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龙元年,宣帝驾崩。新君根基不稳,朝臣拉帮结伙,汉室风云莫测。
那年九月初九,正值平恩侯夫人六十大寿。夫人早早便备下赏钱,等人前来贺寿,谁知等了一个时辰,也无人前来。
管家见势不好,着人出去一番打探,才知是大司马打着为先帝服丧的幌子,不准任何人前来道贺。
侯爷气得破口大骂:“这帮趋炎附势之徒。当初为求加官进爵,对我奴颜卑骨,如今先帝刚去,便见风使舵,真是气死老夫!”
“君儿早逝,先帝尸骨未寒,这茶就凉了!这些人还不是欺我许家后继无人?如今大司马当权,新君受制,侯府无人问津,剩你我孤苦伶仃,日子可怎么过啊?”夫人心中万分凄凉。
老两口正长吁短叹,门外管家突然高喊一声:“中常侍许嘉送礼千金,敬祝夫人天伦永享,笑口常开!”
“又是你那不会说话的侄子,你听听,这叫什么贺词?这不是专打人脸吗?”夫人恼羞成怒,起身就要出去骂人。
侯爷赶紧扯住她衣袖,“夫人息怒。今日夫人大寿,唯有许嘉送上千金,可见这孩子虽笨嘴拙舌,但却是最有心的。”
“说得好听,他一个虚衔小吏,哪来的千金?”
“这……”
侯爷正无言以对,管家已引着一位少年来到上房。少年生得眉眼英武,手中提了一只竹篮。
“这一篮子,能装千金?”夫人看看侯爷,满脸愠怒。
少年不卑不亢,掀开盖在上面的大红丝绸,夫人打眼一看,不由得瞠目结舌。
果然是千金——一个穿金挂银的女婴,正在篮中打着哈欠,慢慢展开胳膊和小腿儿,睁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
侯爷也被吓了一跳,“这……这怎么回事?”
“回侯爷,我家主人听说夫人常因思念先皇后而以泪洗面,特地命我将小姐许姱送来孝敬夫人。”少年不慌不忙说道。
夫人倏忽红了眼圈儿,“原是这个千金!许嘉这孩子真是善解人意,雪中送炭啊。”
“唉!从前我只当他不成气候,一心提携外人,失策,失策啊!”侯爷悔不当初。
“侯爷不必自责。我明日便去面圣,求他将先皇后未能享受的荣华富贵,都赐予这小丫头。如此,她父亲又何愁不会加官进爵?”
“夫人是说?”
“那太子刘骜年方三岁,这丫头刚刚满月,与太子岂不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我许家这是要出第二位皇后了!”
“夫人言之有理,这可真是天不绝我啊,哈哈哈哈!来啊,快把小姐交与夫人,回去向你的主子复命,就说我与夫人收了千金,让他静候佳音。”
少年刚要放下篮子,却感到头皮一紧。
那篮子里的婴儿不知何时抓了他一绺头发,两只黑豆般的眼睛一眨一眨,看得他心慌意乱,落荒而逃。
2
三年以后,又到夫人寿辰,侯府大院盛况空前。
许家与皇家结了娃娃亲,准太子妃的父亲许嘉又是一员猛将,极善征战与权谋,襄助新帝扎稳基业,三年内官至大司马,如日中天。
此前三日,大司马便放出消息,说要亲自前来为夫人贺寿,众人纷纷到场,无非是借机讨好大司马。
果然,大司马一来就被团团围住,众人你推我挤,争相献媚,就连一个三岁的小丫头都在拼命往前挤。
躲过几次被踩死的命运,小丫头终于来到大司马面前,仰起小脸怯生生问道:“你是我爹爹吗?”
大司马与众人无不一愣,倒是大司马的副将淳于长率先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抱起,“你是小姐许姱?你都长这么大了?”
