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凌晨百鬼林迷雾重重,我摸着冰冷的石头与大树艰难前行,却猝不及防摸到一个长毛的、温热的庞然大物。
要不是害怕会引来更多东西,我惊恐的尖叫定会刺破百鬼林的这片死寂。
然而此刻我只能拼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并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雾太浓了,天色又暗,我实在是看不清楚,只能继续摸索。
这东西还真是诡异,这么高、这么宽,除了顶端那一点点温软之外,通体冰冷坚硬,不知是个什么鬼。
我正摸得起劲,突然间一口热气重重地喷到我脸上,我离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差那么一点儿——这这这,这还是个活物儿!
“什么人?”伴随着一句压低了的喝问,我的手腕被一只大手狠狠钳住,无法挣脱。
我这一次是真的吓坏了。
我在子时逃离匪窝,在这林子里摸索了整整一夜,几次险些被沼泽吞没,这眼看就要逃出生天,难道又要被抓回去?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再回去,定不会是打个半死,再罚干一个月的粗活儿那么简单了。
我想起上次那个大土寇捏着我的下巴恶狠狠地说“再跑就拉你去圆房”的情景,不由得毛骨悚然,抖如筛糠。
“别动,我不伤你!”那个“东西”一把将我夹在腋下,压低声音说道。
我当时就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一句更暖心的话了,我又感动,又不敢动。
“你是谁家孩子?为何会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他又说话了,虽略有责备,却更叫人觉得踏实。
他不是这里的土寇,土寇不会把这百鬼林叫作鬼地方,也不会在这里迷路,绕着一棵大树原地打转。
“小女子姓王,乳名皓月,敢问英雄尊姓大名?”我怯生生说道。
他仍是执着地大步前行:“你还是个小丫头?叫我刘将军即可。”
“将军这是要去何处?”我的声音越发细弱。
“昨夜追缴叛军,误入此地,被大雾迷了方向,走了多时找不到出路,你也是贪玩跑进这里,出不去了吧?”
“将军若是放我下来,我或许有法子带将军走出这里。”
“你?你这小丫头到底是何来头?”他猛然站定,手臂一松。
我滋溜一下钻出他的腋窝:“此地不宜久留,我知道出路,将军请随我来,离开这虎狼之地再说。”
这个身高足有八尺的大男人,一把牵起我的手腕:“走吧,我护着你。”
2
天色渐亮,雾也开始一点点散去,我循着记忆中的标识,兜兜转转,终于赶在天色大亮之前,走出了百鬼林。
“丫头好样的!我刘某人还当遇见了鬼打墙,这辈子都走不出这鬼地方了。”刘将军轻轻一拍我肩膀,差点将我拍倒在地。
我这才看清他的样子,身披铠甲器宇轩昂,眉眼之间透着凛凛正气,一看就让人心里踏实。
而我在贼窝吃尽苦头,两度被打到半死,一天只吃一餐,面黄肌瘦骨瘦如柴,此时乍一见天日,不由得头晕目眩,喊了一声“将军救我”,便眼前一黑。
“丫头,丫头……”我听见他焦急的呼唤,感到他手臂的温暖,但怎么都睁不开眼睛,也张不开嘴了。
醒来时,我在刘将军的营帐里。他在我床边打盹,该是守了我很久,脸上的胡子又长了些,卸下了一身铠甲,肩膀依然宽厚。
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了他,但还是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胡须是否比那晚摸到的更坚硬些。
他倏忽醒来,一见我睁着眼睛,嘴角随即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醒了?这几天睡得可好?”
