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花,双生花,一株二艳,相爱相杀!
1
娘亲说我天资聪颖,而合德生性愚笨,叫我凡事多让着她点。
合德是我妹妹,我自然要让着她,况且她还是那么娇憨可爱。
我姐妹二人本是双生女,在娘亲的眼里却有天壤之别。娘亲对我寄予重望,苦心栽培,对合德却极少管教,放任自流。
娘亲说,天下男人好细腰,她为了让我将来嫁个好人家,总是用一条白绢将我的腰紧紧裹住,才有了我如今的杨柳细腰,摇曳生姿。
而合德不肯受束腰的苦,更不知节制,一向大吃大喝,长得曲眉丰颊,珠圆玉润。
“我倒觉得合德挺好,无拘无束无忧无虑,一点都不亏待自己。你呢?把自己勒成这样,吃得比猫还少,这不是自找苦吃吗?我给你带了肉包,你快趁热吃。”
冯无方从怀里掏出两个用草纸包着的肉包子,定是刚出锅的,将他的胸膛烫红了一大片。
冯无方是邻家大户的公子,比我姐妹大五岁,自小喜欢合德,当然是看她怎么都好。而对我却是怎么看都嫌弃,嫌我弱不禁风,时常拿些吃的来施舍我。
我接过包子,放进木盆,捎带给了他一记白眼,“娘亲说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只管哄好合德就是,管我吃多吃少?”
“宜主,你娘她那是……”冯无方看看我,欲言又止。
合德午睡醒来,又在找人了,“无方哥哥,姐姐,你在哪里?”
“合德来了,我去陪她,你快把包子吃了,这个凉了就不好吃了。”冯无方迎着合德的方向跑去,远处很快传来两人的欢声笑语。
我站在溪边发了会儿呆,将洗好的衣裳搭在手臂上,端着木盆往家走去。
娘亲闻到肉包子的香味,警惕地问我:“宜主,你在外偷吃东西了?”
“没,是冯无方拿来的肉包,给合德当点心的。”我指指木盆。
娘亲抱起木盆,眉开眼笑,“合德这孩子真是傻人有傻福,无方打小就疼她,将来嫁过去了,岂不是享不尽的清福?”
2
合德有冯无方,我羡慕不来。但命运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那年秋天,阿阳公主布告天下,以重金征召绝色女子,为当今皇帝刘骜培养舞姬。娘亲大喜过望,当即借钱为我姐妹二人购置新装与胭脂水粉。
“合德也去吗?”我惊异问道。
娘亲眉梢一挑,“这等天赐良机,怎能不去?”
“可她是要嫁进冯家的。”
“凤栖高枝,若能一举选中,还嫁什么冯家?若选不中,再嫁冯家不迟,去吧去吧,冯家有马,叫冯无方送你们去。”
我情愿一步一步走去,也不去求冯无方。
可合德不愿走路,跑到冯家大门口去喊冯无方。他一听此事,脸拉得老长,看我的时候,目光如霜。
我能说什么?又不是我叫她去的。
冯无方终究架不住合德的温言软语,牵出一匹白马,载着我与合德朝公主府赶去。
合德兴高采烈,有说有笑,冯无方却神色落寂,少言寡语。
我跳下马,与他同行,合德喊了一声“先走”,便打马跑到前面去了。
冯无方这才问我:“你们女孩子想嫁的好人家,究竟要有多好?”
“有吃有喝就好啊,不必为生计发愁,母慈子孝,夫妻恩爱,一家人其乐融融,就是好。”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冯无方看着我,“照你这样说,那我家不就很好?”
我苦笑一声,他家是很好,父亲是生意人,家境殷实,母亲知书达理,温柔和蔼,一家人相亲相爱,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而冯无方更是仪表堂堂、文武兼修,精通音律,会作曲,会吹笙,才华横溢却从不张扬,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
“你为何不说话?我家哪里不好?”冯无方不依不饶。
我低下头,“你家……一切都好。”
“那你们为何还要舍近求远?”冯无方咄咄逼人。
我不由懊恼,他对合德有怨气,偏偏往我身上撒,我不舍近求远,难道他还能娶我不成?
