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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汉宫燕(上)

1

每到掌灯时分,长安城朱雀大街上,两座同等规制的官邸便分出高下:

西院大司徒家灯火通明,酒肉飘香,满堂欢声笑语;

东院大司马府却冷冷清清,只有夫人坐在院里,借着微弱的天光缝缝补补。

大司马的爱女王嬿玩耍归来,一头扎进母亲怀里,“爹爹和哥哥还没回来吗?”

王夫人摇摇头,溺爱地点点女儿的鼻尖,“你这小花猫,又跑哪儿玩儿去了?快去洗洗,免得哥哥们又取笑你。”

“哥哥天天回来都是满身泥水,比我狼狈多了。”王嬿笑嘻嘻说着,就去打水洗脸。

王夫人脸上浮起一层愁云,“无论有多狼狈,只要他们每天回来,我就知足了。听说河边起了瘟疫,我真是提心吊胆,生怕他们有什么闪失。”

王嬿见母亲忧虑,也无心说笑了。

前几天下了一场暴雨,渭河发水,下游村庄受灾严重,房屋尽毁,百姓伤亡,幸存下来的也是缺衣少食,无处栖身,时时面临死亡的威胁。

但眼下奸臣当道,朝廷拨下来的救济粮款被层层克扣,到灾民这儿已是杯水车薪。大司马王莽不忍百姓受难,只能亲自募捐。

王家的几位公子回来了,果然满身泥水。这几天他们一直在灾区忙碌,帮着煮饭煎药照料伤者,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大公子王宇说,因为死人太多,尸体来不及清理,瘟疫已经开始蔓延,再筹不到粮食和药物,那些村落必将沦为鬼村。

“你父亲今日收获如何?”夫人询问长子。

王宇轻轻摇头,“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实在已经走投无路,只能再去求太皇太后。”

“此事并不在你父亲职权之内,赈灾钱款都由大司徒掌管,太皇太后为避嫌,怕不能答应你父亲的请求!”夫人轻轻叹息。

母子几人正一筹莫展,西院的大司徒江图回来了,未下马车便豪气地呼唤妻儿:“夫人,孩儿,看我今日给你们带了什么好东西。”

江家的公子小姐争相出来迎接,原是江图今年春季敛赋有功,使得国库充盈,太皇太后一高兴,赏了他一车好东西。

“呀,这匹料子倒是别致,以前可从未见过。”江夫人惊喜的声音传过来。

江图得意说道:“夫人少见识了吧?这叫流光纱,是以蜀地特产的彩蚕丝织成,穿在身上流光溢彩,美不胜收。这是太皇太后特地赏给盈儿的。”

“太皇太后如此宠爱盈儿,看来是好事将近了。”江夫人笑得像只黄莺。

江图哈哈大笑,“快了快了,最迟不过今秋。”

“爹爹娘亲又拿此事打趣,盈儿不依!”江盈娇滴滴地嗔怪父母。

那边一家人欢天喜地,这边兄妹几个面面相觑。王夫人将儿女带进屋里,这才点起一盏昏黄油灯。

王嬿在灯下问母亲:“那江图的官职比我爹爹还高吗?”

“朝中百官,各司其职,没有什么高低之分。”王夫人耐心教导孩儿。

“那他是做官做得比我爹爹好吗?”

“只要是为民谋福的,都是好官。”

“渭河发水,饿死那么多百姓,可江家却顿顿酒肉,他算好官吗?”

夫人一怔,无话可说。

“灾民没吃没穿,太皇太后有那么多好东西,为何不给灾民,倒赏给江家?”王嬿不依不饶。

王宇冷笑一声,“还不是因为他最善搜刮民脂民膏,最会讨太皇太后欢心?”

“住口!黄口小儿岂敢妄议朝臣?”王夫人厉声斥责长子。

“那姓江的就是个奸臣!他瞒上欺下、谎报险情、克扣赈灾粮款中饱私囊。太皇太后老眼昏花,小皇帝刘衎坐井观天,两人被江图一叶障目,哪知人间疾苦?”王宇越说越气,义愤难平。

“即便如此,也轮不到你来指点江山。”王夫人扬起巴掌作势要打。

王嬿张开手臂挡在他身前,“哥哥说错了什么?”

夫人气得指着兄妹几人的鼻子骂道:“你们这帮小冤家,天不怕地不怕,真是随了你们的爹!”

2

说大司马,大司马就回来了,双手捧着一只锦盒,打开盒盖,露出一顶璀璨的凤冠。

夫人唰地变了脸色,“这是……”

“我向太皇太后请求拨款不成,只能替嬿儿讨了这个,按宫规,嬿儿的聘礼也能为灾民支撑一阵。”大司马摸摸女儿头顶。

王嬿不满地撇撇嘴巴,“太皇太后不给灾民拨款,给我这个有何用?”

夫人蓦地红了眼圈儿,“你明知太皇太后属意江家小姐,为何还要把嬿儿推向风口浪尖?就为了用她换钱赈灾?”

“江图已是大汉第一祸害,他的女儿做了皇后,岂不祸国殃民?嬿儿这孩子打小一身正气,有她在皇帝身边,皇帝才不至于被江图父女蒙蔽双眼。”

王嬿这才听明白怎么回事,一把扔了凤冠,“爹爹要将我嫁给皇帝?我不嫁!娘亲救我!”

“我看你分明是想用嬿儿牵制皇帝!你们朝堂之争,为何要连累无辜的孩子?”夫人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

“夫人严重了!嬿儿总是要嫁人的,我不也是想让她嫁给大汉最好的少年?”