“哦!哈哈,你是姱儿?为父这些年南征北战,顾不上来看你,你竟长这么大了?为父差点没认出你。”大司马朗声大笑,伸手摸摸她的头顶。
众人这才明白,这就是许家那个准太子妃啊。弄权之人最不吝溢美之词,一时之间,什么蕙质兰心啊、绝色倾城啊,就连国色天香这样的美誉都加诸这小丫头身上。
大司马最懂适可而止,命淳于长将许姱放下,“好了,为父还有事要忙,姱儿去玩儿吧。”
“爹爹,娘亲为何不来看我?”两尺多高的小人儿再次仰起小脸儿,黑豆般的大眼睛盈满泪花。
淳于长的心,似乎被人生生捅了个窟窿。
大司马弯腰说道:“姱儿乖,你娘亲她去天上做神仙了。”
“大人还有要事在身,我来跟小姐解释吧。”淳于长适时解围,抱起她朝后花园走去。
许姱伏在他肩头,小小的身子剧烈地抽搐,眼泪湿透了他的衣裳,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淳于长摸摸她细软的发丝,“小姐,哭吧。”
许姱猛地抬起头来,迅速擦干眼泪,拼命挤出一丝笑容,“姱儿乖,姱儿不哭,不要告诉夫人。”
淳于长心如刀割,一把将她按在胸前,“哭吧,使劲儿哭,没事。”
“姱儿不哭,姱儿不去小黑屋。”许姱蜷在他怀中瑟瑟发抖。
淳于长突然抬起手,狠狠抽打自己耳光。
许姱吓得死死抱住他手腕,“大哥哥不要打。”
淳于长停了手,许姱也不哭了,一只霜蝶摇摇晃晃飞来,被淳于长一把拈住翅膀,递给许姱。
许姱却拼命摆手,“不要捉它,放它去天上找娘亲。”
淳于长鼻子一酸,堂堂八尺男儿,竟红了眼圈儿。
3
转眼之间,又是三年。
春暖花开节,淳于长随大司马上朝归来,见长安街头摆了卖风筝的摊子,心念一动,便掏出银子买了一只大蝴蝶。
“你又要去侯府?”大司马语气稍显不悦。
淳于长点点头。
“自打三年前那小丫头问了一回她娘亲,你往侯府跑得就勤了。夫人说,上元节那天,你曾试图带她离开侯府?”
“小人只想带她出去看看花灯,夫人年事已高,足不出户,也不准小姐出府,侯府又没有玩伴,小姐未免有些可怜。”
“我只让你将她送去,何用你陪她长大?下不为例!”
许姱正在后花园读书,一抬头看见淳于长,眼睛便弯成两条小鱼,“淳于长,你拿的是什么?”
“风筝。小姐快来帮忙。”淳于长招招手,许姱便扔了书卷跑过去。
淳于长让她将那大蝴蝶举过头顶,自己扯着一根丝线退到一丈开外,喊了声“放”。
许姱赶紧撒开双手,大蝴蝶迎着风摇摇晃晃飞了起来。
许姱这才知道世间除了飞鸟与昆虫,还有一种能飞上天的东西。
“真好。淳于长,你也给我拴一根线,将我放飞吧。”许姱仰望风筝,满心感慨。
淳于长哈哈大笑,“那小姐也该有一双翅膀才行啊。”
“我若真能生出翅膀,便飞上天去找娘亲。问问她为何不要我。”许姱分明是笑着的,却笑出满脸泪花。
这笑与泪花就像一双彼此背离的手,生生将淳于长的心撕成两半。
手中的风筝,突然断线。
“糟了,快追。”淳于长来不及细想,抱起许姱从后门冲了出去。
看门的家奴从飘走的风筝那里收回心思,才发现二人已不见踪影,“不好了,来人啊,淳于长把小姐拐走了!”
“淳于长,你要带我去哪儿?”许姱出了侯府就发现淳于长不是要带她追风筝,倒像带她逃命。
淳于长不答,她也就不再多问。只要能离开那座看起来奢华明亮、实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大宅,去哪儿她都愿意。
淳于长带着她跑出长安城,身后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大司马的势力无处不在,极有可能是追兵。
淳于长停下脚步,扳着她的肩膀说:“听着,拐过这片树林,沿着大路一直往前跑,跑到第十个村子,找到村头的小木屋,那里的人自会保护你。”
“那是谁?”许姱慌了。
淳于长将一串银铃塞进她手心,“拿好这个,去了你就知道。跑!”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许姱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撒手。
“跑!”淳于长咆哮着推了她一把。
许姱被他凶狠的样子吓坏,这才抹着眼泪跑到树林后面去了。
淳于长也撒开腿沿着来路往回跑去。
追兵到了,有人高呼起来:“淳于长在那儿,别让他跑了。”
“抓住淳于长,大司马重重有赏!”