3
我不再理他,赌气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也是气哼哼的,一路上都没再说话。
合德骑着马跑走,又骑着马跑回来了,我问她为什么往回跑,她撇撇嘴,“哇”的一声哭起来,“阿阳公主的守卫嫌我太胖,门都没让我进,就让我走了。”
“合德没选上,你也不要去碰钉子了,我们回家。”冯无方拉着我就要往回走。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我千辛万苦走到这里,连公主府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呢,就这么回去了?我娘亲苦心培养我十年,我缠那束腰布缠了十年,终于盼来这大好机会,你说回去就回去?我在你眼里,就如此上不得台面?”
从小到大,我还是头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冯无方和合德都被我吓了一跳。
“你们走吧,我一个人去。”我摆摆手,倔强地朝着公主府走去。
冯无方追上来,拉扯住我的衣袖,“宜主,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知合德落选了,就要嫁给他,而我只能祈祷自己被选中,找到自己的归宿。
我甩开他,又被他扯住,拉扯半天也没能走出半步。
“无方哥哥,你不要拦着姐姐,娘亲说了,只要能进公主府,就有机会见皇帝,见了皇帝,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家人也能跟着过上好日子。”合德也替我劝他。
我瞪着冯无方,“听见没有?你拉着我也没用,此次应征,我志在必得,除非你有本事跟进公主府。”
冯无方怔了一下,我趁机甩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阳公主一见我的细腰,已然眼前一亮,待我展示了一番舞姿,更让她惊为天人,“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轻盈窈窕的女子,留下她,我要让她成为大汉第一舞姬。”
管家将一锭银子放在我手中,“拿去,打发你的家人回家吧。”
我蓦然回首,才知道冯无方到底跟了来,正牵着马在门外守候。
我鼻子一酸,走了过去,将那锭银子递给合德,“姐姐不能跟你一起回家了,这银子拿回去,留着将来置嫁妆吧!”
“你真的决定留下来?”冯无方再次问我。
我点点头。
冯无方再没说话,带着合德走了。我望着他俩渐行渐远的背影,慢慢红了眼圈儿。
4
娘亲果然高瞻远瞩。
我因自小节食,身轻如燕,受到格外厚待。阿阳公主特地为我赐名飞燕,并指派了技艺最为精湛的舞师,专门教我一人。
师父第一次见我,也是惊异不已,问我这腰是怎么弄的。我掀起衣角给她看我的束腰,师父问我:“是谁教你这样做的?”
“我娘亲。”我自豪一笑。
师父眉头紧蹙,神色渐渐变得凝重,“今后学舞,我会待你严格一些,你不要怕苦,你我有缘成为师徒,我定会竭尽全力助你出人头地。”
“娘亲说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徒儿不怕苦,就怕不成材,还请师父严加管教!”我恭恭敬敬奉上拜师茶。
师父低头吹散氤氲的热气,“你娘亲还真是教子有方。”
说娘亲,娘亲就到了,还带来了合德,“这姐妹俩同生同长,难舍难分,姐姐入府,妹妹哭闹一夜,民妇万不得已,只能带她来探望一眼。”
师父扫了合德一眼,“这才一夜不见,便如此想念,真是血浓于水。不过这姐妹俩一个楚腰纤细,一个珠圆玉润,说是同一个娘亲生养的双生子,可真看不出来。”
“怪我,怪我,从前把心思都用在了姐姐身上,对妹妹多有懈怠。如今姐姐攀上高枝,我也该对妹妹上点心了。”娘亲赔着笑脸解释。
师父眉头一挑,“你这当娘的可真是用心良苦。”
娘亲伸手摸摸我的脸颊,“谁让我一下子生了俩呢,活该操心的命,手心手背都是肉,合德这孩子,虽说不像姐姐这般身姿轻盈,但却天生一副好嗓子……”