“那少年再好也身在宫墙之内!我只希望我的女儿像燕子一样自由自在!你为救灾散尽家财我都没有一丝怨言,可我决不允许你在她身上打主意!”夫人头一次如此强硬。

大司马被戳中痛处,咬了咬牙根,突然扯着女儿冲出门外。

“还我嬿儿!”夫人跌跌撞撞追了上来。

大司马头也不回,引着妻儿出了大门却没去椒房殿,而是直奔城外。

天空乌云压顶,城外漆黑一片,一家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不知多远,这才看见几束火光。

王嬿刚要问这是什么地方,黑暗中突然响起一声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我孩儿还活着,不能埋啊!”

王嬿吓得倒吸一口冷气,父亲这是要活埋了自己不成?

“嬿儿别怕,这是父亲的部下在处置瘟疫患者。”王宇举着火把走过来,熟练地从一个装满汤药的木盆中捞起几块抹布,拧干了分给家人,示意母亲和妹妹掩住口鼻。

王嬿这才看清这是一个村庄的废墟,满地都是断垣残壁,水坑淤泥。一块稍稍平坦的地面,横七竖八躺满了人,个个皮包骨头,奄奄一息。

“大司马来了,我孩儿有救了,药,求大司马先给我药!”一个女子抱着一个与王嬿年龄相仿的女孩,苦苦哀求。

大司马含泪向她深鞠一躬,“王莽惭愧,今日募捐一无所获。”

那女子傻在当场,眼睁睁看着自己尚有一丝气息的孩儿被推进乱葬坑,一锹锹黄土扔在身上,那孩子竟无力地伸出一条手臂,似乎在求救。

“她还活着!爹爹快救救她!”王嬿哀求着抱住大司马手臂。

大司马颓然地摇摇头,“我已身无分文,走投无路!而你能救,却不愿救!”

天空突然下起瓢泼大雨,灾民们伤病在身,被这冰冷的雨水打得满地翻滚,惨绝人寰。

头顶炸开一记惊雷,王嬿这才如梦方醒,“爹爹,我答应嫁给皇帝。”

“嬿儿!”夫人哭喊一声,泪水比雨水汹涌。

大司马一把扶住女儿肩膀,“为父实在是不忍苍生受难,才不得不让你目睹这人间炼狱。大汉不能再有一个奸臣的女儿为后啊!”

3

太皇太后给的聘礼,翌日午时就到了,足足装了好几车,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应有尽有。

大司马打发了礼官,就带着珠宝去买粮买药。王嬿抱着母亲的胳膊,“有布了,娘亲快教我给灾民做衣裳。”

母女俩正在忙着飞针走线,邻院突然传来江小姐的怒骂:“那野丫头哪配做皇后?她就连给我当奴婢都不够格!”

王嬿登时火起,抄起剪刀就往外走。夫人赶紧拉住她,“嬿儿是要当皇后的人了,不可跟她一般见识。”

“她才不配当皇后!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成天就知道描眉画眼,涂脂抹粉,一天换八套衣裳,她要当了皇后,少不得又是一个太皇太后!”王嬿别的不行,可与人斗嘴从没输过,凭的全是真本事。

夫人淡淡说道:“嬿儿可一定要做一位贤后。”

“那是自然!我做了皇后,定当效仿爹爹,多为百姓谋福。”王嬿扔了剪刀,拾起针线接着干活儿。

大司马深夜才回来,虽一身泥土,却容光焕发,进屋就揉揉王嬿的脑袋,“灾民今日总算吃了顿饱饭,嬿儿可真是解了爹爹的燃眉之急。”

“你是解了燃眉之急,可等待嬿儿的却是一生不幸。今日那江盈公然叫骂半晌,父女俩又岂能不在太皇太后和皇帝面前说她坏话?嬿儿今后怕是有得受了!”夫人红着眼圈埋怨。

大司马扶住夫人肩膀,“皇帝与太皇太后不一样。江图巧言令色,报喜不报忧,而我向来直言不讳,太皇太后认为我是嫉妒江图,才对我疏冷。但皇帝心明眼亮,只是羽翼未丰,若有忠臣贤后辅佐,必成一代明君。”

“可太皇太后一手遮天,他这皇帝还不知能当到几时……”

“夫人不必过于忧心。你就权当给嬿儿摆了一场家家酒,只是换个地方玩耍而已,她还小,往后如何,我自有打算。”

王嬿何等聪慧,一下子抓住父亲的话柄,“既是摆家家酒,那我若是不想玩儿了,爹爹还会把我接回来吗?”

“待嬿儿完成使命,天下太平,爹爹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王嬿喜出望外,拼命点头。

只是那时她还不懂使命为何物。

4

王嬿大婚那几天,夫人整日茶饭不思,忧心忡忡,“嬿儿从小无拘无束,性情耿直,在宫里又没个照应,若冲撞了太皇太后可如何是好啊?!”

“我早已在椒房殿安插了可靠的宫人,她熟知宫规,又心地善良,嬿儿有她照料,夫人大可放心。”大司马极力安慰夫人。

大婚当日,王嬿身披凤冠霞帔,接过礼官奉上的皇后绶玺,想起河边的灾民,幼小的心中生出深深的庄严感,仿佛接过了千钧重担。

虽然母亲一再叮嘱,千万不可自掀盖头,可她却心痒得厉害,想快点知道皇帝刘衎长什么样。

礼官的祝祷词真长,王嬿终是按捺不住,悄悄将盖头撩开一条缝儿,却冷不防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原来他也在看她。

王嬿顿时心慌意乱,赶紧放下盖头,却又猛然掀开,“你就是皇帝?”

去年王嬿随大司马来给太皇太后贺寿,趁人不备跑到未央宫去摘果子,结果不慎把自己倒挂在树上,正是他把自己摘下来的。

刘衎也是一愣,随即不动声色眨眨眼睛,又把盖头给她蒙好,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起先太皇太后有意将那花枝招展的江盈立为皇后,吓得他连这皇帝都不想当了。后来听说换了大司马家的千金,没那么矫情,他也是满心忐忑。

哪知今日一见,竟是自己去年在树上摘下来的“大果子”,心中不由得惊叹缘分奇妙。

今后有她为伴,在宫里的日子可就有趣了!