“小姐不在,定是被他杀害了。替小姐报仇啊!”
嘈杂声中,一阵乱箭袭来,淳于长赤手空拳抵挡一气,终究被射中。
“淳于长!”许姱撕心裂肺喊着,钻出树林朝他跑来。
淳于长错愕回头,慢慢倒地。
4
淳于长被大司马带走了,生死未卜。
许姱被夫人关了一天一夜,哭了一天一夜,水米不进。夫人终是心慌,叫人将她放了出来,头一次苦口婆心地哄她。
“姱儿,那淳于长私自将你拐走,死不足惜,你向来坚强,怎能为一个罪人哭天喊地?”
“他何时拐我?我说了他只是带我追风筝而已。”
“人心险恶,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只知这世上只有他一人愿意听我说起娘亲,只有他从不用小黑屋吓我。”许姱也是头一次顶撞夫人。
“那你可知当年就是他用一只竹篮将你提到这里,把你当成贺礼献给我?”夫人恼羞成怒,拍案而起。
许姱如雷轰顶,目瞪口呆,“把我装进篮子,当成贺礼?”
“没错,就是他。”
“我不信,我要亲自问他。”许姱转身就往外跑,却被家奴死死拦住。
夫人将一杯冷茶泼在地上,淡淡说道:“晚了,他已经中箭身亡,不会回答你了。”
“我不信!放我走!”许姱拼尽全力推开家奴,却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小姐——”淳于长大叫一声,从昏迷中醒来。
大司马立于床边,冷冷问道:“你想用那小丫头挟制我?”
“小人只是带小姐出府捡风筝,并无恶意。”
“你这几日可没闲着。前日皇后秘密召见你,你瞒着我私自应召,昨日又掳走小姐,说,是皇后指使你这样做,还是你包藏祸心?”
淳于长轻轻摇头,“这两件事并无关联,皇后召见小人,实为认亲。家母与皇后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什么?”
“小人也是前日才知此事。”
大司马眉头锁紧,眼中的杀机一点点退去,“这么说,如今你也是皇亲国戚?皇后没说要给你封官?”
“大人当年收留小人,又替我报了杀父之仇,淳于长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我早已将你当成心腹,只是男儿当志存高远,若皇后给你封官加爵,我倒盼你一展宏图。你我同在朝中为官,也好有个照应。”
“一切谨遵大人吩咐。小人昨日带小姐追逐风筝,害她受了惊吓,不知她现在可好?”
“放心。她可是将来的太子妃,怎能有半点差池?只是她也大了,该学些琴棋书画宫规礼仪,这平恩侯府,往后你就不要去了。”
淳于长目光一闪,忍痛说道:“只要小姐安然无恙,小人绝不再去打扰。”
5
许姱生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性情大变,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乖巧顺从,也不再看侯爷与夫人脸色,反而添了一副真正的小姐脾气,稍有不顺,就敢顶嘴。
当年让她闻风丧胆的小黑屋,对她也失去了震慑作用,就算是关她十天半月,出来依然我行我素,变着花样激怒侯爷与夫人,一心只想被赶出侯府。
侯爷与夫人却不着她的道,只命人把门看紧,任她上蹿下跳。许家东山再起,都是拿她换的,侯府的门面,也是靠她撑的,赶走了她,还有谁会再登侯府大门?
这笔账,侯爷与夫人心里清清楚楚。
这两老一小彼此煎熬,日复一日,终是到了许姱及笄之年。按约定,皇帝就在这几日便会下旨赐婚。
夫人一边翻箱倒柜为她准备嫁妆,一边感慨:“这金银珠宝,都是我君儿用命换来的,如今都要给你,你还不知感恩!”
“我不要!”许姱一句话呛了回去。
“不要?若不是为弥补君儿早逝之殇,这份荣华富贵,你不知要几辈子才能修来!”
“给我荣华富贵,又对先皇后有何弥补?我本就是夫人一件寿礼,夫人若瞧我碍眼,只管丢了便是,不必费这份心思。”
“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们许家,委曲求全?你别不识好歹,葬送了你父亲的大好仕途,也毁了你自己光明一生。”
“我这一生哪有光明?这侯府就是一座监牢,你们囚禁我十几年,还要把我送进后宫,说什么弥补先皇后早逝之殇,就不怕我也被人毒死?”
