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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母牢

1

建昭五年,太子刘骜正值弱冠。

那届大选前夜,来仪客栈发生奇案——二十多个房间同时失窃,丢的却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只是些衣裳。

听来损失不大,却很要命。只因客栈住的,都是各地前来参加大选的秀女,秀女丢了精心准备的华服,和丢了性命也差不多。

最可恨的,那贼人就连挂在床头的旧衣都席卷一空。大选当日清晨,众秀女惊觉此事,无不寻死觅活,哭爹喊娘。

少女班篱醒得最早,一掌灯发现装着两套新衣的包袱不翼而飞,再一看门闩不知何时被划开,又惊又怕,不知梦中出了何事。

直到别的房间相继响起哭喊叫骂,知道大家都丢了衣裳,她反而镇定下来。

既然大家都丢了衣裳,说明受害者并非她一人;既然丢的只是衣裳,说明作案者的动机也不是谋财害命或图谋不轨。

理清了头绪,班篱心中不由得苦笑——难怪母亲说后宫凶险,这还没入宫,宫斗就开始了。

眼见众人围着掌柜的讨要说法,她却不声不响将小二儿拉到一边,悄悄塞给他一支金钗,拜托他出去买一套新衣,若能在选秀之前买回,另有重谢。

小二儿掂了掂金钗的分量,趁乱从后门溜了出去,班篱回到房中,一丝不苟地梳妆打扮。

一切都准备停当,只等新衣,小二儿却两手空空回来了,说是整个长安城的成衣铺,昨日都被买空了。不仅如此,他这一圈儿跑下来,发现至少有十几家客栈出了一样的怪事。

班篱吃惊不已,十几家客栈同时失窃,成衣铺也被买空,看来这场选秀,幕后定有黑手,只怕越近宫门,越是凶险。

但这一路风雨都过来了,怎能因一件衣裳被挡在宫外?班篱看看自己临睡前因怕冷而裹在身上的三层崭新衬袍,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这衬袍是以上乘的齐地素纨制成,洁白如雪,轻盈如羽,做常服是最好的料子。只是由于它太过素净,不着一丝颜色,穿着入宫是大不敬,才当成衬袍来穿。

这火烧眉毛的关头,只能用它来应急了。

班篱脱掉一层衬袍铺在桌上,用一盏清水细细地磨了一支螺子黛,一把泼在袍子上,又迅速地用手涂抹一番。

青黑色的水渍在她指尖的引导下晕染开去,在袍子上留下深深浅浅的颜色,宛如群山层叠。

袍子彻底干透,班篱又拿起一支金花燕支,在最近处的山脚下描了一树火红的榴花。

2

半个时辰之后,班篱的大作完成,披在身上一看,也算有几分意境,特别是那一树榴花,格外喜庆。

班篱穿戴齐整,悄悄拉开房门,不声不响奔着小二刚才走的后门而去,眼看就要走出客栈,却突然被人扯着腰间丝带,“大家都穿着衬袍,你为何如此体面?”

众秀女闻言,纷纷向她看来,满眼惊诧。

“为何她有衣裳?”

“是啊,这衣服的样式好新奇。”

“这花色还从未见过。”

班篱暗暗叫苦,陪着笑脸向拉住她的秀女解释:“我这也是衬袍,不过是染了色的罢了。”

“奇装异服,哗众取宠。”拉住她的秀女嘟哝一声,撒开了手。

班篱暗自庆幸,赶紧抬脚迈出门外,身后蓦地响起一声尖叫:“不对,快拦住她!为何我们都无法出门,她却穿得花枝招展?”

班篱见势不好,也顾不得仪表姿态,撒腿就跑。

众秀女疯了一般,拼命狂追,到底还是拽住了她的胳膊,质问她到底是谁,为何会有衣裳。

班篱见无法脱身,故作不屑,“这等衣裳我房间里多得是,有何稀奇?谁想要,去拿便是了。”

话音未落,只见众人纷纷转身,争先恐后往回跑去。

班篱趁机脱身,头也不回直奔长乐宫门。

因大多数人被困客栈,前来参选的秀女不过百人,有家住京城穿戴得整整齐齐的,也有不顾一切穿着衬袍便赶来的。

执事见人少难以交差,也只能硬着头皮将人都带去椒房殿,请皇后过目。

皇后一见竟有穿着衬袍来选秀的,错愕不已,“今日可是选秀大典,你们这些孩子为何穿成这样?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

“求皇后娘娘做主。昨夜民女所住客栈失窃,丢了所有衣裳,民女万般无奈,这才狼狈而来。”一位秀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众人纷纷跟着附和:“请皇后娘娘一定要为民女做主。”

“岂有此理!天子脚下,大选前夕,竟有人敢顶风作案。别怕,本宫定将此事秉明圣上,严加彻查。”

皇后娘娘面慈心善,赶紧奔下宝座,亲自安抚这些狼狈的少女。走到班篱这里,突然眼前一亮,“这身衣裳倒是雅致,是在哪儿做的?”

