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和向蛮子聊天的当口,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抛锚停下。这也意味着,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黑石号沉船的出水点。
东南亚很多国家海域海图并不完善,很多小地方海域甚至没有局域大比例海图,勿里洞海域这边的海图常年不更新,水深资料远远过期,基准面也存在误差。我们走的不是常规航线,存在不少未加标注的珊瑚礁,都是航行时的隐患。在船长肯特的坚持下,我们花了几乎翻倍的时间小心翼翼地穿行。布莱克即便心急,此时也只能妥协。
抛锚之后,就轮到我们开始忙碌干活了。接下来的几天,整艘船都在忙着为下水调查做准备。 好在大鲲号上装配了价值三百万的多波束水下声纳探测仪,具有很精确的海底成像技术,极大的提高了工作效率。
若汐跟我讲过,水下考古的调查工作一般分为物探调查和潜水调查两部分。
物探调查使用声纳、浅地层剖面仪等声波类仪器,将附近水域划分为若干更小的区域,之后用船只拖载着仪器对各区块水下情况进行扫描。借助机动船只和仪器,可以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完成较大海域的扫描。扫描过程中,声纳或浅地层剖面仪会将不同介质的物质的分布情况记录下来。
接着才是派潜水员潜入水下对疑点物质进行探摸,或采集若干标本返回水面,以便对疑点物质进行研究判断,对遗物进行影像记录,或者利用防水的测量以及绘图设备对遗物进行水下测绘,以取得关于遗物体量的各种数据。
每一次下水,事前都要制定一整套完善的规程,每个人都要严格遵守。比如下水前先探测清楚海水的水深、流急,因为流速影响人的泳速,过快或过慢都有可能使人无法完成发掘工作。还要关注潮汐,等到海水“平潮”时才能下水。而且,受气瓶容量所限,通常每次在水下只能停留半小时,时间一到必须马上上水。上水速度,按潜水规程要求,每分钟不能超过18米,上升至距水面3米时,还要再停留数分钟才出水。
先前若汐已经查勘了这一带水下的情况,并用GPS标记定位了确切的位置。此时,抽泥机正在轰隆作响,将覆盖的淤泥自上而下清理干净,以便潜到水底的队员在水下采集标本并做出相应的记录。
二十年后,这一支海上探险队伍有了更为先进的设备配置,阵容也更为强大,但布莱克依然十分小心谨慎,大概是依然忌惮那个海底的鬼影。
先遣队包括了伊利斯和若汐,老程和我。水下行动必须两人一组,以便发生危险时有所照应。我们的任务,是先下去查勘清楚当年那个水下洞穴的情况。当年向蛮子逃命的时候把那个入口又炸掉了,所以我们还得寻找合适的地方打开入口。
第一批下水的四个人坐到一条小艇上。
伊利斯一声不吭地在检查着鱼枪、潜水刀和水下手电。入水后冒出水面,向大鲲号上担任应急潜水员的卢胡特做个表示“一切正常”的手势。
“那根绳子底下是渔网吗?看来今晚可以加餐了。”老程调整了一下面镜的松紧度,嬉笑着和若汐打趣,看起来今天心情不错。
“那是能救你一命的导向绳。”若汐白了老程一眼,她今天换上了贴身的潜水服,虽然比不上顾医生身材曼妙,也算是凹凸有致。
“你可别小看这条绳索,在漆黑冰冷的海底,它就像人行道上的‘盲道’。”若汐强调。水下考古队员必须扶着绳子行动,沿着绳子出水。如果脱离了导向绳,就可能远离沉船,陷入危险。
我的心情却一言难尽。
此时,我全副武装,穿上笨重的潜水服、脚璞、面镜和呼吸管,背着压缩空气瓶、呼吸器、潜水仪表、压铅,怀着忐忑的心情,翻入了水中。
下潜的那一刻,世界突然安静了。海面上的喧嚣突然被海水吞没,我只能隐约看到白色的救生艇和不远处的大鲲号,影像却越来越恍惚。
很快,我便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下接着一下,在白噪音背景下分外清晰。
虽然是阳光灿烂的白天中午,但下沉没多久,水下的能见度已经变得很低。若汐和伊利斯在水下如同两条人鱼,摆动着双腿迅速往定位的水下遗迹游去,此时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身形轮廓。我和老程落在了后面。
虽然在水里泡了三天,但我始终还是对这片浩瀚的海洋心存恐惧。沉入到水下,随着能见度的下降,心里的压力却逐渐上升。