几天?我这一觉睡得可真是够尽兴的。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我坐起身来,就要下床向他行礼。
他赶忙拦着:“丫头不必多礼,我叫人备了粥汤给你,你挑喜欢的多吃一点,吃完了,我叫人送你回家。”
“将军是路过夷陵,还是常驻在此?”我顾不得吃饭,迫不及待地问。
他伸手从怀中掏出半枚黄金虎符:“我乃是当今皇帝派来剿灭夷陵叛贼的,夷陵真不是太平之地,叛贼有如原上青草,灭了一茬又起一茬。我此次出征,不将他们斩草除根,誓不回朝,眼下看来,是要在此常驻了。”
“将军只是来除叛贼的?那山贼土寇,将军管不管?百姓受苦,将军管不管?”我急得一把抱住他的手臂。
他两眼一瞪:“自然要管,军不护民,还有何用?对了,我还要问,百鬼林外就是夷陵战场,方圆百里不见人家,你一个小丫头到底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将军救命,小女子本是秭归人士,半年前被土寇强行掳走,囚禁在百鬼林深处的贼窝,昨夜拼死逃出,还请将军多多庇护。”
“百鬼林竟有贼窝?不都说那里鬼怪出没,活人无法生存吗?”
3
我摇摇头,那都是讹传。
百鬼林之所以恐怖,是因为那里常年雾气缭绕,地面布满沼泽,人一进去就会迷路,一不小心陷入沼泽,就像被魔鬼吞没一样,甚是惊悚;
加之那里古树森森、怪石嶙峋,朦胧当中常被人误认为鬼怪,才有了百鬼林的名称和许多生人勿进的传说。
但其实百鬼林深处别有洞天,藏着不下百人,这些人昼伏夜出,烧杀掠夺,无恶不作,甚至还密谋刺杀朝廷命官。
我家在秭归县城,本来有一间米铺,但半年前却被这些人洗劫一空,又付之一炬。而我与爹娘逃生的时候,被这伙贼人发现,强行掳走,爹娘也被打成重伤,至今不知死活。
“岂有此理,简直无法无天!丫头,你怎会知道他们要刺杀朝廷命官?”刘将军问我。
“我被带回来以后,常被他们派去给头目端茶送水。他们当我年少无知,议事的时候并不避我,但我自幼记性过人,听说他们要杀的,是爹爹极为敬仰的大将军陈汤,因此才格外留心。”
“陈汤?这伙人怕不只是土寇那么简单。丫头,既然百鬼林地形如此险恶,又有那么多贼人看守,你是如何逃出来的?”他急急问我。
我好像是天生一副过目不忘的本事,那晚我被贼寇带进林子,他们的火把照亮之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都已深深烙在我脑海。
“将军若能出兵剿匪,皓月愿为将军绘制地图,并且愿意亲自带路。”我信誓旦旦说道。
“哦?来人,笔墨伺候!”刘将军一声令下,当即有人捧来笔墨与羊皮。
我提笔就在羊皮上勾画起来,画了足有一个时辰,才觉得足够详尽。
刘将军在一旁已叹为观止:“丫头,你可真是天生奇才,这地图画得,比起我军中斥候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将军谬赞了,我虽逃出贼窝,但还有十几位少女在那儿受苦,还请将军早些出兵,救她们于水火当中。”
刘将军也是雷厉风行之人,当下就开始部署作战,我端起早已凉透的米粥狼吞虎咽吃了下去。
刘将军的部下已全部就位,我也跑过去站在队伍边上,等待他下令出发。
“丫头,你这是做什么?我手上有你画的地图,无须你亲自带路,你只管在此等我好消息。”
“百鬼林地势险恶,我逃了三次,无数次遇险。将士们地形不熟,定会艰险重重,皓月带路,更稳妥些。”
“不可,我手下几万人马,都是七尺男儿,怎能让你一个小丫头去犯险?你乖乖等着,待我剿灭贼寇,亲自送你回家。”
“几万人马也填不满无底沼泽,只有我能带大家避开。小丫头怎么了?当年妇好还带兵东征西战呢,我只是带个路而已,有将军在,我不怕。”
我在一列列魁梧的士兵旁边,更像一根细弱的竹竿,但却执拗地戳着,不弯不折。