“回皇后娘娘,这身衣裳是民女为了救急,自行染绘的。”

“哦?你倒是临危不乱,心思聪慧。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处?”

“回皇后娘娘,民女班篱,来自楼烦,是前朝左曹将军班况之女。”

“还是将门之后。好,好,快去请太子过来,就说本宫找他有好事。”

一听“太子”二字,班篱的心顿如小鹿乱撞,忐忑不安,不知这位太子可是她心中的那个。

不多时候,太子刘骜来到椒房殿,龙行虎步,目不斜视,班篱却已心花怒放,这不是他,又会是谁?

“母后召儿臣何事?”他的声音,一如当年清朗,腰间佩戴的那把短刀让她分外亲切。

皇后一见爱子,越发慈爱,“骜儿,今日选秀大典,为娘给你挑了一位才貌俱佳的贴身侍女,你看看可还合你心意?”

“多谢母后挂心。只是儿臣向来习惯自理,无需侍女。”刘骜一口回绝皇后。

皇后一愣,语重心长说道:“骜儿,你大了,身边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儿。这位班篱姑娘,可是你一直崇拜的抗匈名将之后。”

3

刘骜错愕回头,正与班篱四目相对,满脸惊喜却又渐渐淡去。

两眼分明藏了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为略带戏谑的一句:“姑娘这是穿了幅画在身上?”

“太子英明,这衣裳正是民女亲手所画。”班篱强作镇定,大方回话。

“这泼墨技法娴熟精湛,用在此处妙趣横生,姑娘还真是蕙质兰心。”

“太子谬赞,民女实属无奈为之。”

“无奈为之?本王倒看你是哗众取宠,标新立异!本王不愿在后宫看到这样的女子,请母后即刻将她遣送回乡。”刘骜突然变脸,令人猝不及防。

班篱心中的小鹿“嘭”的一声撞死了。

他眼底渐起冰霜,她心头怒火升腾,“太子以衣取人,未免太过肤浅!我千里迢迢赶来参选,一路风尘,满心热切,到了天子脚下,却遭遇客栈失窃,丢了新旧衣裳。太子不问其中缘由,只顾冷嘲热讽,真是令人心寒!”

“那你可有吓到?可有受伤?”太子已极力克制,却掩不住心中满满关切。

班篱瞬间释怀,淡淡说道:“民女安然无恙。”

“既如此,本王赔你几套衣裳,你走吧。”刘骜翻脸比翻书还快。

皇后实在看不过眼:“骜儿,你今日为何反复无常?我见这丫头聪敏过人,遇事沉着应变,且才貌俱佳,正好与你相伴。”

“儿臣明年大婚,自有太子妃朝夕相伴,哪用得着她?来呀,给她拿些绫罗绸缎,派车送回老家。”

“不劳太子费心,民女有腿有脚,能来就能回。”班篱登时心如死灰,转身就走。

“慢着!”皇后在身后喊了一声。

班篱头也不回,脚下没有丝毫迟疑。

门口侍卫见皇后挽留,不敢擅自放行,抬起大刀想将她拦下。

班篱一把推开大刀,血洒当场。

“篱儿!”刘骜惊呼一声,冲上来捏住她的手腕,却被她一把甩开。

“我若早知你已有心上人,绝不会跑来受你凌辱。别救我,让我回家。”班篱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除你之外,我心上还会有谁?太医,传太医——”

4

班篱醒时,皇后守在身边,两手轻轻握着她受伤的手掌,慈母般的温暖传遍全身。

“醒了就好,太子去早朝了,本宫代他来守一会儿。傻丫头,你可吓坏本宫了。”皇后娘娘说着,就红了眼圈儿。

班篱慌忙谢罪,“民女惊了皇后娘娘,罪该万死,还请娘娘赐罪。”

“你这一伤,差点儿要了太子的命,本宫哪还敢赐罪于你?你说你这孩子,既然早与太子定情,为何又赌气要走?”