“好了,飞燕既然拜我为师,就要守我的规矩,眼下该练功了。夫人和二姑娘请回府吧,还有,今后没有大事,不要再来找她。”师父一摆手,下了逐客令。
5
我万般不舍,也只能默默送走她们,转身投入刻苦的训练。要想随心所欲,必先出人头地,这个道理我懂。
师父的确严苛,跳得不好,非打即骂,我都承受下来。我以为我已足够坚强,谁知那天隔壁一曲笙歌,却让我瞬间泪崩。
这首曲子,我太熟悉了。
六岁那年,娘亲曾带我去过一个地方,那里有许多美丽的女子正在跳舞,个个舞姿妙曼,尤其是中间那位,简直就像风摆杨柳一般,美不胜收。
我看得如痴如醉,回来以后,就趁合德午睡的时候,一个人偷偷跑到溪边,学着她的样子笨拙起舞。
我本不愿让人知道我的秘密,却偏偏被冯无方撞破。他嘲笑我像根水草,没有节奏,只知摇摆。
我被他羞辱得差点投河,他才话锋一转,“算了,看你这么喜欢,我就勉为其难,给你作首曲子,陪你练练吧。”
冯无方为我作的,正是这首《归风送远曲》,又照着这首曲子,为我编了一套《归风送远操》,一有空闲,就来为我伴奏,陪我练习。
那时溪边有一块巨石,巨石顶端有一块盘子大小的平面,刚好能容下我一对小巧的脚掌,我最爱在那上面翩翩起舞,旋转跳跃,吓得冯无方忘了吹笙。
可惜这样的好光景并没有维持太久,有一天他问我,这么辛苦练舞,是要跳给谁看,我说了娘亲带我去的那个地方,告诉他我想去那里跳舞。
谁知他却突然翻脸,暴跳如雷,骂我自甘堕落,不学好。
我气急之下,梗着脖子顶撞他,“跳舞有何不好?为何你能吹笙,我却不能学舞?”
他红着眼睛盯了我片刻,突然举起他的竹笙,狠狠摔在那块巨石上。
竹笙碎了,我的心也碎了。
从此我再也没在他面前跳过舞,也再没听过他吹笙。
我做梦也没想到,多年以后,我会在这里听到《归风送远曲》。
“这曲子如此动人,不知是谁吹的,跟我过去看看。”师父拉着我朝隔壁走去。
隔壁是乐师排练演奏的大厅,阿阳公主正端坐上位,一人在大厅中央席地而坐,手捧竹笙缓缓吹奏。
一曲终了,满屋沉寂。
师父带头叫了一声“好”,那人回过头来,我已泪流满面。果然是他,就算只是一个背影,我也不会看错。
可他的目光只是在我脸上一扫而过,仿佛与我从不曾相识。我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也只能咬紧嘴唇,装作被这曲子深深打动的样子。
阿阳公主看着师父,“你来得正好,这位是新来的乐师,我打算叫他给飞燕作一首曲子,你来编舞,让她好生练习,待到重阳佳节,我要给皇帝一个惊喜。”
皇帝会不会惊喜我无从预料,但我却实实在在被阿阳公主的话惊呆。
冯无方要做乐师?冯家大家大业,他又文武双全,竟然要自降身价来做乐师?这人难道疯了不成?说好的好男儿志在四方呢?
6
冯无方才华横溢,很快就作出了一首《双凤离鸾曲》。阿阳公主万分满意,师父也为我编了新舞,投入到紧锣密鼓的排练中。
可冯无方似乎将自己的灵魂注入了这首曲子,府上的乐师,会吹笙的大有人在,却无人能演绎出他那般动人心魄的神韵。
我的新舞,只能由他来伴奏。
我终于有机会与他交谈,劝他赶紧回去,别让合德伤心。
“合德合德,你就知道合德,从小到大,你什么都要让着她,你把自己当什么了?”冯无方没好气地说。
我瞪大眼睛,“合德是我妹妹,我让着她,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我把自己当成她姐姐,有错吗?”
“有!合德比你过得好多了,有吃有喝无忧无虑,何劳你牵挂?倒是你自己,从小到大被这一块破布死死束缚,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还被你娘灌输了满脑子的虚荣念头,饿着肚子学跳舞,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你该可怜你自己才对!”冯无方慷慨激昂,大放厥词。
我气得浑身发抖,“你……我知道你喜欢合德,可也不必追到这儿来糟蹋我。我就是虚荣,就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让你这狗眼看人低的,闭上你的狗嘴!”