淳于长走进侯府大院,正听见许姱与夫人唇枪舌战。他抬手制止家奴通报,站在那儿听了好一阵子,才清清嗓子喊道:“平恩侯府小姐许姱接旨——”
“不接!”许姱本能扔出俩字,却突然沉默。
愣怔片刻之后,才起身冲出门外,与来人四目相对那一刻,眼泪一下子就模糊了视线。
淳于长一时也有些愣怔。多年不见,她长高了,一头长发如水如瀑,再不是当年细软蜷曲的小黄毛,可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却依然让人心疼。
“淳于长,你还活着?”许姱抬起衣袖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又惊又喜。
淳于长点点头,“好久不见了。”
“皇帝不是让黄门令来叙旧的吧?”夫人冷冷说道。
许姱盯着她,目光如刀,“我早就知道你骗我!”
“陈年旧事,还提它做什么?你快点接旨,准备与太子完婚才是正事。”
“我不认识什么太子,只知他是对我最好的人,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6
许姱抬手一指淳于长,语出惊天。
“下官不才,只是奉命传旨而已,小姐请接旨。”淳于长一急,直接将圣旨塞进她手中。
许姱眼中渐渐浮起一层雾气,“这么多年不见,原来你是跑皇帝身边做官去了?你愿意让我嫁给刘骜?”
淳于长垂下眼睑,沉默不语。
许姱从颈间掏出那串银铃,“你既然不顾我的死活,当初为何还要带我去找你家……”
“皇上已选定良辰吉日,下月初八,下官将亲自前来迎接太子妃入宫,还请小姐早做准备。”淳于长见她口无遮拦,赶紧打断她的话头。
许姱一排皓齿将嘴唇咬得渗出血来,抬手一指侯府的高墙,“当年就是你用篮子将我送进这里?”
淳于长心头滴血,轻轻点头。
“现在,你又要带我去哪?”许姱强忍眼泪,却忍不住哽咽。
淳于长恨不得再抽自己一顿耳光,“下官只管奉旨行事,无权左右小姐命运。”
许姱的泪珠终是断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好,这圣旨,我接了,下月初八,我等你。”
淳于长走了,许姱转身回房,从堆成山的绫罗绸缎中抽出一匹大红丝绸,亲手给自己裁了一身嫁衣。
不出一个时辰,贺喜的人便开始登门,络绎不绝,熙熙攘攘。个把月的时光,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中,过得倒也不慢。
大婚当日,夫人拍着许姱的手切切叮嘱:“姱儿啊,你与许家同命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入宫以后,你要常在太子面前为许家美言,保我许家长盛不衰。”
“没错。许家盛,你在宫里的地位就高;许家衰,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你一定要学会察言观色,极力讨太子欢心。”大司马还是头一次与她说这么多话。
许姱抽回手,只字不言。
接亲的队伍来了。夫人要为她蒙盖头,被她一把挡开,“夫人,请让我看清回侯府的路。”
“姱儿,你……好,好,既然你如此有心,依了你便是。”
许姱款款步出侯府大门,见那架朱轮华盖车前站的正是淳于长,一颗心这才落底。她这一生都不想再回侯府,只想看清接亲的人。
“吉时已到,恭请太子妃起驾。”淳于长高喊一声,掀起马车上的门帘,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
许姱踩上杌凳,与他肩头平齐那一刻,以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我要和你在一起!”
淳于长手一抖,门帘落下,车轮启动,许姱闭上眼睛,心如止水。
7
车轮碌碌,一路无话,到了闹市街区,却出了意外。
许姱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哭爹喊娘,掀开窗帘一看,那些原本应该在街边看热闹的人不知为何竟冲上大街,冲散了接亲的队伍,惊了接亲的马车。
马儿横冲直撞,一路狂奔,不一会儿便甩掉了车夫。淳于长打马追来,稳稳落在马车上,回头冲她喊道:“车座下有个包裹,打开换上,将你的凤冠嫁衣留在车内,快!”
许姱赶紧拽出包裹,换上一身青布衣衫,蹬上一双皂靴,又用一方头巾将自己的发髻包得严严实实。这才掀开门帘问道:“淳于长,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送你去当年那条路,你还记不记得我说的那个地方?”