班篱垂下眼睑,苦笑一声,“太子从未与民女定情,都是民女自作多情,不知太子即将大婚,才会自取其辱。”

“他有他的苦衷,本宫以后慢慢说给你听。你若愿意,可否说说你与太子的渊源?”皇后轻轻拍拍她的手背。

班篱点点头,从头说起。

去年盂兰盆节,班篱与哥哥一起赶赴忻州河灯大会,祭拜战死在雁门关的父亲。

那晚河边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班篱和哥哥被冲散,只能循着哥哥举在头顶的七彩莲灯,艰难追逐,好不容易挤出人群,赶紧上前拉住哥哥衣角,“好险,差点就挤丢了。”

“姑娘,你好像已经丢了。”被她拉住的人幽幽说了一句。

班篱惊愕抬头,眼前那张俊朗坚毅的脸庞让她瞬间忘了走丢的恐惧。

后来班篱一直坚信,是父亲在天有灵,猜透了她的心思,才在冥冥之中指引哥哥去了另一个方向,给了她与他在一起的机会。

那天晚上,班篱在河边徘徊半夜,四处打听也没能找到哥哥,却被几个歹人盯上,声称是她哥哥的朋友,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

他闪身而出,赤手空拳击退几个无赖。原来他自从被她认错,得知她与哥哥走散,就一直在暗中保护她。

自古美人难过英雄关,她也一样,从那一刻开始,便已芳心暗许。

她问他是谁,来自何处,他只说自己是这些抗匈英魂的仰慕者,来这里是要寻找机会从军。

她红着脸说:“我爹爹也是抗匈名将,留下不少兵器。你若不嫌弃,可去我家中坐坐,挑一件趁手的带上战场。”

他一听这话,大喜过望,当下决定亲自护送她回家。

他器宇轩昂,见多识广,谈吐不俗;她情窦初开,涉世未深。一程山水下来,她已深陷爱河无法自拔。

回到楼烦家中,哥哥还没回来。母亲得知事情经过,不胜感激,做了一桌子好菜盛情款待他。

她红着脸与母亲耳语,求母亲打听他可曾婚配,他笑而不答,反问她会不会做点心。

她心内窃喜,二话不说便下了厨房,可等她欢欢喜喜捧着一盘枣花糕回来时,他已不见踪影,只带走了父亲一把短刀。

5

“他走以后,我始终难以释怀。母亲实在不忍看我煎熬,这才告诉我他是太子。我瞒着母亲前来选秀,谁知一见面却遭他恶语相向,更惊闻他明年便要大婚,我虽对他一见钟情,但宁死不受他这般羞辱!”班篱说到此处,悲愤难平。

皇后听完,莞尔一笑,“去年这孩子远赴忻州,竟还有这段插曲。难怪他回宫之后,总是魂不守舍,原是记挂着你这丫头。好好好,真是天赐良机、金玉良缘。你呀,只管踏踏实实留下,本宫保你与太子恩爱百年!”

“母后受累了,快请回宫歇息,这边自有儿臣照应。”刘骜下朝归来,仍是冷若冰霜。

班篱无助地看看皇后,皇后冲她点一点头,起身叮嘱太子:“太医说篱儿这伤口每日必须换药,你可千万别再赶她走,免得耽搁治疗落下终身遗憾。”

刘骜不语,恭送皇后离去,随即遣退众人,关紧房门,来到班篱床边,“太医这止疼散用得未免太多,害你睡了一天一夜,可吓死本王了。”

班篱本不是悲悲戚戚的性子,此时一听他这话,也难免心头一酸,“一睡不醒岂不更好?免得扰了太子好事。”

刘骜嘴角扯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可不行,本王还未吃到你做的点心。”

“给你做你又不吃?”班篱忍不住娇嗔。

刘骜伸手在她头顶揉搓一把,“我只当好饭不怕晚,谁知你这丫头这么心急?”