4
刘将军终是败给了我:“那你可要寸步不离我左右。”
这帮贼寇借助地势,在百鬼林装神弄鬼已有几十年,此前从未被人发现,因此十分自信,戒备并不严。
我带着刘将军直捣贼寇老巢,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且双方力量相差悬殊,贼寇很快就溃不成军。
刘将军早已按照我的地图,在他们可能逃窜的每一个地点设下埋伏。这一战,堪称瓮中捉鳖,当场处决八人、生擒九十三人。
只是那贼寇头目的确老奸巨猾,竟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趁人不备,逃之夭夭。
他逃走的方向全是沼泽,众人不敢贸然上前,刘将军飞身追了上去,我也跟了上去。
二人在树下激战正酣,那头目眼露凶光,招招歹毒。
我被劫走的那晚,就是他举着大刀追砍我爹爹。爹爹早年在战场上落下伤残,腿脚不便,躲闪不及,被他狠狠一刀砍在肩颈上,血流如注……
身后跑来一名士兵,手上提着刀,那个头目此刻正背对着我,正是下手的大好时机。电光火石之间,我猛然抢过大刀,拼尽全力砍在他背上。
贼寇头目惊愕转身,咬牙切齿骂道:“我就知道你这小丫头迟早会坏事……”
他话没说完,就被刘将军一拳打倒在地。我看着他背上血淋淋的伤口,又看看自己染血的伤口,吓得咣当一声扔了大刀。
“丫头别怕,没事了,没事了。”刘将军一把将我揽在怀里,捂住我的眼睛。
回来的路上,刘将军望着那些腿脚发软、趴在士兵背上的女子,忍不住叹息:“到底是弱女子,明知已被解救,却还是不肯自立。”
我也跟着长叹一声,她们不是被土寇吓住了,而是被自己吓住了。
每一次我找到逃走的机会,都会叫她们跟我一起走,可每一个人都怕被抓回来受到更残暴的对待,谁也不肯跟我走。
而我前两次被抓回来,都是因为被她们告发。因为头目说了,不管是谁逃走,剩下的都要被株连,格杀勿论。所以大家不但不敢逃,还要死死盯住身边每一个人。
“爹爹说过,女子并非弱者,不该逆来顺受、自怜自艾,若是大家齐心协力,说不定早就逃出魔窟了。”
“令尊真是教女有方,丫头你也是胆大心细,一身傲骨。我大汉子民若都如此,天下何忧?”刘将军手握剑柄,眼底浮起一丝忧愁。
5
大汉子民?
我刚要问他何出此言,他突然弯腰捡起一枚石子,迅速朝左前方掷去。我只听一声惨叫,一道黑影迅速窜入草丛,扔下一个色彩斑斓的小东西。
小东西落地,还蹦蹦跳跳的,我定睛一看,又惊又喜:“是翠鸟儿。”
“是啊,看样子还不会飞,差点被夜猫叼走。”刘将军走上前去,将那个小家伙拾起来,又放在我手心。
我见它一身羽毛都奓了,赶紧一点一点帮它理顺,理顺以后,还真是漂亮,尤其是背上的羽毛,翠蓝翠蓝的,闪闪发亮。
“小东西,你娘亲呢?”我轻声问它。
刘将军莞尔一笑:“你还能与它对话?这么喜欢,就带回去吧,放在这里也是被吃掉。”
我想想也是,于是欢欢喜喜将它捧在手心,带出了百鬼林。
刘将军一诺千金,回营之后,命人严审那些贼寇,而他却翻身上马,又把我拉上去,亲自送我回家。
爹娘见到我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我一见爹爹脖颈上遮不住的刀疤和娘亲一瘸一拐的腿,一颗心又被撕成碎片。
刘将军看看满院子被烧得焦黑的断瓦残垣,和爹娘栖身的小破屋,牙根咬得咯咯作响:“我堂堂大汉、朗朗乾坤,竟有此等贼寇残害百姓,真是天理难容。丫头放心,待我审讯之后,定会给你全家一个交代。”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黄金,放在我手上,说是给我重建家园所用。
爹娘与我连连推辞,他救了我的命,又替我全家报了深仇大恨,已令我全家感激涕零,怎还能受他如此重金?