“我从来都不喜欢合德,我对她好,还不是为了靠近你?从小到大,我给你什么好东西,你都让给她,你难道真不知道那是我对你的心意?”冯无方压低声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惊愕得瞪大眼睛,“你……可娘亲说,合德早晚是要嫁到你们冯家的。”
“不要信你娘亲的话,她……”
“娘亲是最疼我的,我为何不信?你不要得了合德的芳心,又来招惹我,我没有合德那么单纯,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冯无方,你最好离我远点。”
我越说越气,举起他的竹笙摔在地上。
我以为他会翻脸,拂袖而去,可他只是平静地捡起竹笙,淡淡说了一句:“休想,我既然追到这里来,就没打算再离开你。”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差一点哭出来。
冯无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找机会,带你走。”
“你才休想!我不会跟你走,你也不要拖我后腿,还是安心地回去迎娶合德吧。”我也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冯无方的眼神黯淡下去,“你真的要把我让给合德?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我,是你这个能带她入宫的姐姐!你不跟我走,她迟早会来找你。”
7
合德果然来了。一段日子不见,她瘦了许多,我差一点没认出来。
“听说姐姐深得阿阳公主厚爱,我一人在家孤孤单单,姐姐能否也替我说说,让我来与姐姐作伴?”合德搂着我的胳膊撒娇。
我趁机问她:“你不在家好好绣嫁衣,等着做你的少奶奶,非要往这跑什么?”
“我才不要做什么少奶奶。我要和姐姐一起去给皇帝献舞,若讨得皇帝欢心,随随便便封个位分,都比冯家的少奶奶风光百倍。”合德一席话,吓得我瞠目结舌。
“可你一直想嫁给冯无方啊。”
“那时年少无知,以为冯家吃香喝辣,便是天下第一。如今长大懂事,方知天外有天,你我天生花容月貌,岂能自甘平庸?”合德振振有词。
我的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你真的不想嫁他?”
合德坚定地摇摇头,“不嫁。娘亲说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你娘还真是精明。”冯无方到底按捺不住,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合德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们女孩子一个个削尖了脑袋要往皇宫挤,我也想见识见识那长乐宫、椒房殿,到底有何魅力?”冯无方淡定说道。
合德“唰”一下红了脸颊,“无方哥哥,对不起,我……我娘她……”
“无妨,我本也没打算娶你。”冯无方大手一挥,若无其事。
我的心怦然一动,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合德,若是让你和我换换,你愿不愿意?”
“姐姐此话何意?”合德愣怔地看着我。
我带着合德去向阿阳公主求情,合德一瘦,灵动了不少,五官脸庞与我别无二致。
阿阳公主思忖片刻,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跟着学学,将来也好给飞燕伴个舞什么的。”
“是啊是啊,合德与我长得一模一样,万一我不能跳了,合德还能代替我。”我连声附和。
师父却兜头一盆冷水泼来,“你就是你,无可替代,除非你娘亲也舍得把她勒成这样。”
合德留下来了,跟我一起学舞。重阳节越来越近,我与冯无方的计划也已成熟。