班篱被他说成丈二和尚,仰着脸傻愣愣看着他。

刘骜朝着门外吩咐一声:“去给班姑娘煮一碗清粥来,再调一碟脆嫩的菜心。”

班篱心头那点怨气,终于烟消云散。皇后所言果然不虚,他连她最爱的饭菜都记得,这一场冒险,值了。

“你吃完以后,即刻出宫,我自会派太医护送,直至你伤势痊愈……”

“你还要赶我走?”班篱气得大叫一声。

刘骜上前捂住她的嘴巴,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别喊,我不想让你卷进后宫的腥风血雨,你必须得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还能去哪儿找你?我不怕后宫腥风血雨,只怕不能与你在一起。况且皇后娘娘对我格外厚爱,还有谁敢欺负我不成?”班篱一把推开他温暖的掌心。

刘骜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双手扶住她肩膀,“篱儿,你不能相信这宫里的任何人……除了我。”

6

皇后走出东宫便吩咐下去:“去向皇帝禀报,就说太子昨夜临幸了秀女班篱,请皇帝下旨给她一个位分。”

“皇后娘娘,此事是否有些操之过急?”刘骜的内官小心翼翼进言。

皇后娘娘微微蹙起眉头,“这班姑娘倒是对太子一片痴心,可太子却反复无常,游移不定,本宫是怕夜长梦多,毕竟像她这样的女子,可遇而不可求。”

“娘娘认定这女子能成大事?”

皇后轻轻点头,“那些被困住的,都是无用之辈;穿着衬袍跑来的,有勇无谋;数百人中,唯有她智勇双全,却又恰好与太子早有渊源,想来定不会差到哪儿去。”

“娘娘英明,奴才这就去禀报皇上。”

清粥上来了,班篱赌气不吃,生怕吃了,就真的被他送走。刘骜见状,端起粥碗坐在她床边,亲手喂给她吃。

纵是再倔强的女子,怕也难辞这份霸道的温柔。

班篱张开嘴巴,一口热粥下肚,两眼热泪涌出,满心的温暖与委屈。

刘骜也不哄她,只是一口粥一口菜,耐心喂食。

一碗清粥还没吃完,便传来皇帝口谕:秀女班篱即刻封为良娣。

班篱又惊又喜,刘骜却陡然沉下脸来,“是谁透露了风声?你们这帮奴才,难道不知班姑娘只是在我榻上昏迷了一天一夜?”

一众随从慌忙跪地,却无人承认此事。

刘骜冷脸收了饭碗,当即就要扶班篱下床离宫。

众人却纷纷挡在门口,说皇后娘娘有令,班姑娘重伤在身,绝不可下床走动,若被皇后娘娘知道,他们可吃罪不起。况且皇帝已给班篱封了位分,妃嫔私自出宫乃是死罪,刘骜也会受到牵连。

班篱一听这话,猛地推开刘骜,更不肯走了。

傍晚太医来为班篱换药,刘骜命太医给她服了一粒止疼药丸,体贴地守在床边,待她恬然入梦,一把将她卷入锦被,夹在腋下就往外走。

门口的随从昏昏欲睡,刘骜顺利走出东宫,却一头撞到皇后身上。

“母后为何连灯都不掌?”刘骜不由得万分懊恼。

皇后冷冷说道:“掌起灯来,好让外人看清太子携带侍妾私自出宫?”

刘骜抱紧怀中锦被,“母后,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单纯女子。”

“她也是除我之外最爱你的女人。”

“正是因为如此,我不惜一切也要送她出去。还请母后不要阻拦。”

“骜儿,你为何就是不懂为娘一片苦心?我是怕你将来真成孤家寡人啊!”

“既然我前程未卜,更不可留她在此。若我无力守护挚爱,又何以守护天下?儿臣不愿为此与母后争论,还请母后高抬贵手,让儿臣送她出去。”

“来人,护送太子回宫。”皇后压低声音,一声令下,椒房殿卫队一拥而上,抢下刘骜手中的锦被,将他拖回宫中。

7

班篱一觉醒来,眼前一片陌生,唯有四面粉色的墙壁似曾相识,她费力地转动脑筋,思索了好一阵子,才猛然想起这是椒房殿。

她腾的一下坐起来,昨晚不是睡在太子的榻上吗?为何又到了这里?昨晚不知又出了何事,自打进了长安城,就没有一个安宁的夜晚。

她正打算下床,门外传来一阵私语。

“查清楚了吗?事关重大,可不要冤枉了许家。”是皇后的声音。

“确凿无疑。昨日奴才派出的探子在城外发现有人抛售锦衣华服,当即将人带回审讯,这才得知他本是个在押的惯偷,前日却被车骑大将军私自释放,条件是偷光一家客栈的女子衣裳,事成之后远走高飞。奴才按图索骥,查出车骑大将军释放的囚犯有数十位,足以偷光几十家客栈。”说话这人该是给皇后当差的内官。

“秀女尚未入宫,与他无冤无仇,他这又是为了哪般?”