王嬿在盖头下的一颗心也是小鹿乱跳,原来他就是皇帝?那他会不会拿那件事取笑自己?

两人揣着各自的小心思,在满朝文武的见证下拜了堂,掀了盖头,行了册封大礼,又去太庙祭祖,这才算结为夫妻。

一群女官众星捧月一般,恭恭敬敬将这位小皇后请入椒房殿。

王嬿踏进那道高高的门槛,仿似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椒房殿雕梁画柱,气势恢宏,粉红色的墙壁散发着阵阵幽香,奇花异草摆满天井,成群的燕子绕着梁柱追逐嬉戏。

燕子多,人也不少,几十位宫女跪在天井恭迎她。王嬿扫了一眼,发现一位白头宫女,规规矩矩跪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都起来吧,谁带我去里屋歇歇脚。”王嬿走过天井,站在正殿中央。

一班小宫女无不偷笑,这小皇后也太没学问了,宫里哪有什么里屋,该称内殿才对啊。

那位白头宫女见状,赶紧起身,“皇后娘娘请随我来。”

王嬿跟着她来到内殿,急忙关上房门,“你是春在婆婆吗?”

“老奴春在见过皇后娘娘。”白头宫女朝她深施一礼。

王嬿顿时松了口气,“别客气别客气,爹爹都跟我说了,以后就把婆婆当亲人看待。”

“皇后娘娘言重了。春在承蒙大司马抬举,能来椒房殿伺候皇后娘娘,不胜荣幸,但我只是一介奴婢,皇后娘娘的亲人,是太皇太后和皇帝。”春在不卑不亢说道。

皇帝?王嬿想起刘衎的样子,不由得小脸一红。

5

春在请她换身衣裳,去给太皇太后敬茶。说着就将她引到一排屏风后,那里挂满五颜六色的衣裳。

“这是?”王嬿从未见过这么多漂亮的衣裳。

“这是织室为迎接皇后娘娘入宫,连日赶制的衣裳。”

王嬿一听这都是她的,不由得窃喜,这些衣裳要是送到渭河边,能为多少女子遮羞御寒?

春在又打开一只三层木箱,“这里都是皇后娘娘的首饰。娘娘请挑几件来配敬茶的吉服。”

王嬿被那一箱子金银珠宝晃得睁不开眼睛,况且她又没戴过什么首饰,只能随手抓了一样出来。

“娘娘去了长信宫,敬茶时一定要双膝跪地,两手捧茶举过头顶,等太皇太后喝完茶,娘娘方可起身。”春在一边帮她换衣裳,一边殷殷叮嘱。

“那她要是不喝呢?我还不把膝盖跪破了?”

“她不喝,皇后娘娘也不要心急,她说什么,娘娘听着就是,万万不可顶撞她。”

“我还真怕自己忍不住顶撞她,婆婆到时多提醒我吧。”

“皇后娘娘,老奴年老迟钝,不便抛头露面,一会儿自会有年轻宫女陪您前往。”

长信宫王嬿已来过几次,并不陌生。太皇太后依旧高高在上,一身珠翠冷光四射。

王嬿为她敬茶,她非但不接,反而冷冷说道:“你这燕雏儿本该在宫外撒欢儿才是,你父亲却非要送你入宫,哀家被他闹得不胜其烦,这才答应下来。”

王嬿恨不得给她一个白眼,要不是她不肯给灾民拨款,爹爹又怎么会把自己送到这儿来?

太皇太后眯着眼睛看着她,“你父亲是用了什么花言巧语把你骗进来的?你知道入宫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王嬿心想入宫就是看你的冷脸呗,还有什么意味?

“你此刻后悔,还来得及,若不走,哀家不妨告诉你,你哭的时候在后头。”

“王嬿绝不后悔。太皇太后喝茶吧。”王嬿再次把茶盏举过头顶。

太皇太后见她油盐不进,只能叹息一声,接过茶盏一饮而尽,“行了,你回去再想想吧,什么时候后悔了,再来找我。”

王嬿赶紧告退,回到椒房殿就收拾衣裳。

春在被她闹得一愣,还当她在太皇太后那里受了气,要回娘家呢。

王嬿把自己的想法一说,春在恍然大悟,连说皇后娘娘真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小小年纪便心系苍生,但这些衣裳并不适合灾民穿着,该去仓库给他们挑些结实耐穿的料子才好。

“说得有道理,那婆婆快带我去仓库。”王嬿急不可耐。

春在迟疑摇头,“椒房殿仓库的钥匙,在太皇太后手上。”

“她又不住这里,拿着钥匙做什么?我去要回来。”

“娘娘是椒房殿的主人,要回来也好。但这些年一直是太皇太后掌管后宫,怕是不太好要。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太皇太后定会发怒,娘娘还需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说。”

“要个钥匙还需等待时机?真是急死人。”王嬿急得直跺脚。

6

按宫规,新皇后入宫当天,要和皇帝一起去陪太皇太后吃团圆饭。

黄昏时分,春在又让她换衣裳,换得她懊恼不已,这地方还真是适合江盈,她最喜欢换衣裳了。

带着气赶到长信宫,刘衎已经到了,似笑非笑说道:“皇后换了衣裳,更俊俏了。”

王嬿脑袋灵光一闪,马上抓住他的话头,“这衣裳太过花哨,不合我心意,哪里还有布料,我想做几件素净点的。”

刘衎看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漫不经心说道:“你那仓库里就有,明日我让奴婢过去给你开门,你挑一匹就是。”

王嬿眉头一皱,“为何不是给我钥匙?难道我每次做衣裳还要先来请示太皇太后?”

“椒房殿的仓库,是国库,里面有很多价值连城的宝贝,钥匙交给你,不妥当。”

“椒房殿是皇后的宫殿,我是皇后,交给我有何不妥?”