那天晚饭,我抢下合德手中的鸡腿,郑重告诫她:“娘亲说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要懂得克制自己,才能保持轻盈体态,获得入宫献舞的机会。”
合德满脸委屈,“练功这么苦,我不多吃点,怎能熬得住?娘亲说了,苦谁也不能苦了我,亏什么也不能亏肚子。”
我心底突然涌起一阵寒意。原来娘亲待我与合德,竟各有标准。难怪师父对娘亲那般冷漠,话中带刺,睿智如她,定是早就参透了其中玄机。
此时此刻,我只能拼命安慰自己,不重要了,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
8
我要跟冯无方远走高飞。
既然他爱的是我,不是合德,我又何苦继续委屈自己?我从小就爱慕他,合德不嫁,我嫁。
那天夜里,合德睡着以后,我蹑手蹑脚走出房门,来到后花园,冯无方从墙顶抛下一根绳子,刚把我拎到半空,我的脚踝却被紧紧拽住。
我吓得魂飞魄散,低头一看,是合德。
我小声哀求,让她放开我,可她就像中了邪一样,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我和冯无方的出逃计划,就这样毁在了我亲妹妹的手中。
合德说她都是为了我好,冯家无权无势,那点家业与皇家比起来不敌九牛一毛,不值得托付一生。
我说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只想和冯无方相伴一生。
合德说:“但我想要。姐姐只要能把我带进宫,我就成全你们二人,否则我就将此事说出去。”
三伏的天气,我的后背阵阵发凉,原来我从来都不了解自己的妹妹。
那晚之后,合德与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光,形影不离,亦步亦趋,就连夜里睡觉,也紧紧搂着我的胳膊,以防我逃跑。
我依然起早贪黑地练功,冯无方也若无其事地为我伴奏,一切都在照常进行,只有我三人各怀心事,心照不宣。
百般煎熬之中,重阳节终于到了,阿阳公主一手策划的好戏,也终于拉开帷幕。
9
那天皇帝应邀到公主家的玲珑山庄登高望远,又乘兴泛舟湖上,饮酒作乐,眼看皇帝酒酣耳热之际,阿阳公主一招手,乐声四起。
冯无方手捧竹笙,吹起《双凤离鸾曲》。
我踏着乐声而出,款款走向船头,最后双脚踩上船尖。
皇帝惊叫一声,还当我要投湖。
我却在此时翩然起舞,举手投足,旋转翻飞,每动一下,就像要落水一般,看得皇帝提心吊胆,却又目不转睛。
若是不出意外,我本该在船尖一直跳下去,直到曲子结束。
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我才跳到一半,湖面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我身子单薄,又宽袍大袖,被风一吹,竟朝着湖面飞去。
冯无方眼疾手快,一把扔了竹笙,扑过来抓住我的脚尖。
风停了,乐声还在继续,这时候停下来,无疑会搞砸一切。冯无方当机立断,展开一双大手,将我托在手心。我心领神会,脚尖一点,继续在他掌心起舞。
一曲终了,皇帝已然两眼发直。
阿阳公主询问他对这支舞可还满意,皇帝这才如梦方醒,“天下竟有这等娇小可人的女子,寡人真是如获至宝,赏!赏!统统有赏!”
当日皇帝回宫,就把我一行人都带了回去,合德自然也在其中。
皇帝将我安置在关雎宫,当晚就迫不及待地来陪我用膳。我一连为他跳了好几支舞,灌他喝了两壶酒,直至夜深人静,才吹熄灯烛。
关雎宫云雨正浓之际,一个黑影悄悄溜出来,与树下一个黑影会和之后,朝着宫门的方向摸去。
长乐宫太大,两个黑影七拐八绕找不到出路,关雎宫却突然响起一声怒吼:“来人!点灯!这不是寡人的爱妃!”
长乐宫瞬间灯火通明,照亮了荷塘边两个黑影。
其中一个黑影叮嘱一声“照顾好自己”,便一头扎进水中。
剩下另一个单薄的黑影,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我与合德到底是双生姐妹,心有灵犀。