“皇后娘娘心地宽厚,自然不懂这些阴谋诡计。车骑大将军这是在为她的千金许小姐扫路,以确保许小姐入宫之后,一人独宠。”

“这……太子与许小姐本就是强扭的瓜,跟篱儿才是两情相悦,如此说来,篱儿的处境岂不危险?”

“正因如此,太子昨夜才拼死送班良娣出宫。”

“是我糊涂,还要强留篱儿在此。待她醒来,你便送她回家去吧,太子是真的不忍她受半分伤害。”

“这才是太子成年之后第一届选秀,许家便开始动手脚,太子若与班良娣分开,今后即便登上九五之尊,怕也只是孤家寡人,受尽许家欺压,此生未免太过悲凉。”

“谁让我这皇后当得无能,就连儿子都无力保护……”皇后哭了,隐忍压抑,肝肠寸断。

班篱光着脚板闯出门外,扑通一声跪倒在皇后脚下,“求娘娘不要送我出宫,纵使后宫血雨腥风,我也愿与太子风雨同舟。”

皇后娘娘一把将她搂进怀中,“你这贴心的丫头啊,定是老天给太子的恩赐!太子有你,是最大的福气!”

“娘娘宽厚开明,处处替太子着想,才是太子最大的福气!”

“他虽是一国之本,却受尽各方势力压制,你我婆媳定要齐心协力,做他强大的后盾,方能使他稍稍松一口气。”

班篱深深点头,“臣妾谨遵娘娘教诲。”

刘骜来了,黑着脸要接班篱回东宫,皇后与班篱交换一个眼神,便让她跟着回去了。

班篱一进寝殿便迫不及待问他:“昨晚到底出了何事?怎么这宫人都换了生面孔?我又如何去了椒房殿?”

刘骜突然将她拦腰抱起,一把扔在榻上,“我为何就是甩不掉你这贴狗皮膏?”

班篱不气不恼,顺势圈住他脖颈,在他坚毅的下巴上轻啄一口,又一口。

刘骜愣了片刻,眼中满是懊恼,仿佛吃了大亏一般,猛然捧住她的脸颊,连本带利都亲了回去。

8

班篱亲手画的那件衣裳,一直被刘骜挂在他帐中,说是每日睡前醒后鉴赏一番,韵味无穷。尤其那树榴花,总能燃起他无尽的热情。

班篱常被他这话羞得满脸通红。

皇后思虑周全,这一年间,已在朝中安插了十几位娘家人护佑太子,若班篱能赢得先机生下长皇孙,便可大大挫败许家的气焰,使刘骜不至于受许小姐欺压。

只是尽管两人如火如荼,如胶似漆,可她却始终未能如愿生下一儿半女,刘骜的婚期却如期而至。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刘骜大婚前夜,班篱终是有些忐忑。

刘骜轻叹一声:“无辜的女子。”

翌日刘骜穿着一身吉服走出东宫,班篱含泪剪了那件衣裳。许家一手遮天,她不想因这一件衣裳为他招来责难。

但这锋利的剪刀今日却不知为何如此顽钝,迟迟未能剪完,眼见得吉时已过,刘骜突然独自归来,一把揪住她的衣领,质问她与皇后对许小姐做了什么。

班篱不由得心头悲凉,他的脸变得未免太快。

“我只是剪了一件衣裳,难不成有损太子妃凤体不成?”班篱心灰意冷,将手中剪刀丢在远处。

刘骜一见,更是怒不可遏,“她要入宫,你却在这儿动刀动剪,不是你因妒生恨,怂恿母后害她?”

“我何时恨过她?你这是与她新婚燕尔,又来找茬想赶我走不是?若是的话,你直说即可,我绝不打扰你俩洞房花烛!”班篱气急之下,口不择言。

刘骜冷冷一笑,“你还在这儿装傻!她在出嫁的路上,遭遇歹徒闹事,惊了接亲的马车,连人带车……沉河了!”

“怎么会这样?”班篱闻言,大惊失色。

“这不正是你和母后喜闻乐见的结果么?她煞费苦心制造客栈事件,千里挑一挑出个你,利用你将本王死死拴在宫中,又把那些穿着衬袍就敢前来选秀的女子训练成心狠手辣的杀手,赐给太子妃做奴婢,不就是为了伺机暗害她,让你堂而皇之地坐上太子妃之位?”刘骜咬牙切齿说道。

班篱听得目瞪口呆,如闻天书,“你说什么?”

