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就是个胸无大志、人畜无害的平凡人而已，为何会有人几次三番要置我于死地，我不懂。那个让我父母付出生命，甚至更多人前赴后继的伟大理想究竟是什么，我也不懂。
“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杀你呢？”若汐不解地问道。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叹一口气，将之前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听完我的描述，若汐还是不敢相信，这件事竟然会牵扯到这么多。
“我现在有点明白，爷爷在世的时候为何执意不让我接触他的研究了……”热带灿烂的午后阳光下，若汐望着远方的海天一色，神色却有些落寞。我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
“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注定的事吧……”我也有些黯然。
只有伊利斯大概见惯了生死，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
十二月热带的海面依然温暖，然而一股寒意却浸透了我的全身。
“哎，兄弟……这两三个月时间里，我倒是想明白一件事情，这世界上冥冥之中，许多东西都是由不得人的，就像你阴差阳错上了这条贼船，就像我顺理成章就当了藏锋斋的继承人……”
我刚想叹气，老程突然话锋一转。“但是！你还是可以选择怼回去嘛，大不了就是求仁得仁而已。”
可以，这很老程。
老程这一句话，顿时让阴郁的气氛消减了不少。
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故意说给伊利斯听的。
“一会上到船上，你别说这件事。我设法找出动手脚的那个人。”老程对我说道。我点了点头，眼下我在明敌在暗，也只能如此了。
回到大鲲号上不久，布莱克大概是听伊利斯汇报了水下的情形，神色冷峻地把我叫到了会议室。
“你有没怀疑是谁动的手脚？”关上门后，布莱克劈头就问，想必是对背叛他的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除了老程和大伯，这艘船上现在最不希望我出事的人大概就是布莱克了，可以首先排除他的嫌疑。但至于那个隐藏在这艘船上的真凶是谁，我却完全没有头绪。
我只好摇摇头，且不说先前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在这条船上还有人想加害于我，即便有怀疑对象，在这艘敌友难分的船上，眼下我也不会贸然打草惊蛇。
“从现在开始，有注意到什么可疑的线索，立刻向老夫汇报。”布莱克听我说完水下的情况后说道，语气中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点点头，又转述了老程的想法，希望布莱克对船上有内鬼这件事情暂时先不要声张。
“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提醒。那个二十年来的谋篇布局，此时才刚刚展开而已。
布莱克想了想，勉强点头同意。这大概不是他惯常的做法，猛吸了一口，燃烧的烟丝发出灼热的光芒。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先搞清楚二十年前在水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并且重新找到并打开那个“入口”，进入到海底洞穴中。
“年轻人，这段时间里，你从陈博士的笔记里发现了什么？加上今天在水下看到的情形，你有什么看法？ ”布莱克吐出烟雾，单刀直入问。
“我……觉得这艘船很‘反常’。”我努力理清着自己的思路。
在水下实地见到黑石号的残骸之后，我终于知道这种反常的感觉从何而来。
“疑点之一，如果说当时这一艘船带有外交使命，为何却这么简陋？当时西域来华的行商普遍都采用唐船，贵为一国的外交使节，却只挑了这么一艘小型阿拉伯船单独漂洋过海？”
布莱克点了点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这些天里，我查遍了古代关于亚洲水域的史料记载，竟然没有任何关于这艘经东南亚水域准备开往中东阿拔斯王朝的商船记录。甚至在关于亚洲沉船的考古报告中，也找不到与“黑石号”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二十年前，那家公司在打捞的过程中，也始终没有发现航海日志、船单和地图。这样一艘满载器物带有外交使命的船，竟然是无名字、无线索、无记载的“三无黑户”，到底有什么来头？ ”