我被皇帝的侍卫找到时,给出的借口是喝醉了,走丢了。合德在床上被皇帝拆穿时,则一口咬定是因为我出去小解,迟迟没有回来,她怕皇帝降罪于我,才硬着头皮顶替我侍寝。
“糊涂!飞燕长得小巧玲珑,纤纤细腰不足一握,岂是你能伪装的?别看你与她长得一模一样,可在寡人眼中却相去千里,掌中起舞,这天下除了飞燕还能有谁?”皇帝一席话,说得合德面红耳赤,羞赧不已。
我赶紧跪地求情,“皇上息怒,妹妹与臣妾同生同长,相亲相爱,她本是护我心切,绝无欺君之意,还请皇上恕她无罪。”
“既然是爱妃胞妹,难舍难分,寡人自然不会亏待她,就一并封为婕妤,留在宫中与你相互照应吧。”皇帝倒真是给我面子。
合德大喜过望,连连谢恩,又端上酒樽为皇帝压惊,这一闹,就闹到了天亮。
我心里惦记着冯无方的死活,借口每天早上要练功,请皇帝派人去叫他,直到他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我眼前,我悬着的心落了底。
我们俩的出逃计划,再次以失败告终。
10
皇帝到底是皇帝,第二天就在我宫中加派了奴婢和侍卫,说是防止我再走丢。
夜里,皇帝又来我宫中,想与我共度良宵,可事有凑巧,我刚好来了月信,只能叫合德代我侍寝。
七天之后,皇帝再次兴致勃勃来我寝殿,我的月信仍是未去。
皇帝叫了多位太医来为我把脉,都说是心情极度焦虑所致,皇帝心疼万分,从此对我更是关怀备至。
可我的身子就是不争气,一个月之后,仍是不见好转,若不是有那些名贵的补药顶着,早就贫血而死。
皇帝本就是不甘寂寞之人,见我久病不愈,终于失去了耐心,很少再来看我,合德自然也跟着失宠。
合德终于看出了门道,跑到我屋里一通乱翻,翻出了几瓶小药丸。
“你就是用这个残害自己?你就不怕吃死自己?”合德把人都赶了出去,与我大吵大闹。
我情愿一死,也不愿委身皇帝。
合德气得将那些药丸统统倒进脸盆,“你这样摧残自己,就算给你机会,你也没有力气逃出去。而你越是哄得皇帝开心,才越能让他放松戒备。你这样闹下去,皇帝迟早对你失去兴趣,一道圣旨将你打入冷宫,你这辈子也休想走出去。”
合德苦口婆心,说得入情入理。
我停了药,身子渐渐好转,皇帝得知消息,又开始蠢蠢欲动。
我一边与他虚与委蛇,假称还要休养些时日,一边与冯无方加紧密谋,伺机逃跑。
合德也被我二人的执着打动,设法帮我制造机会。她说皇帝正愁不知该如何接近我,不如我姐妹二人将皇帝请来灌醉,骗取皇帝的手谕。
我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只能答应试试。
谁知那晚酒过三巡,皇帝与合德面不改色,我却头昏脑胀,渐渐失去意识。
醒来时,我已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11
我被合德害了!她在酒中下毒,将我卖给了皇帝,以此讨取皇帝欢心。
冯无方说这不怪我,只怪他自己无能,当初没有果断带我走,才让我在合德的阴谋当中,越陷越深。
“合德是我妹妹,我本无心与她争宠,她为何要害我?”我仍是不敢相信。
冯无方定定地看着我,“不是你与她争宠,是她要借你的盛宠接近皇帝。没有你,皇帝怎会正眼看她?我早说过不能信她,也不能信你娘亲,你根本不知道她们有多恶毒。”
“我娘与合德,到底做了什么?”
冯无方迟疑许久,终是对我说出真相。
当年娘亲生下我与合德,当场崩溃大哭,一是因为家境贫寒难以养活两个孩儿,二是因为不吉利。
家乡自古有种说法,“双生花,双生花,一株二艳,相爱相杀”。双生姐妹,就是一株双生花,一朵盛开,必然是以另一朵湮灭为代价。
稳婆说:“两个孩儿当中,大的这个身子瘦弱,怕活不长。”娘亲当即决定让我湮灭,换取合德的茁壮成长。
我尚未看清娘亲的模样,便被接生婆扔进小溪。冯无方一路跟在接生婆身后,把我抱起来,带回家,央求他母亲收养了我。
可娘亲得知消息,跑上门去大闹,说她生的孩儿,她主掌生死,冯家没资格偷偷把我养活,若是克死了合德,谁来负责?