“皇后说得有道理,既然太皇太后连皇后玉玺都交给她了,又何必在意一把钥匙?她正是爱美的年纪,少不得三天两头做些衣裳。给了她,也免得她天天来叨扰。”

刘衎竟替她说话。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王嬿据理力争:“我是皇后,想做几件衣裳都这么难,那江盈人在宫外,太皇太后却惦记着,什么软烟罗流光纱,整匹整匹地赏。太皇太后是把她当侄孙女了不成?”

“你……”太皇太后被噎得哑口无言。

刘衎在一旁若无其事观战。

“罢了,哀家给你就是。但你可千万看好,不准交给外人,若少了一件宝物,我拿你是问!”太皇太后思忖了好一阵子,方才松口。

御膳房来上菜了,一排宫人鱼贯而入,捧来各式菜肴。每一道菜都用精美的器皿盛着,摆盘精美,异香扑鼻。

不大会儿工夫,偌大的方桌已摆了十几道菜,可仍有新的菜肴陆陆续续端上来。

王嬿慌忙摆手,“够了够了,三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

“吃不了倒了就是。皇后不必理会,都尝尝,挑最喜欢的吃。”刘衎派头十足。

王嬿啪的一下放下筷子,“这不是糟蹋食物吗?我们全家人一顿饭也不过就是一锅粟米粥加一碟葵菜尖。”

她这一嗓子,吓得太皇太后和刘衎都放下筷子。

“大司马是没有封地,还是被克扣了俸禄?”刘衎错愕地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摇摇头叹息一声,“王莽这是何苦啊!”

“我父亲的封地分给穷人,从来不收租子,他的俸禄也都拿去救济灾……”

“好了!你父亲没教过你吗?吃饭时不准说话。”太皇太后生气了。

王嬿怕她反悔不给自己钥匙,只能把后半截话咽回肚里。

7

吃完饭,太皇太后亲手把钥匙交到王嬿手中,又让刘衎送她回去。两人一出门,正看见奴婢把那些撤下来的菜肴一股脑倒进木桶。

“有些菜碰都没碰过,就这么倒了?”王嬿惊愕地看着刘衎。

刘衎一脸茫然,“残羹冷炙,留着何用?”

“为何不留着下顿热热再吃?”

刘衎匪夷所思,“剩饭剩菜岂能入口?”

“既然不吃剩的,又为何不少做些?”王嬿连连质问。

刘衎理直气壮,“一顿饭有多少菜,是按祖宗规矩来的。”

“这是你哪位祖宗留下的规矩?宣帝那么伟大的君王,一顿饭也不过一荤一素,你一事无成,倒先学会了摆臭架子。”王嬿双手叉腰,指着他的鼻子骂起来。

刘衎一时气结,“你……放肆!寡人贵为天子,九五之尊,你竟敢对我出言不逊!”

“我又不要升官发财,没那么多好听的话。渭河发水,灾民没吃没穿,你身为皇帝,却在这儿大吃大喝,什么九五四六,我看你倒像个井底的蛤蟆!”

“渭河发水,寡人已拨粮拨款,你一个小丫头知道什么,竟敢对寡人指手画脚?”

“我知道你拨的钱款根本没到灾民手中!”

“你怎会知道?”

“灾民伤病交加,无钱医治,你的钱款拨给谁了?你只听奸臣花言巧语,为何不亲自去河边看看灾民处境?”

刘衎攥紧双拳,转身朝未央宫走去,边走边喊:“来人,召大司马大司徒!”

王嬿气哼哼回到椒房殿,春在忙问她出了何事。她满不在乎说道:“我刚才把皇帝大骂了一顿!”

春在赶紧遣退宫女,问她为何要骂皇上。

王嬿把来龙去脉一说,春在不禁莞尔,“皇后娘娘性情耿直,仗义执言,皇上从前被贪官蒙蔽,今日醍醐灌顶,定会有所觉醒。”

王嬿这才消气,拿出仓库钥匙递给春在,春在赶紧推回来,让她自己收好,明日一早就能去仓库挑选布料。

夜里王嬿躺到那张宽大的床上,才感到心中不是滋味儿。

这帷帐虽华美,却没有一丝家的气息,反倒透着一股子不可近人的清冷,让她鼻子发酸眼发红。

春在察觉她的不安,轻声说道:“皇后娘娘若是想家,老奴可陪娘娘说说话儿。”

“好啊好啊!”王嬿欣喜地掀开帷帐,一把将她拉到榻边,“这里又没有外人,婆婆坐着就是。这宫里净是些没用的规矩。”

“皇后娘娘此言差矣,法度礼仪,乃是立国之本。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娘娘不可坏了宫规,否则如何执掌天下?”春在轻言细语,却不容辩驳。

王嬿拗不过她,只能妥协。主仆二人一坐一站,秉烛夜话——

“婆婆在这宫里住多久了?”

“黄龙元年入宫,距今已有五十余载。”

“那您的亲人都在何处?”

“死的死,走的走,留下来的,已是相见不相识。”

“对不起,嬿儿不该问起这个。”

“无妨,事过多年,老奴已不知何为伤心。”

“娘亲说,这后宫血雨腥风,真有那么可怕么?”

“娘娘若是按照宫规法度严格治理,便无人敢兴风作浪。”

“后宫的规矩是不是很可怕?”

“规矩不可怕,不守规矩的人才可怕,皇后无能,更可怕。”

“为何这样说?”

