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到过,当年父母煞费苦心地让我一遍又一遍记诵的歌谣,除了能够让我找到那个二十年前埋下的时间胶囊之外,竟然还能打开某个荒山野岭中的民国旧宅里一个藏在砖墙后面的保险柜。而那个保险柜里封锁着的,却只是一个个贴满了绝密封条的档案袋。
一时之间,内心里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滋味,困惑,感动,悲伤,愤怒……
我不知道这一切的起因是什么,我只知道,因为这些尘封在荒山野岭的秘密,我已经失去了至亲。想到这点,我内心里便有一个不可遏制的冲动念头,想要把这些文件付诸一炬烧个精光,不再为害人间。
但我知道我做不到。父母当年苦心孤诣地给了我一把钥匙,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视而不见,将之埋入尘土……
“兄弟,先别多愁善感了,还是逐个文件打开看看吧。”老程见我站在保险柜前发愣,走过来催促我道。
我回过神,环顾保险柜里,文件大致上是按年代排序的。我和老程对望了一眼,不假思索地从最边角的若干份盖有“绝密”字样的档案袋开始查阅。起初是一些蝌蚪文的拓片,以及若干放大的照片,照片上也都是各种材质上的蝌蚪文,有的如溶洞中一般刻在岩壁,有的则是铸刻在某种金属器皿上,还有一些残缺不全,看起来大概是书写在竹简或是绢帛上的出土文物。这其中也有一篇释读某一个残卷中的若干句文辞的论文,作者则是父亲的导师,白夜老先生。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听到老程一声惊呼。
“诶,玄羽,你快看看这个。”他把手中的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递给我。
档案袋外的一栏上标记着,日期是1999年7月15日,标注的是项目的发掘年度。项目的名称,是“南洋勿里洞海域古沉船GD04NH199907/WLD1,分类号01ZH.10”
“通常,发掘和整理出来的文物资料会单独归档,剩下的如考古发掘申请、证照批复、各类文件、结项报告、发掘简报或考古报告定稿都会收在综合资料袋里面,有时候还会有发掘总日志、总分布图、出土文物登记表、各种采样表等。”生在考古学家组成的家庭里,我对这些规范还是大致了解的。
“这个应该是项目代码与地州编码组合的分类号。”我推测了一下这串代码的意思,跟当年的时间地点都吻合。手中这份档案,应该就是当年那个海上考古项目的综合卷宗。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快打开看看吧。”老程把手电筒旋亮,光柱打到了我手中的档案袋上。
但在我打开档案袋之后,却有种不太合情理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有违常理。
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绝非捕风捉影。直观可感的可疑之处,是这里面的资料太整齐了。
调查报告中最后的一页,最后的一段文字写着:“项目在计划期限内未有值得作更进一步调查的发现,并出现了两名成员意外罹难的重大事故,经上级研究后决定,正式终止此项目。”
大多数的考古档案,因为各种客观条件的制约,多多少少总会出现一些墨迹深浅不一、誊写笔迹前后不同,甚至个别资料出现污渍或轻微损毁等情况,即便是事后补充,也不太可能做到严丝合缝,毫无错漏。而手中的这个南洋沉船项目,却完整地收录了各种必要的材料,连调查报告都誊写得十分工整。这反而显得十分可疑。但从纸张老化程度和字迹模糊的情况来看,却也不像是故意伪造的报告。若要说是伪造的话,最大的可能也应该是当年完成调查后不久的事。看起来,这份调查报告应该是在当年事故发生后不久就被重新誊写过,至于其中是否有所删改,就不得而知了。
我留意了一下,报告的末尾没有署名。
在这份报告底下,还有一封信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同样是一个以前常见的袋,同样贴着“机密”封条,文件袋的左上角,用墨水写着两个缩写字母F.M。我立刻想起了从庚伯伯那拿到的从海外寄来的那封信,和含在信封里的那张老照片。
但这封信似乎是在放进档案袋之间就已经因为保存不善被弄湿过,字迹一片模糊,除了邮戳上的日期90.09.12外,其他的字迹完全无法辨认。我小心拆开信封,一张同样尺寸大小的照片掉了出来。
第三张老照片。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跳骤然加速。
这一次,照片上的画面依然还是相当黑暗,只有一个人模糊的背影,奇怪的是,那人一身古代装束,上身穿绯衣,右衽立领。广袖,衣长至膝下,下穿朱裳,垂至脚背,身后佩有锦绶。拍摄照片之时,那人不知为何站在风雨交加的荒野之中。照片的右下角,还有一道白色的痕迹,看不出是胶片曝光问题还是其他的什么。仔细端详那个模糊的影子,似乎能看出来,手中握着什么东西,一个矩形物体。
电光火石之间,我骤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玄铁匣。照片中那个物体,是大伯所说的“矩”。
这个想法让我很不安。
我只觉得脚下发虚,放下了手中的档案袋,扶着椅子坐了下来,把那张费解的照片递给了老程。老程看着这张诡异费解的照片,也不由得皱了眉头:“这是什么?三十年前的Cosplay照片?”