“疑点之二，船上如此多长沙窑，是因为它造价低廉，成本低，产量大，有点像‘温州小商品’。作为朝贡商船而言，未免太寒碜。而且瓷器上有许多花叶、莲蓬、飞鸟、鱼纹等***教的纹饰图样，都是商贩订制的日用器皿。也就是说，这艘商贩的船很可能只是在归航的时候被临时征用，甚至秘密征用。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疑点之三，从黑石号上打捞起来的其他零星文物，还有砚、墨、骨灰盅、玻璃瓶、青铜勺、钹、漆盘、秤杆、金银首饰等私人物件与用具，说明船上有来自中华的船员或乘客。船上的华人是谁？出现在一艘开往中东地区的阿拉伯商船上，原因又是什么？ ”
“如果说这条船带有某项秘密使命，但当时因为某种原因，那项使命没有完成，而在中途遭遇变故，那么，这一切的疑点便都说得通了。”
当我说出自己的猜想时，从布莱克的脸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某种混杂着赞许和警惕的神情。也许，对他而言，我这枚棋子的分量变得重要了一些。
“你很敏锐……”
我决定乘胜追击，从布莱克这里获得一些公开渠道无法获得的信息。
布莱克沉默着盯了我一眼，眼神中又恢复了那种毒蛇般的敏锐，让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显然，他内心在犹豫是否向我透露深一层的情报。
也许在不久之前，我还会因此而感到紧张和不自在，不知不觉就被带入到他的气场中。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在岛上的两个月里，我几乎每天都在脑海中对抗眼前的这个仇敌。我暗暗告诉自己，占据主动是我，这洋老头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不过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你如何确定和氏璧在这艘船上？”我针锋相对，先抛出了我的要求。
“既然你要借助我来达成目的，那就必须开诚布公，提供给我足够做出准确判断的信息。”我摊牌。
“不得不说，你的猜想已经在正确的方向上了。然而……你觉得，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黑石号的？并且我为什么要在别人已经整整打捞了一年后，还对此锲而不舍，追踪了二十年。原因何在？”
布莱克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又抛给了我一个新的问题。
我虽然对此有过猜想，也得出了一个模糊的结论，但却不太确定。
眼下，正是当面求证的好时机。
“大概，是从你在黑石号打捞上来的东西里发现了什么线索开始。”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先说出一个比较有把握的猜测。
“我早在黑石号完成打捞和初步处理后的第一时间，就看过了所有出水的文物。”布莱克坦承。我猜对了。
“当时，其中有一个瓷碗上有‘宝历二年七月十六日’，也就是公元826年的印记。这让我很快就联想到一件事情。宝历是唐朝第十五任皇帝唐敬宗李湛的年号。宝历二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
布莱克的突然发问，把我给问住了。我的历史知识毕竟有限。
“宝历二年，十二月初八日，宦官刘克明、和击球军将苏佐明、石定宽发动了宫廷政变，杀死了沉迷‘打夜狐’游乐的年轻皇帝。”
“而在此之前的两年里，京城接连发生了两次大规模暴动。”布莱克的这一句话，骤然揭开了一千二百年以前的历史帷幕。
经他这一提，那些隐隐散落的历史事件，似乎便有了一个虽然模糊却合乎情理的方向攒珠成线。
史书记载，年轻的唐朝皇帝李湛登基的第一年，便发生了“染工暴动”。染坊役夫张韶联络数百染工杀入右银台门，差点就攻下了弓箭库。当时敬宗正在清思殿打马球，狼狈逃到左神策军避难。左神策军兵马使康艺全率兵入宫，把已经攻进清思殿登上御榻而食的张韶等人杀死。但不久之后，竟然又发生了朝臣勾结叛贼多达1400人规模的政变。
【贼张韶等百余人至右银台门，杀阍者，挥兵大呼，进至清思殿，登御榻而食，攻弓箭库。左神策军兵马使康艺全率兵入宫讨平之。是日，上闻其变，急幸左军。丁酉，上还宫，群臣称庆。】
【八月丁酉朔。是夜，火犯土星。妖贼马文忠与品官季文德等凡一千四百人，将图不轨，皆杖一百处死。】
当其时，大唐已由盛世转衰，甚至可以说危如累卵，风雨飘摇。短短81年之后，大唐盛世就走向了覆亡的终局。
我虽然对这一段历史并不十分了解，但当布莱克言简意赅地抛出了这些线索时，其后的线索隐隐已经呼之欲出。
“在这寥寥数笔的历史记载背后，还有更多的隐情。那一场宫廷政变的直接后果之一，就是一队人马匆匆离开中土大陆，远赴海外。”
布莱克接下来说出了一句我始料未及的话。
“实际上，当我获得了一份从勿里洞海域打捞上来的古卷后，我终于得知了那艘如今被命名为‘黑石号’的阿拉伯商船匆匆离开广州港的缘由和千年以前在海上的遭遇，都与和氏璧有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