海水是有压力的,越往深处压强越大,正常人不穿潜水服最深只能下潜到大概17米左右,体力特别好的人可以下潜到20米。再往下就不行了,压力太大。而沉船附近的海域,基本上都在17米左右。
而在海底40米左右处,水压大概在4个大气压左右,相当于有27吨的东西压在身上。要想潜水到40米,必须要经过专业的潜水训练,具备丰富的潜水经验,还要装配专业的潜水装备才行。而到了海底100米,几乎就是人类徒手潜水的极限了。在这个深度,光照开始减少。而后便进入了亘古至今都隐藏于黑暗之中的深海世界。
即便用上最先进的深海潜水艇,人类所能到达的海底深度也只有7000米。在这个深度,水压能轻易地将一枚一元硬币压成一张薄片。而实际上,海洋的深度甚至超过10000米,因此,海底也是最接近地心的地方。虽然人类已经开始探索太空,但其实对于地球的内部,所知依然非常有限。
发现自己为了减少恐惧开始胡思乱想后,我又设法将注意力集中到身体的动作和呼吸的节奏上来,尽量保持心情平和。紧张和胡思乱想都会导致氧气的消耗加剧,而在水底,氧气剩下多少可是性命攸关的事。
我们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海底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成群结队的鱼儿穿梭游走在身边,和如同秘境森林一般的珊瑚丛中。一片碧蓝的水底,斑驳的阳光被海水折射后,拉扯成了一片不真实的梦境。海水的温度比海面上凉了一些,在这个深蓝色的世界里,有海龟、鲨鱼、鲸鲨等庞然大物,有被称为杰克风暴的小鱼群,而且,还有无穷无尽、难以计数的神秘和未知。
视线里,在我的右侧前方,骤然出现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海底悬崖,珊瑚形成的峭壁在这里突然消失,只能看到一片深邃如谜的蓝,如同一个致命的诱惑。
这时我突然发现了自己有些异样,在我走神的时候,我竟然越游离老程他们越远了,似乎有一股力量正在将我往上拉。我顿时有些心慌,死亡的恐惧感再度袭来,我的呼吸开始有些乱了,耳朵开始疼痛,并且有些耳鸣。
好在老程离我不远,不时回头观察我的位置,见我在后面有些异样,连忙转过头向我游了过来,一边冲我打手势要我保持冷静,一边示意我调整浮力。我才意识到,这是被突如其来的温暖洋流从10多米深的海底带回了海面。
由于只是初步查探,没有带上专业设备,此时在水中无法进行对话,信息的传达也只能依靠潜水手势等方式。好在这三天特训时也记下了整套的简单手势。我望着老程,向他打了一个多谢的手势。
这时前方的若汐和伊利斯见我们落后了,也稍微停了一下等我们。等我和老程绕过那个海底悬崖靠近她们的时候,若汐却有些紧张地冲我直比划,打着要我小心的手势。
该不会这么快就遇到了那个鬼影?我不由得心头一紧,连忙划拉着往边上避开。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在我边上,有一群水母正舒张开透明的身躯在旋转游动。刚才光注意调整姿势了,没留神边上有水母。
不过虽然只是一群水母,依然不好招惹。水母中有些是有毒的,触须上长着含有毒液的刺丝。被水母蜇伤的话,轻则是触电般的刺痛、肌肉酸痛或胸闷恶心,重则会心率减慢、血压下降、呼吸困难。个别剧毒的水母,甚至可以将人置于死地。在水底难以分辨谁有毒谁没有毒,惹不起还是躲得起比较好。
这时我才发现,抬头已经看不到太阳。散射的阳光虽然依然照着水底,却已经将整个海底世界渲染成了朦胧的蓝色宇宙。
当年,父亲是否也曾在这样浩瀚深邃的水底出神,我已经没有机会求证了。记忆中那个消瘦黝黑******的男人,早已葬身于这一片深蓝中,化为其中的一部分。
还好吗?若汐关切地打手势问我。我反馈了一个没事的手势。老程指了指前方,示意我看过去。
这时,我终于见到了我们的目的地。
一片海底泥沙覆盖的丘陵上,分布着纵横交错的绳子组成的田字格。
那是布置在考古作业场地的划区标志,称之为探方。与田野考古相似的是,水下考古也需要布置探方,在水下横竖拉绳,组成一个个方框置于遗址之上,便于定位。这些想必是若汐带着人预先布置好的。
在那些田字格下,还能分辨出一艘古船的大致轮廓。那便是传说中的唐朝古船黑石号。
二十年后,追随着父亲的足迹,我来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