“这次负责接亲的执事,就是母后的亲外甥淳于长。马车沉河,太子妃不知所踪,他却平安上岸,你敢说这不是一场阴谋?”

“你说客栈事件是谁制造?”

“本王查得清清楚楚,正是母后暗中指使。她为让王家取代许家势力,极力撮合你我成就夫妻之实,你不听本王相劝,甘愿成为她的棋子,许小姐尚未入宫,便对她下手……”

“我不也是尚未入宫,就被偷了衣裳?你何时关心过我?既然你知道我只是一颗棋子,难道就不想想我有何本事害她?你知道是皇后制造客栈事件,却从未提醒过我,如今你的正妻遇难,你就把怒气全都撒在我头上?”

“我早说过你不能相信宫里的任何人,除了我!”

“为什么要除了你?我现在才明白,在这宫里,越是亲近我的人才越可怕,包括你!”班篱将支离破碎的衣裳往他身上一扔,转身就走。

她怕再晚一步,就会在他面前掉下眼泪。

9

这一次,她又被车骑大将军拦了下来。许小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又是太子宠姬,谁敢说她与此事没有瓜葛?

她这一走,自然嫌疑越重,车骑大将军盛怒之下,命人将她投入天牢,等候发落。

皇后匆匆赶来,将她带回椒房殿,极力安抚。

班篱看着这张与娘亲一样慈爱的面孔,迟疑了许久,才艰难开口:“客栈的事情,和太子妃的意外,是否真是皇后娘娘指使?”

皇后面露忧伤,轻轻点头,又轻轻摇头,“客栈这事的确是我的主意,我是想在太子妃入宫之前,给太子物色一位智勇双全的女子,好生陪伴他左右。”

“那皇后又为何嫁祸于车骑大将军?”

“为了让你心疼太子,死心塌地留在他身边。当初皇帝应下许家这桩娃娃亲,我就知道太子今后注定受制。后来许家一手遮天,我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我将娘家兄弟子侄安插在前朝,又苦苦挽留你在后宫,都是为了太子能多一道护身符。”

“可那许小姐……”

“我只有防人之心,从无害人之意。许小姐出事,与我绝无干系。如今我外甥淳于长还在天牢,我相信真相总会水落石出,还他一个清白。”皇后言之凿凿。

班篱无言以对。

刘骜匆匆赶来,“我得到消息,马上去天牢找你,才知道母后比我还快。跟我回去吧。”

“都走吧。”皇后轻轻摆手,一脸苍凉。

刘骜连拉带扯,班篱不情不愿,太子故技重施,进门就将她抱起,一把扔到榻上,深深浅浅吻了下来。

班篱躲闪挣扎当中,一眼瞄到原来挂衣裳的地方,换了一柄团扇,那团扇上的图案,正是她画的那一棵石榴花。

班篱一脚将他蹬开,“你做的?”

“若不是为弄它,怎能让车骑大将军得了空子?”刘骜明明是得意的,却非要装得款款深情。

班篱垂下睫毛,“你尚且急得是非不分,他是许小姐生父,岂能不草木皆兵?”

“篱儿,她也是苦命女子,她尚在襁褓中便被当成礼物送到侯府,许嘉是靠她才当上了车骑大将军,她从小便是一枚棋子。”

“后宫的女人,哪个不苦?”

“所以我当年才不辞而别。”

“你走也就走了,为何要偷我东西?”

“本王何时偷过东西?”

“你偷走了我的心,我是来要回去的。”

“晚了,已经被我吞下去,和我的心长在一起了。”

有情之人,情话张口便来。

10

准太子妃落水失踪,太子的婚礼与册妃大典同时落空,成为天下一大笑话。皇后委婉进言皇帝,这婚礼还要办,太子妃还是要封的。

皇帝本已点头,皇后也开始大张旗鼓为班篱准备吉服,宫门口却传来惊天喜讯——许小姐活着回来了,且一口咬定无人害她,车马沉河,实属意外。

一波三折之后,太子妃还是那个十几年前就已定下的太子妃,班篱依然是班良娣。

三人一场婚姻,倒也风平浪静。太子妃人淡如菊,许家与王家已是势如水火,她却从不过问。

更不屑与班篱争风吃醋。与刘骜人前相敬如宾,人后拒之千里,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班篱与她心照不宣,共同保守这个秘密,以免车骑大将军为难她。