他见我们执意不收,也没再强求,说是军务繁忙,要即刻赶回去。
我见他要走,上前一步拦在马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请将军带我回营,与将士们一起上阵杀敌。”
“丫头别闹,你年纪还小,此事待你长大再说不迟。”
“可将军南征北战,待我长大,该去哪寻找将军?”
“放心,我自会回来找你。”他耐着性子哄我。
娘亲过来拉我,叫我不要纠缠不休,以免误了大事,我这才不情不愿地闪开。
刘将军随即打马而去,风中飘来一句叮嘱:“丫头保重,照顾好你自己和你的小翠鸟儿。”
马蹄疾驰,渐行渐远,把我的心也带走了。
他这一走,就是数月。
爹娘后来还是在断墙上发现他留下的金锭,为不负他一片善意,我们用这笔钱重建了房舍,又开起米铺,日子渐渐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我在娘亲的精心调养下,渐渐褪去那一脸菜色,肌肤变得像从前一样白净水灵,个子也长高了很多。
那只小翠鸟儿在我的照料下已经会觅食了。
一切都变了,可他还没回来。
6
天冷了,我的心快凉透了,做了很久的美梦,随着冬天第一场雪的降临,破碎纷飞。
唯一的安慰,就是那只不离不弃的小翠鸟儿。
我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与它追逐嬉戏,跑得累了,便把心事说给它听:“不肯带我入伍也不用敷衍我对不对?我本就不该将希望寄托于他,对不对……”
“谁在说我坏话?”身后蓦地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我猛然回头,见一人身着锦袍玉带,稳稳矗立在不远处,一副顶天立地的气势。
小翠鸟儿一下子认出他来,扑棱着翅膀朝他飞去,稳稳落在他手心。我却有些不敢看他,换了一身装束,他似乎变得更加英武。
“怎么不敢看我?是不是真在说我坏话?”他故作威严地问。
我索性把脸一扬:“正是在说将军。将军不肯收我入伍,我已决意去峨眉拜师学艺,待学成归来,一样惩恶扬善、除暴安良,做一个像将军一样的英雄。”
“数月不见,你个子见长,脾气也见长。我何时说过不肯带你入伍?”
“……”
“眼下军中未设女子兵营,你总得容我回朝与皇帝商议一番。小小年纪,性子倒急。”他逗弄着小翠鸟儿,轻描淡写说道。
我瞪大眼睛:“将军此言当真?”
“从无戏言。”
“只怕皇帝不准。朝廷口口声声说广纳贤才,却从不用女将,可见我大汉女子在皇帝眼中并无地位。”
“傻丫头,我大汉也曾有过女子军,而且她们还都是大汉的开国功臣。”
“她们是谁?”
“当年高皇帝被十万楚军围困荥阳,而城内将士仅有八千。危急关头,两千女子自请出城迎战,拖住楚王,为高祖赢得宝贵时机,才有了我大汉王朝。”
“但这两千女子后来何去何从?”
“楚王发现这是一支女子军队,恼羞成怒,当场下令将她们全部斩首,惨烈至极,这也是大汉后来不再设立女兵的原因。”他的神色变得凝重。
“但战争却从不会让女人走开,战乱中那些毫无反抗意识、只会寻求男人庇护的女子,其下场也未必好到哪去。而那些能够与男子并肩作战的匈奴女子,反而能赢得更多生机。”
“皓月,你是我见过最有见地的女子,也是我的不二福星,你可知你也立下了赫赫战功?”刘将军笑着看我。
我一愣:“皓月有何战功?”