“皇后无能,便后宫不稳;后宫不稳,便牵动前朝;前朝后宫相互勾结,必然使国运衰退,皇室萧条。”

“那太皇太后当年,一定是个无能的皇后。”

“皇后娘娘定要谨记前车之鉴,以免重蹈覆辙。”春在不予置评,却话里有话。

8

来日一早,王嬿起床就拉着春在去找布料。

仓库大门打开那一刻,王嬿的眼睛都直了。偌大的一栋偏殿,摆满了架子,架子上陈列着王嬿叫不出名字的宝贝,琳琅满目煜煜生辉。

王嬿最急需的布料,却都堆在偏殿一角。

王嬿走近一看,都是些上好的绫罗绸缎,只是压在下面的,已有些褪色,“这东西都旧了,为何还堆在这里?”

“这都是椒房殿历代主人留下来的。椒房殿建成两百年,总有新人换旧人,新人都有新的,谁要这些旧的!随着一代代旧人离去,东西就这样经年累月堆起来了。”

“椒房殿的旧人?她们都去哪儿了?”王嬿随手拍了一把,扬起满屋灰尘。

春在赶紧推开紧闭的木窗,一只燕子灵巧地冲进来,紧跟着是两只,三只,许多只,绕着房梁叽叽喳喳,吵架一般。

春在看着它们,幽幽说道:“她们,都化成了燕子。”

“燕子?”王嬿想起母亲对自己的美好祝愿,“化成燕子也好,浮云掠水来去自由。”

“只可惜它们永远飞不出这宫墙。”春在眼中涌起无尽的忧伤。

王嬿不解,“为何飞不出去?”

“世上自古有个说法,死在后宫的女子,个个含冤,沉冤不雪,无法转世,只能化成燕子在宫里徘徊,世人因此称之为宫燕。”

“她们,都有什么冤屈?”王嬿有点怕了。

“后宫女子,谁还不是一颗棋子,棋子的命运不都是受人摆布,为下棋的人争权夺势?”

“那我父亲送我入宫……”王嬿的心,蓦地一沉。

春在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皇后娘娘与她们不一样,大司马为官清廉,不图功名,有他保驾护航,娘娘定会一生无忧。”

王嬿闷闷地指着那些布料,“堆着也是堆着,都送给灾民物尽其用吧。对了,把属于我的那些首饰,也都捐了吧。”

她后悔答应嫁给皇帝了。她想快点帮助灾民走出困境,然后就不玩儿了,她可不想变成一只宫燕!

春在代她拟了一道懿旨,说明这些都是给灾区的捐赠,并由大司马亲自掌管分配。

王嬿在懿旨上盖下皇后玉玺那一刻,才感到一点点慰藉。

只有当了皇后,她才有权将这些财物分发给百姓,而不是任由它们积压蒙尘,终被岁月侵蚀。

只是做完这一切,一闲下来,深深的孤独和冷清又将她淹没。椒房殿一夜,就把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野燕变成了一只小寒鸦。

春在怕她难过,叫小宫女领着她去后花园看了看,又陪着她数了好几回燕子,才捱到晚饭时分。

御膳房按她的吩咐做了清粥小菜,她刚坐在桌前,刘衎来了。

春在赶紧叫人加菜,他却摆手制止,“添副碗筷即可,从今往后,皇后吃什么,寡人就吃什么。”

“你吃惯了山珍海味,能吃得下这个?”王嬿不无鄙夷说道。

刘衎坐在王嬿对面,一脸沉痛,“寡人去了渭河。”

王嬿一愣,想不到自己这一顿骂,还真起了作用。

“今日见了灾民惨状,深感震惊惭愧。我已下旨缩减两宫开销,今后我也会效法皇祖父宣帝,多听逆耳之言,勤问民间疾苦。”

“真的?”小皇后喜出望外,又半信半疑。

刘衎郑重点头,“寡人是一国之君,岂能骗小孩子?”

“那你和我拉钩。”王嬿翘起一根细嫩的小指。

“这……”刘衎被她闹得一头雾水,“拉钩是什么仪式?”

王嬿上前勾住他的小指,“就这样,按一下手印就作数,一百年不许变。”

刘衎愣愣地看着她将白生生的拇指肚按在自己的拇指上,“这比寡人的玉玺顶用?”

“玉玺只管国事,指印是你我之间的约定,你若失约,我就让父亲带我离开这里,再也不见你。”

“君无戏言,绝不反悔。”刘衎已经快要憋不住笑。

9

平生头一顿粗茶淡饭,刘衎吃得心酸不已,“大司马一家就吃这些东西?身为朝廷重臣,过得如此艰苦,是寡人失职。也委屈你了。”

“我父母虽然没给我锦衣玉食,可他们对我的疼爱是你们这些娇滴滴的人想也想不到的。”王嬿认真说道。

“寡人何曾娇滴滴过?我虽生在王府,可母亲从不娇惯我。”

“那你父亲带你去捉鱼么?你母亲带你去赶集么?你父母让你跟小伙伴去河边看星星、看月亮、看萤火虫么?”

“这倒没有。”

“我就知道没有,宫外天大地大,可比这皇宫好多了。”

“那宫外的月亮,是不是比宫里的都要圆?”刘衎指指窗外初升的明月,有意逗她。

“那是自然!”王嬿笃定说道,“若不信,等有机会我带你去河边看看。”

“真的?”刘衎伸出小指,“那是不是也要拉钩为证?”

王嬿伸出小指与他勾了勾,他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睛笑得狡黠。

那晚刘衎走后,椒房殿变得更加冷清。

王嬿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宫燕,飞了一整晚也没飞出椒房殿,吓得哭着醒来,醒了还在抽泣。

自打见了那些宫燕,她就怕了,她怕自己也被困在这里,再也飞不出去。

好在刘衎已划拨钱款为百姓重建家园,帮他们平整土地、抢种秋粮,眼下灾民已重新投入生产,只等粮食丰收,便可摆脱困境。

王嬿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金秋时节。那天大司马亲自来到椒房殿,带来一束籽粒饱满的禾穗,说是渭河灾后第一批收成,百姓特地托他来献给皇后的。

“你说服皇帝亲自察看灾情,救灾民于水深火热。渭河百姓争相传颂,说你是后土娘娘转世,这可真是实至名归啊!”