车骑大将军与皇后一样,无不盼着自己的棋子抢先生下长子,但说来也怪,太子身强体壮,班篱的肚子却终究不见起色。

直到刘骜当了皇帝,依然膝下空空。

皇后已成太后,退居长信宫,车骑大将军却荣升国丈,官拜大司马一职,权倾朝野。

太后惶惶不安,再也不复从前那般温柔淡定,早晚两次派太医来给班篱诊脉,最后甚至叫人送来补药。

班篱喝了两次,被刘骜察觉,冷着脸打翻在地,让她不要再任由太后摆布,参与王家与许家的权谋。

班篱心里不是滋味儿,含泪说道:“你难道就不想要个孩儿?”

刘骜神色一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班篱心念一闪,似乎听出他弦外之音,从此也就不再强求,做出一副认命姿态。

可太后却坚决不认,竟暗中命人物色美女,放在宫外进行调教,终是趁着刘骜外出巡游之际,将一位舞姬赵飞燕塞入刘骜怀中。

班篱又气又恨,刘骜回宫时,躲在房内不肯出来见他,刘骜来找她,也不肯开门。

刘骜干脆叫人在她门外摆了酒菜,自斟自饮到深夜,喝得酩酊大醉,酒后吐真言,班篱才知他的苦衷。

那赵飞燕,也是个苦命之人。因与妹妹是双生花,自小被亲娘嫌弃,为省一口吃喝,狠心束缚她的腰腹,以至于成年之后,腰肢畸形,令人不忍直视。

他带她入宫,无非是想让她摆脱家人束缚,痛痛快快吃口饱饭而已。

“岂有此理!天下竟有这等恶毒的母亲,就不怕把自己的骨肉活活勒死?”班篱气急败坏拉开房门。

刘骜哈哈大笑,“寡人与她,岂不是同病相怜?母后在前朝后宫布满她的棋子,名义上是保护寡人,实则却是桎梏,左右寡人一言一行。寡人好不容易出宫一趟,结果一路上到处是她的眼线,衣食住行、吃喝玩乐,无不是她一手安排。寡人才是真的——快要被活活勒死!”

11

“骜儿,你怎能拿我与那毒妇相提并论?”太后推门而入,两眼饱含热泪。

刘骜真是醉了,醉得口无遮拦,“儿臣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我这难道不是因为疼你?你生来命运多舛,你父皇耳软心活,几次差点将你废黜,就连弥留之际,还在犹豫由谁来继承皇位。若不是我与王家人一力保你,你恐怕早被你的兄弟篡位,发配边关了。”

“那不正是儿臣的抱负?”

“骜儿,你本是先帝嫡长子,为何要屈居人下?这刘家的江山天下,于情于理都应是你的呀。”

“既是我的,我自当守疆卫国,不惜抛头洒血。可我自小到大,为我大汉做过什么?不过是在配合母后争这一把龙椅!”

“天下之人,谁不想坐这把龙椅?我难道是为我自己所争?”

“母后正是为了自己!儿臣自小到大,都在听母后卖惨,说您在母家受尽不公正对待,入宫之后又吃尽苦头,您将这都归咎于命运。您让儿臣握紧手中金钥匙,说如此才能主掌自己命运,才能自由。可事实上呢?您却早已为儿臣画地为牢,将我禁锢在这九五之尊,儿臣空有一把钥匙,却从未打开过自己的命运之门。这一切,都是为了维护母后所谓的自由!”

“若不然呢?”

“若不然,儿臣就该留在忻州,继承武帝之志,守疆扩土,与篱儿一生厮守!可您偏偏每次都要给我制定期限,扬言我若逾期不归,便等着为您收尸。是您,断送了我一生自由,如今又费尽心机来让我生儿育女,儿臣今日便把话挑明,您不必再给篱儿吃什么补药,也不必再为我纳妃纳妾,不是她不能生,是儿臣给她下了药。儿臣不想再生一个孩儿来重蹈我的覆辙!”

太后身子晃了几晃,终是倒在奴婢身上。

纵是班篱之前早有察觉,但此刻听他亲口承认,仍是心如刀割。一个八尺男儿,是受了母亲多少压迫,才会如此灰心,就连孩儿都不敢生?

