是触动了底座的石棺后才出现了异状。
“确认一下洞**的环境,然后请求第二梯队下水支援。”布莱克先反应过来,透过对讲机发号施令。
大伯这时候调亮手电筒,扫到木塔周边。先前我们已经都知道了二十年前那支探险队的遭遇,这次不敢造次,就连手电筒的光线也尽量避开那个木塔所在的区域,生怕再次触发什么机关。
“靠近底部的位置,似乎有铁索或绳子连接着底下的石座。”若汐的考古和水下的经验比起其他人更丰富一些,此时注意到了木塔的一些细节。
“若汐,能联系到水面吗?”布莱克问,若汐打开对讲机试了试与水面上联系,却只有白噪音。果然进了洞穴后信号就传不上去,现在我们和地面唯一的联络方式,就只有象拔浮标和指示绳索了。
“我下去看看。”燕昆仑率先往下降。
“昆仑你着急啥,我还欠着你一条命呢。”向蛮子边说着,边头朝下往下沉。大伯也端起梭镖枪,默默跟在了后面。
有三个人打头阵,我和老程、若汐也跟了下去。剩下布莱克和顾医生则殿后。
不知不觉,我又落在了后面,和布莱克并驾齐驱。
“我说,布莱克,你其实可以坐镇指挥的,为什么还要亲自冒险下水,就为了找那块石头?”为了转移内心的紧张,我没话找话地问布莱克。
“年轻人,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一名探险家。”布莱克自鸣得意地笑了笑。
“一个人只有真正知道了一些东西,才会明白人类有多无知。”接着,他又继续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只可惜现在,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不知为何,我隐隐约约觉得,布莱克的这句话似乎有些弦外之音。但此时也没有继续追问的心思。越靠近那个海底洞穴的底部,我就越觉得不安。我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幽闭恐惧症,还是因为对危险的本能直觉。
这一次下水,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置身死于度外的冒险。即便没有那个诡异木塔和鬼魂的威胁,洞潜也是极限运动中的极限。身处封闭而复杂的水下空间,仅能携带有限的空气和有限的照明,面临着空气耗尽,失去方向,装备出现问题无法修复等难以想象的挑战。也许从穿越入口的那一刻起,每个人都得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
“你小子回去要好好练练游泳啊。”老程放缓了速度,笑嘻嘻地凑了上来。他总是比我乐观,再难的环境里,他都能没事人一样,永远有明天。我暗笑,大概只有老程是个例外。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几个一路无话,默默地向着水底游过去。
一行人沉到洞穴底下的时候,发现底下的环境更加复杂诡异。
这里简直就像是一座沉入海底的建筑遗迹,有类似拱门或街道的形状,有类似砖石铺成的梯级,只是不知道是自然的鬼斧神工,还是某个未知文明的辉煌过往。
这时,若汐突然惊呼一声,指着我们头顶。
下到水里之后,很少见到若汐出现这样惊慌失措的反应。
我们顺着她的手势,才发现,头顶上的那根安全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断了,正在缓缓往下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