大司马站在大殿中央,对自己的女儿慷慨盛赞,不吝溢美之词。

王嬿急急走下皇后宝座,接过那束禾穗,“嬿儿已完成使命,爹爹快带我离开这里吧。”

10

小皇后仰着脸站在大司马面前,等他像从前一样,揉揉她的头发,慈爱地说一句“嬿儿真乖”,然后牵起她的小手,带她回家。

可他却猛然后退一步,瞬间变脸,“皇后娘娘恕罪,微臣一身风霜,恐惊染娘娘凤体,还请娘娘回宝座上去。”

“父亲不要逗我了,快带我回家吧。”王嬿笑着抹了一把眼泪,一头扑进父亲怀里。

大司马却冷冷将她推开,不为所动。

王嬿手中的禾穗哗啦啦掉了一地,炸裂的种子混着泪水四处飞溅。

春在见状,赶紧上来哄她:“皇后亲手栽的金丝菊开了,老奴陪娘娘去看看吧,免得错过花期空留遗憾。”

“既然皇后娘娘有事,微臣先行告退。”大司马没有丝毫迟疑,行了君臣之礼,便大步流星走出椒房殿。

王嬿一连喊了三声父亲,他都没有停下脚步,甚至都没回头看她一眼!

他让我做的,我都做了;他给我的使命,我也完成了,可他却过河拆桥,把我扔在这儿不管了!

万般绝望涌上心头,王嬿扑进春在怀中,嚎啕大哭,“他骗我,他骗了我!他说过会接我回家的,他答应我的……”

“皇后娘娘怎么了?大司马好不容易才说服太皇太后把娘娘送进来,娘娘怎能辜负他一片苦心?”春在轻拍她的脊背,好言相劝。

王嬿惊愕抬头,“我明白了,你和他是一伙儿的。你为何要帮着他害我?”

“皇后娘娘!老奴是受大司马之命前来伺候娘娘的。大司马视娘娘为掌上明珠,怎会害您?”春在一脸无辜无奈。

“那你刚才为何要帮他脱身?我还有话要问他,我还等他带我回家呢,他分明说过这只是一场家家酒,他……”

“什么是家家酒?”刘衎不知何时站在王嬿身后。

王嬿一见他,就像见了救星,“家家酒就是一种游戏,拜堂成亲,都是假的,不作数。我本来是不愿入宫的,他说过会接我回家的,可他把我扔在这儿不管了。我当初真不该答应帮他,求你放我回家吧,我不想变成宫燕……”

“皇后娘娘!大司马筹钱救灾,何错之有?他是大汉不二忠臣,若因娘娘口无遮拦而引得君臣龃龉,岂不无辜?”春在急了。

刘衎抬手一指春在,打断她的话头,“你住口!皇后,你方才说什么家家酒?什么游戏?”

刘衎脸上阴云密布,仿佛睫毛一眨就是一场狂风暴雨。王嬿吓得赶紧闭嘴,不敢再说。

“你说你是被你父亲骗来的?你不想嫁给寡人?”刘衎一步一步逼近,王嬿吓得连连倒退,不小心踩了裙角,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扶都不扶一把,反而越发凌厉,“那渭河水灾,百姓受害,也都是假的?是你父亲故作假象,教唆你来欺骗寡人的?”

“水灾是真的!都怪你与太皇太后只听谗言,不给灾民拨款,父亲走投无路,只能将我嫁给你,这才是假的,是为了换钱的!”

“皇后娘娘——”春在一把捂住她的嘴。

刘衎双拳紧握,脑门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来呀,传大司马!”

11

“我父亲是为了百姓,你不能怪罪他。此事本来就是你和太皇太后有错在先。”王嬿推开春在,大喊大叫。

刘衎瞪她一眼,拂袖而去。

春在也急匆匆跟出去,椒房殿只留下惶恐无助的小皇后和噤若寒蝉的小宫女。

“母亲!”王嬿扑倒在地,声声哭喊,空荡荡的四壁传来阵阵回音。

宫女上前搀扶,被她狠狠甩开。

“大胆奴婢,为何让皇后娘娘睡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嬿突然被一声怒喝惊醒,才发现自己竟在地板上哭睡了。

刘衎站在面前,似笑非笑,一弯腰将她抱起,送回榻上,掏出帕子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和嘴角口水。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王嬿嘴角一撇,满心委屈。

刘衎冷冷说道:“寡人只是来问问,你是真的不愿意留在椒房殿吗?”

王嬿愣怔地望着他,“你把我父亲怎么了?”

“大司马一切都好,你无需担心,现在是我在问你,你是真的不愿嫁给我刘衎么?”

“我想回家。我不想变成宫燕。”话一说出口,眼泪随之滚落。

刘衎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起身要走,似乎又想起什么,“你入宫那天,说寡人是什么?”

“我说皇上是……”

“直说无妨。”

“井底的蛤蟆。”

刘衎深深运气,不一会儿就憋黑了脸,指着王嬿的鼻子点了几下,拂袖而去。

王嬿伸手抓了一把,却没能抓住他的衣角。

春在进来了,脸色难看。

“我爹爹他,没事吧?”王嬿怯生生问道。

春在拉着脸嗔怪她:“皇后娘娘怎能如此任性呢?你可知今日差点闯下大祸?”