班篱上前将他抱住,“对不起,对不起,我竟从不知你如此压抑,还做了她的帮凶。”

“我一人压抑也就够了,你还偏要跑来陪绑,我要怎样才能将你这狗皮膏甩掉?”刘骜苦笑一声,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那晚之后,太后大病一场,很久没过问前朝后宫,刘骜也终于得以喘息,开始一点点架空许家与王家的势力。

班篱这才从他那里得知一个惊天秘密:皇后许姱并不是真正的许家后人,只是许家豢养的一枚棋子,和淳于长之间,有着解不开的恩怨情仇。

“你可否,成全他们?”班篱艰难地替她求情。

刘骜会心一笑,“由己及人,寡人岂能为难他们?淳于长为救许姱出去,不惜求来假死药,寡人正好借此机会铲掉许家。”

许姱金蝉脱壳之后,许家倒了,刘骜开始着手削弱王家势力,眼看就要去掉自己一身桎梏。

某夜缠绵过后,刘骜心情大好,竟在班篱耳边私语:“好好调养几年,待我夺回刘家江山,便给你一个孩儿。”

班篱脸颊一红,躲在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

12

谁知许家这一倒台,久病在床的太后却又重抖精神,纠集王家全部势力向刘骜施压,让他将赵飞燕立为皇后。

刘骜深知赵飞燕心性纯良,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此事。

班篱也明白赵飞燕无害,立她为后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赵飞燕依然未能给刘骜生下龙子,惹得太后暴怒不已,又把她的妹妹赵合德列为继承皇室血脉的最佳人选,命她使出各种手段向刘骜献媚。

班篱深知刘骜品行,也心疼他被太后闹得心力交瘁,因此从不为这些琐事给他添堵。

而且刘骜已执掌大权,每天为国事忙得焦头烂额,因此某天彻夜未归,班篱也没太在意。

谁知翌日清晨她去宣室送饭,却发现他不知去向,宫人说他昨晚被太后叫去议事,就再没回来。

班篱一听他被太后叫走,就已深感不好。

待赶到太后那里,太后不无得意地说他昨晚去了赵合德房中,怕是春宵苦短,还未起来,让她识趣点,不要前去叨扰。

班篱理都没理她,发疯一般冲到赵合德寝殿,一脚踹开房门,只见赵合德衣衫不整傻坐在榻上,而她身边的刘骜,早已凉透。

噩耗这才传遍后宫。

皇后赵飞燕大义灭亲,将赵合德严刑拷打,才知刘骜是被太后下了迷药,送到赵合德床上,赵合德为成就好事,又给他服食了大量的肉豆蔻。

两个愚蠢的女人,就这样害死了一朝天子。

太后哭天抢地赶来,想再抱一抱自己的儿子,却被班篱一把挡开。

“他这样,您满意了吗?”班篱两眼充血,一字一句质问太后。

“放肆!太后痛失爱子,你竟敢出言不逊,来呀,将这疯女人给我逐出宫外!”太后的侄子王莽一声令下,众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架住班篱。

班篱一把甩开,厉声怒斥:“放肆!这汉宫是刘家的汉宫,我夫君尸骨未寒,岂轮到你来发号施令?”

王莽被撕破脸皮,恼羞成怒,回手一记重拳将她打昏在地,“牙尖嘴利,刁蛮至极,把她给我扔进皇帝墓中殉葬!”

太后这才如梦方醒,喝退王莽。

班篱醒来时,太后正在床边默默流泪,恍如她入宫的第一个清晨。

太后见她醒来,哆嗦着嘴唇,半晌才说出一句:“我只是怕刘家基业无人继承,才急于让人给他留个子嗣啊。”

“您总想为他做这做那,何时问过他需不需要?”

“父母爱子,自当全心全意、毫无保留,还用问他需不需要?”

班篱转过脸去,不愿多说。

“苍天有眼,总算给我骜儿留一条根,这一次,我定不会再让我孙儿受半点委屈。”太后以手拭泪,信誓旦旦。

班篱瞪大眼睛,满脸错愕。

“太医说,你已怀了身孕。”太后压低声音,悲伤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你只管好生养胎,只等孩儿一落地,我便下旨立他为帝,你我齐心协力辅佐……”

班篱望着太后翕动的嘴唇,已听不见她的声音。

刘骜入土那天,班篱没去送他。太后在长信宫哭得几度昏厥,她也没去看望,只把自己宫里的下人都打发过去照顾。

待人都走后,她换了一袭素衣,带上那柄团扇,出了长乐宫门,再也没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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