许姱的心差一点就跳出胸膛,“我记得。”
“我给你的银铃还在不在?”
“我一直戴在身上。”
“好,你去了就说是讨水人送你来的。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不要管我。”
“你要送我去找你娘亲?”
“吁——”淳于长猛地勒住马车,盯着她黑亮的眼睛,“不是我的娘亲,是你的!”
许姱一愣,“你说什么?”
“你回到木屋自会明白一切。记住,我是罪人,我害了你,不值得你依恋,这辈子都不要找我!”淳于长一把将她拉下车。
许姱来不及阻拦,他已绝尘而去。
那条路魂牵梦绕,早已刻在脑海,许姱边走边哭,足有一个时辰才看见村庄与木屋。
木屋的门开着,家徒四壁。她还在门口迟疑,里面的人已急慌慌迎了出来,“是我的女儿吗?”
那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两眼翻白,形容枯槁。许姱吓得连连倒退,身上银铃发出一阵悦耳的声响。
妇人一把将她拉住,伸手往她颈间一摸,摸到那串银铃,眼窝里霎时涌出热泪,“女儿,你这是打哪儿回来的啊?”
“我……我是讨水人送来的。”许姱手足无措,赶紧照淳于长教她的说。
妇人一把将她拥进怀中,“他果然没有骗我,他果然把你送回来了。”
“你真是我娘亲?”妇人身上似曾相识的温暖的气息让许姱一下子卸下防备,伏在她肩头喃喃自语。
妇人却突然将她推开,回屋取来一个包裹,拉着她便往外走,“快走,有什么话,路上再说。”
“这是要去哪儿啊?”
“讨水人说,避开渭河,越远越好。”
与此同时,皇帝与大司马的卫队都已循着车辙找到太子妃的马车——只是早已支离破碎,只剩一副架子浮在渭河水面。
皇帝当即命人搜寻打捞,很快便在水底捞出太子妃的凤冠,又在下游芦苇丛找到重伤昏迷的淳于长。
淳于长被救醒之后,跪在地上连连请罪,说渭河水流湍急,他跳下去时,太子妃已不见踪影。
“淳于长!我不管你打什么鬼主意,太子妃若回不来,本官拿你是问!来呀,把他给我绑了,打入天牢!全天下张贴告示,寻找太子妃下落。再加一则:三日没有音讯,淳于长人头落地!”
皇帝尚未发话,大司马已发威,谁都当他爱女心切,只能由着他去。
8
许姱跟着妇人走出村子,满心凄惶。
两人一个双目失明,一个足不出户,对这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只能一边摸索前行,一边说话壮胆。
“你爹是个跛脚,但心肠好,我嫁给他以后,日子虽苦,但心是甜的。有你之后,更是蜜里调油,你爹将你当成心肝宝贝,特地买来这串银铃挂在你身上,好让我随时听见你的动静。”
“那爹爹如今在哪儿?”
“有你之后,他为多挣些钱,走街串巷做些小买卖,谁知外乡爆发瘟疫,他不幸感染,客死异乡,留下你我孤儿寡母无以为生。”
“那我又为何与娘亲骨肉分离?”
“那天有个少年进来讨水,见你哭得撕心裂肺,便问我你为何哭成这样。我说你这是饿的,他当时便给了些银子让我去换些吃的。我还当遇上了活菩萨,谁知我只是到邻家换了一碗米汤,回来时他与你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包银两。”
许姱一听,又气又笑,“他……他也算有点良心,还知道给娘亲留些银子。”
妇人苦笑一声,“他每年都来送钱,神出鬼没的。直到上个月,他才跟我说要送你回来。我也说不上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若不是他,你我母女怕早就与你爹爹团聚去了。”
“他是好人。”许姱脱口而出。
二人紧赶慢赶,终与在天黑前赶到一座小镇,找到一家歇脚的客栈。来日清晨,正准备继续上路,许姱却被客栈门口张贴的告示惊呆。
“孩子,走啊!”妇人拉了她一把。
许姱回过神来,挽住妇人手臂,“娘亲,这边。”
又是半日奔波,妇人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烟火气,“我们这不是又回来了?”