“我知道自己错了,婆婆骂我吧。”

春在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好在大司马问心无愧,救灾款项账目清晰,皇上逐一看过,方才打消疑虑。”

王嬿一听这话,松了口气。

春在却又话锋一转:“皇后娘娘千万别再信口开河,您是皇后,字字句句,都该是金玉良言才对。”

春在苦口婆心,王嬿却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这皇后,她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大司马是定然不会接她回家了。

果不其然,大司马再也没来过椒房殿。

刘衎也不来了,王嬿每天叫人把饭菜热了又热,直到宫女说宣室已经熄灯,她才含着泪独自吃下那些已经烂得夹不起的菜叶。

难怪春在说后宫女子个个含冤,她本以为父亲疼她入骨,如今总算明白自己也不过是一枚棋子。

这才短短半年,她一个山花儿般烂漫的小女儿就成了深宫怨妇。

春在见她伤神,劝她去给皇帝说句好话,那天她说的那些话,确实太伤人,更何况他还是堂堂国君。

王嬿不去。她说的话,句句是真,皇帝难道就这么听不得真话吗?都用好话哄他,他还能知道这世上什么是真的吗?

“可你不是谏官,而是他的妻子。夫妻相处讲究张驰有道,你骂也骂了,说也说了,总要哄哄他,给他个台阶下。毕竟你们之间,还要共度一生时光,您不愿跟他就此决裂,看他去找江家小姐吧!”春在循循善诱。

王嬿摇摇头,“算了,不就是打他一巴掌,再给他个甜枣吗?”

“这……对对对,皇后娘娘真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透。”春在忍俊不禁。

王嬿转念一想,“那他为何不来哄我?”

“皇帝正在全力追查朝中贪官,忙得心力交瘁,说是一定要为民除害。皇后娘娘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进去了。”

“真的?”王嬿又惊又喜。

春在含笑点头,“皇帝毕竟年少,又无根基,从前受制于太皇太后,纵有一腔抱负也无力施展,如今有大司马扶持,正在崭露头角。看这势头,他日必成一代明君。”

“他能成为宣帝那样的明君?”

“也要看皇后娘娘能不能用心襄助。”

“我又不懂朝政……但甜枣管够。”

12

几日以后,正值夕月佳节。

王嬿起大早便扎进御膳房,亲手做了一盘枣花糕。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早就学会了母亲的大半手艺,这枣花糕蒸得洁白松软,红枣颗颗像玛瑙,颜色喜人,香甜扑鼻。

好不容易等到下朝时辰,王嬿提着食盒赶往未央宫,却在宣政殿门口与大司马狭路相逢。

本是骨肉至亲,却如隔千山。大司马恭恭敬敬向她行礼,王嬿却看也不看他,一低头与他擦肩而过。

大臣都散了,刘衎还坐在龙椅上忙着,见她来,淡淡地说了声赐座,便继续批阅奏折。

王嬿看着那堆成山的奏折,也不恼火,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等着。

直到内官前来请刘衎用膳,他才抬头说了一句:“皇后带了吃的过来,午膳免了吧。”

“我亲手做了枣花糕,还请皇上趁热尝尝。”王嬿赶紧打开食盒,献宝似的捧出点心。

刘衎看了一眼,不咸不淡说道:“放这儿吧,寡人饿了自然会吃,皇后回去歇着吧。”

王嬿一愣,只能讪讪告退,刚迈出门槛,他又在身后喊了一声:“等等。”

王嬿惊喜回头,他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今晚你得陪寡人去太庙祭祖,回去换身素净衣裳,寡人晚些去接你。”

“好,知道了。”皇后低头看看自己来时特地换的一身花衣裳,满心失落。

他摆摆手,“唔,下去吧。”

王嬿走了一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他,却正撞见他抓了两块枣花糕塞进嘴里,撑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那个午后王嬿过得分外欢喜,欢喜中又有几分忧愁,他终于肯来椒房殿了,可过了夕月节,他还会来吗?

今晚得好好和他说说:“我开始是不愿入宫的,可现在我觉得宫里有你,也还好。”

不不不,不能这么说,“我不是不愿嫁你,我只是害怕入宫。”

……

斟酌了一下午想好的说辞,一见他却全都忘到了脑后,任他牵着自己的手,高高兴兴前往太庙。

只是到了太庙,他又换了一副嘴脸,在一帮宗亲面前,对她冷若冰霜。

她一紧张,便显得笨手笨脚,好不容易点起檀香,刚要插进香炉,他却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

她本就紧张,这一碰,三炷檀香全部掉在地上。

香烛落地是大不敬。

刘家宗亲一片哗然,说这小皇后毛手毛脚,实在当不起皇后之位,大司马这分明就是强买强卖。

刘衎也当场发作,低声怒喝:“来呀!将她送回大司马府,就说我刘家列祖列宗,不答应她做皇后。”

“祖宗若不答应,成亲那天就说了。明明是你撞到了我,你这是伺机报复!”王嬿毫不客气地拆穿他。

众人更加不满,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刘衎冷冷说道:“太庙圣地,岂容你吵闹,来呀,带皇后出去看看月亮。”

侍卫一拥而上,将她拉了出去。

王嬿见他睫毛轻轻一眨,突然福至心灵,老老实实跟着侍卫走出门口。

刘衎的心一下子沉到底,强作平静行完祭祀大典,一出门却见那个小小身影正若无其事徘徊月下。

刘衎又气又恼,径自将她拖回椒房殿,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你不是说想回家吗?你不是说宫外的月亮更圆吗?寡人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放你走的机会,却被你这傻瓜白白错过了!”

“我才不傻!我告诉你,你要是赶走我,太皇太后就会把那江盈弄进宫,她一来,看你还怎么追查贪官!”王嬿一本正经地吓唬他。

刘衎忍了又忍才憋住笑,一本正经说道:“不走也行,那你今后多给我做些枣花糕!”

13

王嬿断了回家的念头,椒房殿的日子也就不那么难熬了。每天读读书,栽栽花,听春在讲讲汉宫往事,倒也颇有趣味。

听得多了,她便有了自己的见解与主张。

“婆婆说皇后无能则后宫大乱,我却觉得这都是历代皇帝惹的祸,若不是他们弄什么三宫六院,娶了那么多女子,后宫又哪来的争宠献媚?世上哪有女子愿意与人共侍一夫,都怪皇帝害她们含冤,变成燕子。”

“未必是皇帝想娶。一颗心就那么大,只能容下一个人,挤的人多了,累的是自己。可自古以来,偏有人为了争权夺势,硬把自家女子塞进后宫,可见这等陋习并非因君王而起,而是起于世人争权夺势的野心。”

“就没有哪位皇帝为了心爱的女子,废了这三宫六院制,让那些打歪主意的人彻底死心?”