“此事暂且保密,”刘将军把小翠鸟儿交回我手中,“你再安心等待些时日,待我班师回朝,安顿好一切,就来接你。”
“谢将军,这次皓月定会耐心等待,绝不抱怨。”我抱住小翠鸟儿,恨不得原地转几个圈圈。
7
刘将军又走了。
提亲的来了。
我也不管那些媒婆如何口灿莲花,只管捧了一本兵书倚在窗下,自得其乐。
“哎呦呦,这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成天抱着兵书,还能上阵打仗不成?多学学绣花织布,嫁个好人家才是王道。”
媒婆走时,总不忘留下这句殷殷叮嘱。
娘亲悄悄问我,是否心仪那位将军。我顿时面红耳赤,一把将兵书捂在脸上,说要睡了,让娘亲不要吵我,也别再让媒婆进门。
又是秋风起时,刘将军没来,宫中却传来噩耗——皇帝崩了。
我的心又凉了半截,皇帝崩了,新帝登基,刘将军答应我的事,怕是也要崩了。谁知没过几日,刘将军竟派人来接我了。
“刘将军为何不来?”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分明是说要亲自来接我,怎会派生人来?
来人恭恭敬敬说道:“先皇驾崩,朝中事务繁忙,将军一时无法脱身,特命属下前来迎接姑娘。”
“可有信物为证?”
“那是自然,姑娘请过目。”来人赶紧呈上一物。
我一见是那黄金虎符,顿时打消疑虑。
我临行时,娘亲还在耳边与我嘀咕,说若是将军求亲,不必千山万水回来请示,她应了;
又千叮万嘱说,嫁了将军就是一辈子的依靠,不必逞能,非要做那出头的椽子,更不可抢了将军的风头。
爹爹呛她:“若是每个女子都去军中历练一番,去掉一身娇滴滴的毛病,将来嫁谁都不至于过得太差,这世上最可靠的,是自己。”
我就在娘亲和爹爹的争论声中,带着那只小翠鸟儿和我的英雄梦,坐上赶往长安的马车。
一路无话。
直到进了长乐宫,来到椒房殿,我才知派人去接我的并不是刘将军,而是当今皇后王政君。
“你就是那胆大心细、天生将相之才的皓月姑娘?”皇后娘娘高高在上,倒也并不可怕。
她知道我,而我却一头雾水:“娘娘见笑,那是刘将军抬爱了。不知娘娘以刘将军的名义召民女来,是有何事?”
“没有什么刘将军,你在百鬼林遇见的,是当时的太子殿下、当今的万岁爷刘奭。”皇后娘娘语出惊人。
“什么?”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8
王皇后见我错愕,浅浅一笑,从头道来。
先皇在时,夷陵常有叛军起兵,除之不尽。先皇为此茶饭不思,太子殿下为父解忧,主动请了虎符,前往夷陵平叛。
这一去,果然不虚此行,直捣叛党老巢,将幕后主谋一网打尽。
太子班师回朝,先皇也了了夙愿,没过多久,便安然辞世。
新帝即位,龙椅尚未坐稳,便闹出了大乱子。
他说之前夷陵平叛,全靠一位奇女子指出叛军主谋藏身之地,并画图引路,襄助他除掉祸根。
因此,皇帝决意要在大汉设置女子军,让那位立下大功的女子担任将领。
此言一出,震惊朝堂,若不是有太傅舌战群雄,全力维护,皇帝怕是当天就被废了。
但皇帝却不知悔改,一意孤行,执意要将那女子带到朝堂上来让大家见识一番。
朝中大臣也随之展开行动,要赶在皇帝将那女子带回来之前,将她除掉。
“无论是被皇帝先找到你,还是你被众臣杀掉,都会引得君臣反目,朝堂大乱。我为避免这一场大祸,只能叫自己的兄弟将你接到我这里,严加保护。”
我望着皇后一开一合的精致红唇,如闻天书。我在百鬼林,遇见了当今的皇帝?还与他合力剿灭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这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了,我看过那么多的书籍,都没有一卷敢这样写。
“我泱泱大汉,从不缺精兵强将,岂容一介女流跑到朝堂上逞能?姑娘就请收敛锋芒,让男人们去遮风挡雨吧。”
皇后娘娘优雅地品着香茗,慢条斯理说道。
我看着她那一袭华丽凤袍:“若是男人们无力保护女人了呢?”