许姱关好门窗,这才跪在妇人脚下,“娘亲请恕女儿不孝。淳于长为了救我被打入天牢,我得回去救他。”
“不可。你我好不容易才骨肉团圆,我怎能让你出去送命?!”妇人一把将她搂住。
“娘亲听我说,我是回去做太子妃,不是送命。我若不回去,他才会送命。娘亲也说,若不是他,我们母女早就与爹爹团聚去了,他守护我们十几年,我不能不顾他的死活。”
“可那后宫明争暗斗……”
“娘亲放心,他总会想办法护我周全,也会代我孝敬娘亲,若他死了,你我母女在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依靠了。”
“可你入了宫,你我今生怕是再也无法团聚……”
“娘亲,活着就有希望,眼下救人要紧啊!”
“去吧,去吧!”妇人松开手臂,掩面哭泣。
9
翌日凌晨,一名打捞者在渭河下游浅滩处发现一名伤痕累累的女子,经辨认,正是朝廷苦苦寻找的太子妃。
几日以后,皇帝亲自为太子补办婚礼,并进行册妃大典,淳于长也被释放,一场虚惊之后,皆大欢喜。
唯有太子刘骜心不在焉,洞房之夜都不见踪影。皇帝派淳于长来赐酒时,偌大个寝宫,只有许姱孤零零一个身影。
太子不在,暖房酒还是要喝的。淳于长屏退左右,亲自为许姱斟酒,“我说了不要管我,后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可后宫有你。”
淳于长心思一晃,一壶好酒洒了大半,“后宫戒备森严,我再想救你出去,难于登天。”
“谁教你不肯带我走,反留下来拖累我?”
“谁知你如此执拗,赶都赶不走?”
“谁教你当初把我偷走?”
“我后来一直悔不当初。”
“晚了。我早说过,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你……你为何只一根筋?”
“你为何要偷走我?”
“当年我父亲被前任大司马冤杀,是许嘉收留了我。此人野心昭昭,深谙平恩侯与夫人心病,特地让我偷来一名女婴冒充许家血脉讨好他们,借此与皇室联姻。我为借他报杀父之仇,一时鬼迷心窍,便答应了。”
“为何偏偏是我?”
“我顶着烈日走了十个村子,只听见你的哭声。”
“我那分明是饿的。”
“所以才救你一命。”
“你——”许姱一拳捶在他胸口。
“我害了你一生,该如何还你自由?”淳于长抓住她的手腕,深深凝望她的眼睛。
“自由和你,我要你。”
10
那时的她,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困境。后宫好进不好出,此后十年,淳于长都没有找到带她逃离的机会。
刘骜早有心上人,娶她也是受皇帝与许家两重压力所迫,因此对她毫无情分。夫妻之间有名无实。而大司马急于让她怀上龙胎,整日给她弄些千奇百怪的方子,她为掩饰真相,只能照单全收,喝药喝到呕吐不止。
刘骜继位之后,迫于许家的势力,将她立为皇后。大司马成了国丈,权倾朝野,越发不将刘骜放在眼中。那天刘骜谈起立储之事,他竟口出狂言,暗指刘骜无能,才使她迟迟不孕。
刘骜不堪羞辱,当晚便来找她。她抵死不从,他恼羞成怒,最后以两败俱伤收场。
遮遮掩掩几日,淳于长还是发现了她脸上的淤青,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我杀了这个昏君!”
许姱追上来,一把抱住他的腰,“杀了他,你还活得成吗?没有你,我还活得成吗?”
淳于长牙关紧咬,青筋暴露,好一阵子之后,才掰开她紧扣的十指,“我出趟宫,少则一天,多则三天,等我回来。”
“只要你回来,多久我都等。”
淳于长出了宫门直奔南山,山上一座茅庐的门槛都快要被他踏破。茅庐下一位鹤发老人双目微合,闻声就已知是他,“官爷何苦又来?”
淳于长双膝跪倒在地,“我求这东西是要救人,山人请大发慈悲。”
“这东西本就是掩人耳目之用,先秦时期多是冤狱,祖师爷方才拿出来济无辜之人,如今这大汉政宽民殆,哪还有含冤之人?”