“有!当年宣帝与许皇后本是夫妻情深,宁舍江山不舍发妻,可怎奈有人为了取代许皇后,竟在许皇后分娩之际,收买女医毒死许皇后!”

“分娩之际?那许皇后的孩儿岂不也惨遭毒害?”王嬿听得心惊胆寒。

春在垂下眼睑,哀伤的神情已说明一切。

“岂有此理,简直丧心病狂!我一定要让皇上改了这陋习,绝不准他纳妾!”王嬿一下子想到江盈,拍案而起。

春在深深点头,“若皇后娘娘与皇上鹣鲽情深,废了这妃嫔制,倒是天下人的福音,断了那些人投机取巧的念头,皇帝也不会再为后宫纷扰分心。”

王嬿说得豪迈,可真要提起这事儿,又不知如何启齿,这等儿女情长的话题,未免让人羞赧。

当天晚膳时,王嬿几次欲言又止,直到他要走了,她才急慌慌堵住门口,“你……你可不可以不纳妾?”

刘衎一愣,笑着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你这小脑袋里都装了什么?”

说完他就扬长而去。王嬿满脸涨红,生怕人看见,一头钻进被窝里。

“告诉皇后,寡人今生得一人心足矣。”刘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中气十足。

王嬿愣怔片刻,咬着被角笑得花枝乱颤。

春在推门进来,见皇后娘娘不在桌前,榻上锦被却抖成一团,吓得赶紧叫人请太医。

“请太医做什么?”王嬿一把掀开被子。

春在吓得捂住胸口,“哎呦哎呦!皇后娘娘吓死老奴了,老奴还当娘娘您抽了羊角风!”

14

王嬿见她焦急牵挂的样子,心头一热,从被窝里钻出来搂住她的脖子,“父亲母亲不要我了,可幸亏还有皇帝和婆婆疼我,先前我不懂事,说了让婆婆伤心的话,婆婆骂我吧。”

“老奴怎会把这事放在心上?大司马和夫人也并没有不要皇后,只是太皇太后不准,夫人不得入宫,大司马也不得随意出入椒房殿。”

“若疼爱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会来看我。”

“正是因为疼你,大司马才在太皇太后面前谋私一回,把你嫁给天下最好的少年,结下这桩金玉良缘。大司马时常请求皇帝代他守护娘娘,可见父爱如山。夫人不来,是怕惹怒太皇太后,受苦的是你。”

“可他们知不知道我差一点就被皇上撵走?!”

“皇帝那也是为了娘娘好,想遂你的心愿,后来娘娘选择留下,皇帝比娘娘还高兴。”

“当真是这样?”

“老奴怎敢说谎?”

“婆婆真是善解人意,说话也叫人心里暖暖的,婆婆若是太皇太后该有多好,母亲就能随时来看我了。”

“皇后娘娘,这话可不敢乱讲。”春在吓得脸都白了。

“可我说的是心里话。长信宫那位是非不分,却从太子妃一路做到太皇太后;婆婆这么好的人,却在宫里做了一辈子奴婢,命运对婆婆真是不公。”

“怨不得命运,都是人祸。皇后娘娘不必为奴婢不平,只需尽心辅佐皇帝,成为窦太后那样的贤后,便是给春在最好的慰藉了。”

“婆婆和我父亲真是投契,他这一生最崇敬两人——一位是宣帝,一位就是窦太后,难怪父亲说婆婆是他的忘年交。婆婆和我父亲,是怎么认识的啊?”

“正是宣帝在天之灵牵线。奴婢先前曾在太庙扫地,大司马常去祭拜宣帝,因无力拯救苍生而唏嘘感慨,我听得多了,就知道他是大汉王朝的脊梁。后来每次他来,我都会给他斟一杯酒以示敬意,一来二去的,就这样熟识了。他见老奴还算可靠,才在皇后娘娘入宫之前,让老奴去椒房殿当差,多多照顾娘娘。”

“宣帝到底有多好,能让他如此崇拜?”

“宣帝主张以霸道与王道治国,攘外安内,体恤民生。他在位时,政治清明,国泰民安,堪称大汉盛世!”

“宣帝可真是一代明君!只是他在黄龙元年驾崩,婆婆也是那年入宫,婆婆是否有幸一睹他龙姿?”

春在的神色瞬间黯淡,眼底浮起一层忧伤,“天不早了,皇后娘娘就寝吧。”

王嬿见她似有隐痛,不敢再往下问,只得乖乖睡去。

午夜梦回之际,帐外月华如昼,她掀开帷帐,发现春在正在床前精心擦拭皇后玉玺。月光下,她娴静优雅的身影宛若一位白发仙子。

刘衎给王嬿吃了定心丸,椒房殿的日子就越发恬淡安然,不知不觉就过了两年。在书香与春在和风细雨的熏陶下,王嬿不知不觉化茧成蝶,变得沉静优雅,再不是当初那个横冲直撞的小丫头。

刘衎也在大司马的大力拥护下,日益崛起,重赏那些全力救灾的将士,又处决了许多渎职官吏,敲山震虎,警示群臣。

朝中百官这才方知小皇帝本是一条伏龙,如今已被王莽父女唤醒,怕是很快就要摆脱太皇太后控制,独掌大权。

这样一来,那些本已心灰意冷的忠臣又看到了大汉的希望,纷纷振奋精神,欲为复兴大汉出一份力;

而以江图为首的贪官污吏,却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使劲浑身解数寻找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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