“男人做不到的事,我们女人还能逆天不成?若真有那天,听天由命便是。”
我不禁愕然。这就是一国之母、后宫之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
皇帝有此发妻,还好吗?
“既如此,还请娘娘放我回家,今后再不提女子军之事。”我赶紧向她求饶,只求快些离开椒房殿这块“宝地”。
“我方才说得清楚,姑娘走出椒房殿,定会引发朝堂动荡,本宫不能让你出去给皇帝添乱。”
“我……”
“皇后娘娘,大事不好,太傅不堪众臣排挤,自缢身亡了!”有人大呼小叫冲进椒房殿。
皇后娘娘刚站起身,又瘫下去,脸色煞白喃喃自语:“太傅死了,皇帝真成孤家寡人了,我儿的太子之位……”
9
太傅死后,皇帝受制群臣,再也不提女子军的事。
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对我直言不讳:“皇帝嫌我不才,对我是早已疏冷了的,我后半生唯一的依靠就是刘骜,不惜一切都要让他登上储位。”
但我依然被她软禁在椒房殿,以免皇帝找到我,再生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想法,惹恼群臣,毁她儿子前程。
我与皇帝咫尺天涯,唯一的慰藉就是这只小翠鸟儿,但它陪着我背井离乡,我不能拉着它坐监受困。
我趁看守不备,在后窗戳出一个窟窿,把它放走,又小心地把窗户补好。
谁知三天以后,它居然回来了,在我窗外不安地啼叫,还带了一个人来敲窗:“丫头,是你吗?”
我一听这声音,差点就应了。
“皇上……为何突然来这晦气地方?”皇后匆匆赶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打开门窗,让寡人看看屋内是谁。”刘将军……皇帝下了命令。
“这可使不得,这偏殿住的是个患病宫女,皇上可要珍惜龙体。若要看她,可派画师毛延寿来为她画像,待她康复,再去侍奉皇上。”
皇帝沉吟片刻,又开始敲打窗棂:“皓月,寡人看见了你的翠鸟儿,寡人曾去秭归找过你,若真的是你,你千万不要恨我,也不要怨我。有生之年,寡人定会兑现诺言,让你上战场……”
“皇上,皇上,求您千万不要再提这事,这才刚过几天安稳日子,若被人知道抓住把柄,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太子年幼,承受不住啊!”皇后带着哭腔苦苦哀求。
皇帝沉默许久,终是走了。
没过多久,画师来了,看都不看我,漫不经心地勾画一番,勾出一张连我都不认识的脸,又龙飞凤舞地写下仨字“王昭君”,吹干墨迹拿去交差了。
从此皇帝再没到窗外来喊过话。
我的小翠鸟儿也没回来,或许已远走高飞。
大汉似乎进入了太平盛世,长乐未央两宫,终日歌舞升平、一派和乐。
唯我一人在椒房殿,对着长夜孤灯。
我不怨天、不怨地、不怨皇帝与皇后,只怨自己与这世道格格不入,明明生为女儿身,却偏偏长了男儿志,才落得如此尴尬境地。
10
如此浑浑噩噩,又过了两年,大汉到底出事了。
匈奴单于呼韩邪亲自率部前来,公然索要一位大汉公主为妻。
朝廷已无力也无心再与匈奴交战,只能有求必应。
但皇帝的姐妹都已嫁人,女儿尚未成人,大汉哪来的公主可以给他?