“此人不在狱中,却比狱中更受煎熬。是我的罪,我知道山人恨透官家,淳于长对天起誓,救出此人,自刎谢罪。”
“官爷要救的,是那里的人?”山人张开眼睛,抬手朝着椒房殿的方向一指。
“山人洞察一切,淳于长不敢隐瞒,我要救的,正是当今皇后许姱!”
“罢了,罢了!这世上男人争权夺势,却要拿女人当棋子。那个地方,比冤狱难熬,难得你回头是岸,自刎,就不必了。”南山山人站起身来,将一只精巧的玉瓶放在淳于长手心。
淳于长回宫就去了宣室,与刘骜密谈许久,到了晚膳时分,才提了两个食盒来到椒房殿,并关起门来,不准下人打扰。
“你疯了?若被人知道你在这儿逗留,项上人头还要不要?”许姱低声惊叫,伸手就要开门,却被他抵在门后,紧紧抱住。
“过了今晚,你再也不用受苦。”
“你想到办法了?”许姱一把将他推开。
淳于长回手给自己斟了杯酒,又一饮而尽,“你这小冤家,我花了一个时辰将你送进侯府,却又耗尽半生带你逃离。若换作别的女子,感激我还来不及。”
“余生你若不离不弃,我才感激你。”
“当初我就不该招你!”淳于长笑着将她按在桌前,亲手为她斟满酒杯。
三巡酒过,许姱已有几分恍惚,淳于长上前扶住她肩膀,柔声说道:“皇后醉了,早点歇着吧。”
“淳于长,我杀了你这狗奴才!”房门突然被踹开,大司马举着大刀冲进来,身后跟着皇帝刘骜。
11
淳于长赶紧推开许姱,左右闪躲。
大司马举着大刀穷追不舍。
刘骜终是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够了!你是想杀人灭口?”
“皇上,这狗奴才对皇后图谋不轨,请让臣杀了他以保皇后清誉。”
“不是我,是皇后,皇后说椒房殿清冷,非要拉着微臣小酌几杯……”
“淳于长!”大司马横眉怒目,青筋暴起。
许姱如雷轰顶,呆若木鸡。
刘骜眯起眼睛看看她。“皇后,你有何话说?”
“臣妾,无话可说!”许姱盯着淳于长惊恐万状的脸,一字一顿说道。
刘骜看看大司马,“这就是大司马与平恩侯为我精心教养的贤妻?”
“皇上,此事定有误会。”
“你的千金在寡人的椒房殿与寡人的表兄饮酒寻欢,你说这是误会?此刻寡人只想问你,皇后通奸,罪当如何?”刘骜哗啦一声抽出佩剑。
身后侍卫一拥而上,将大司马与许姱团团围住。
“回皇上,按罪当死。”大司马何其精明,怎能不懂明哲保身?
刘骜眼露凶光,“养不教,父之过,是你赐她死,还是你,替她死?”
“不贞之女留着何用?臣愿亲自杀她以谢不教之罪!”
“好!淳于长,你对皇后可有情分?”刘骜的剑指向淳于长。
“并无半分。”
“若你能亲自为她调一壶鸩酒,寡人便信了你!”
“这……”
“你不肯?”
“臣即刻去办。”
许姱倒在地上,看三个男人寥寥数语就决定了自己的生死与死法,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流成河,一切都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男人向来无罪,错的,从来都是女人!她想放声大笑一场,却又泪如雨下。
淳于长端来了鸩酒,大司马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一滴不剩灌进她嘴中。
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过后,喉头涌起温热的感觉,让她想起娘亲的怀抱,淳于长的胸膛,想起她这一生屈指可数的温暖。
淳于长早已背过身去,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哆哆嗦嗦从颈间解下那串银铃,拿在手中轻轻摇晃,在那悦耳的琳琅声中,慢慢闭上眼睛。
皇后死了,许家倒了。刘骜大洗朝堂,并革了淳于长的官职,亲自将他驱逐出宫。
“她醒了吗?”
“醒了。”
“精神还好?”
“醒来先将我暴打一顿。”
“嗯,寡人也曾领教过。那时被许嘉气得昏头,委屈了她,你代我陪个不是。”
“她托我谢皇上成全!”
“你要带她去哪儿?”
“带她走遍千山万水。”
“你那七日离魂散可还有剩余?”
“皇上为何问起这个?”
“这万里江山是牢,寡人哪天乏了,也喝它一壶,带我爱妃云游四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