“这个人的穿着打扮,是南宋的武将啊。你看这里,这人在衣服里穿着铠甲。这种身着铠甲后在外面罩上战袍的装束,是宋代武人的‘衷甲’服制,以示恭谦之意。”老程不愧是古代武器专家,对古代武人的装束打扮也如数家珍,信手拈来。
老程继续解释,这种特殊的装扮,是由当时“以文制武”策略所决定的特殊服制,所谓“武随文服”,武官穿着类似文臣儒士般的宽大长袍,以示对文官俯首贴耳,惟命是从。铠甲是“武”的符号, 而甲外所穿之衣则是“文”的象征,“衷甲”所彰显的则是着装者的“文武双全”,也就是说,这个照片中人身上的装束,是宋代的高级将领独有的打扮。
而后,老程也注意到了那个玄铁匣,一副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他,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实在无话可说。
“这个古怪的物件,到底是何方妖孽?”老程示意我取出那个玄铁匣,端在手中比对,比例大小都合适,的确是玄铁匣本匣无疑。
“这个拿着玄铁匣的人,为什么一副古人的打扮。难不成这是在进行某种宗教仪式?”老程突然抛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猜测。话说回来,九十年代初倒也有一些气功大师招摇过市。没准这个照片中装神弄鬼的人也是某个欺世盗名之徒,这样一想,倒也不足为奇。
心神稍定之后,我继续查阅其他的档案文件。
果不其然,这些不同的卷宗里,都是不同时间进行的考古行动,整个考古行动的跨度,从六十年代开始一直持续到了千禧年。而在空间分布上,则从南到北几乎横跨了整个国境。 这里面年代最为久远的资料,是一张用墨线勾勒的图纸,似是描摹自某个古建筑。从纸张的陈旧程度看,大致可以判断出是民国年间制图。只是这一张图纸单独装在一个没有任何标注说明的牛皮纸袋里,作为一份考古档案,未免显得太过简陋。
这些内容各异的材料,为何会被汇聚在这一处,并且要严加看管呢?
难道说,这里的所有考古项目其实都有某种内在的关联?
此外,这些档案是谁记录的,目的又是什么?
其实我倒宁愿相信,这一切的背后有某种超越认知的力量在主宰,或仅仅是出于某种非理性的狂热情绪作祟。但理性却始终在告诉我,这些看似诡异的行为背后,一定有其逻辑和动机,只不过现在我还未能知晓罢了。
我和老程大概花了五六个小时,翻阅了保险柜里的所有档案,直看到眼睛模糊,腰酸背痛。虽然我恨不得把整个保险柜里的资料都搬回去细细研究,但显然眼下这种状况,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而且虽然我们暂时安全,但大伯那边仍然未知凶吉,我也想着尽快和他汇合,之后再做打算。
想来想去,除了那份勿里洞海域的卷宗我收入了随身的背囊之外,其他的资料我们只好又放了回去,而后又把保险柜沉重的门重新合上锁好。折腾完这一晚上,我们两个都已经饥困交迫。老程取出随身带着的干粮和水,两人胡乱吃了点果腹。
我忧心大伯他们的安危,打算天明之后就离开这座老宅子,返回密道入口处查探个究竟。但老程却觉得一动不如一静,此时外面一定大肆在搜捕我们的行踪。我执意前行,搬出了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的说辞。但老程也不肯让步,坚持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在我们两个相持不下的时候,汽车引擎低沉的轰鸣打破了破晓之前的宁谧。车声由远及近,听起来似乎只有一辆。老程示意我就地隐蔽,自己隐在窗边窥探,而后伸出一根手指向我示意。
车在别墅前的庭院里停了下来,我虽然离窗边较远,看不到车辆的情况。但随即脚步声便缓缓响了起来。有一个人影下了车,并未躲藏,而是缓缓踱着步,大大咧咧地走进了这栋别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