皇帝思来想去,在几千幅宫女画像中,选定了叫王昭君的那一位。
皇后当时还一愣,早就忘了她与画师合谋杜撰出来的这个人。
还是皇帝提醒她:“就是你宫里曾经患病的那一个。”
皇后跟我说起这些时,反反复复念叨:“天意,都是天意,你本就是女中豪杰,如今兜兜转转,终是得偿所愿。匈奴民风强悍、女子可与男子并驾齐驱,你去了,定能施展抱负,大有作为。”
我看着她巧笑倩兮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问她:“皇后娘娘,大汉,是谁的大汉?”
“当然是刘家的大汉。”她不假思索回道。
我苦笑一声:“若是刘家倒了呢?”
“放肆!我知道你对大汉心存怨念,认为大汉朝纲压制了你的才能,眼下正好给你机会,你大可一走了之。”
“娘娘,大汉不只是刘家的大汉,也是你的大汉、我的大汉,不能全靠刘家一力苦撑。”
“你我不过是女流之辈,你不要自视过高,再有才华,还能逃得掉嫁人的命运?”
皇后娘娘说着说着,一回头才发现皇帝与呼韩邪不知何时来到门口。
“这位就是王昭君公主?”呼韩邪用生硬的汉话问道,内心狂喜溢于言表。
皇帝果断摇头:“不,她不是,她……”
“我是。我不是公主,但我就是即将嫁你的王昭君。”我盯着呼韩邪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呼韩邪大步走上前来,一把将我举过头顶:“大汉万岁!皇帝万岁!我匈奴愿世世代代与大汉交好,绝不再寻衅滋事!”
有他这一句话,我就算不辱使命。
皇帝早已两眼充血:“来人,带画师毛延寿!”
尾声
听说我披上嫁衣之际,正是画师人头落地之时。
我独自跪在宣政殿中央,静静等候皇帝为我蒙上盖头,送我出嫁。
但皇帝端坐龙椅,久久不肯起身。
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刘骜举着一支点翠钗跑进来:“我在母后房里找到这个。这是用你的翠鸟儿做的,母后不喜欢它了,你带走吧。”
这世上还有什么更让人绝望的事情?
我颤抖着双手接过那支点翠金头钗,指尖抚过那一根根曾光亮柔滑、轻盈灵动的翠蓝色羽毛,就像抚摸我被折断的羽翼。
我本不是爱哭的女子,此刻却再也忍不住满眼的泪水,只能任凭它们滚滚而落,打湿了这支点翠钗。
皇帝终是起身,手里捧的却不是那方流苏盖头,而是传国玉玺。
他一步一步,擦过我的肩膀,径自走到呼韩邪面前,将那玉玺呈到他眼前:“我刘奭以这大汉江山,与你交换昭君公主,你留下,我带她走。”
我心头狠狠一震,他要以大汉江山,换与我远走高飞?
“皇上……”皇后带头哀号一声,宣政殿呼天抢地。
皇帝目不斜视,充耳不闻。
呼韩邪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把玉玺推回给他:“大汉是天下人的,公主是我自己的。”
“寡人,若是不给呢?”刘奭的脸色已阴沉至极。
他的近身侍卫一个个盯紧呼韩邪,露出杀机。
我这才明白,他为了留下我,要孤注一掷。
呼韩邪的手也摸向后腰,那里必定大有玄机。
我生怕再犹疑半分,便会触发一场恶战,于是赶忙起身,来到呼韩邪身边:“单于可曾看清我母国是有多护我?你若委屈了我,皇上可是要倾尽国力为我撑腰的。”
“哈哈哈哈,我呼韩邪心爱的女人,怎能受半点委屈?吉时已到,公主该随我上路了,我来抱你上马。”
“那就请单于为我查看一下马鞍。”
呼韩邪得令,喜滋滋地走了。
我看着皇帝:“吉时已到,昭君这就拜别皇上,出嫁去了。”
“你我这一生!你这一去……”皇帝八尺男儿,在满堂朝臣面前红了眼睛。
我朝着他,深深一拜:“身往匈奴,心在大汉。这一生,皓月当空!这一去,昭君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