娘亲将我要了回去,又讹了冯家百两银子,说是给合德做补偿,若不给,还会将我丢掉。
冯家人心善,答应了娘亲的条件,以纹银百两,换我活下去的希望。
我的名字赵宜主,都是冯无方取的。他希望我长大以后,能主掌自己的命运。
可尽管冯家给了银子,也时常给予接济,娘亲仍是认定我的存在让合德受了委屈,因此处处苛待我,自小给我束腰,无非是为了让我再少吃一点,饿不死就好。
六岁那年娘亲带我去的那个地方,是青楼。娘亲本是要把我卖了的,但人家见我弱不禁风,怕病死在那里,没敢收,才使我逃过沦落风尘的命运。
“什么男人好细腰,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那都是为了骗你少吃一口饭。可你偏偏那么傻,我给你什么,你都要留给合德。我不忍心告诉你真相,只想等你长大,把你娶回家中,可谁知你又倔强,为了成全合德,非要进这公主府……”
冯无方越说越无力。
我只剩一脸麻木,“你走吧,别再等我。今生欠你的,下辈子还。”
“别说傻话,我从溪畔把你抱回去的那一刻,就发誓要守护你一辈子。只要我活着,一定想办法带你出去。”
门开了,合德闯了进来,冷眼看着冯无方,“皇帝昨夜与姐姐春宵一度,龙颜大悦,此刻正拟旨晋封姐姐为昭仪,你还不死心吗?”
“赵合德,你加害姐姐,为何还如此淡定?”冯无方冷冷盯着她的眼睛。
合德冷冷一笑,“我加害姐姐?你才是她的绊脚石吧?你若真爱她,当初为何不带她走?若真爱她,又怎能看着她为了逃避侍寝,吞服毒药流血不止?”
冯无方神情一凛,转头看我。
他并不知道我私自服药,还以为我真是病了。
“冯无方,姐姐与皇帝已经生米煮成熟饭,皇帝对她恩宠有加,而你什么都给不了她,就不要再横亘其中让她为难,否则闹到东窗事发,只能害她丢了性命。要多少钱你才能放过她,开价吧。”合德居高临下地说。
冯无方拍案而起,“赵合德,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为了利益什么都可以出卖?”
12
冯无方拂袖而去,我心头一热,庆幸自己总算没爱错人。
我却万万没想到,那竟是我与冯无方最后一次见面。
他那一走,一去不回。
合德说,他收了她黄金百镒,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了。
我不信,却又不知该向谁去求证,只能一边敷衍皇帝,一边培养自己的心腹,到处打听他的消息。
我派出去的人去了他家,去了公主府,去了他曾经说过要带我去的所有地方,都没能找到他。
我不死心,他一日不回来,我就等他一日,一世不回来,我就等他一世。
我对皇帝不冷不热,皇帝却对我恩宠有加,痴迷不已。或许越是得不到的,才越珍贵。
合德借着皇帝对我的宠爱,与满宫妃嫔勾心斗角,斗败了皇后,斗败了各种妃嫔,却始终无法超越我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两年之后,冯无方依然杳无音讯,我却因许皇后被废,被册为皇后,入主椒房殿,家中族亲都跟着鸡犬升天。
娘亲获封,春风得意,跑到椒房殿来,说是谢恩,实为邀功,诉说自己当年为我束腰,费了多少心思,如今总算老天开眼,得了回报。
我沉默不语,娘亲又拐弯抹角地敲打我,暗示我能登上皇后宝座,全靠合德扳倒许皇后,我应铭记合德大恩大德,让她与我平起平坐。
我当场赏了她一丈白绢,让她带给合德,“皇帝好细腰,我能有今日,全靠娘亲苦心栽培,如今娘亲也该好好栽培合德才是。”
娘亲脸色铁青,又不敢不受,抱着白绢讪讪地去了合德的寝宫。
听说她在合德宫中破口大骂,骂我当了皇后就六亲不认,当初就不该心生悲悯,留下我这条贱命。
又说我再风光也是个短命鬼,活不长的,我的一切,迟早都是合德的。
娘亲还给合德带来许多符咒之类的东西,说是用了就能抓住皇帝的心,真是有病乱投医。
我对她母女俩的所做所为了如指掌,却不屑一顾。我巴不得皇帝离我远些,好让我有更多的机会寻找冯无方。
我却没想到合德越来越疯狂,竟然给皇帝服食肉豆蔻,最终酿成大祸,使皇帝猝死在合德的床上。
我替合德压下了此事,条件是七天之内找回冯无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13
期限最后一天,娘亲还在为合德求情,说冯无方当年走得急迫,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时隔多年,他怕是早已在他乡隐姓埋名、娶妻生子,不愿被人找到。
如今皇帝去了,靠山倒了,偌大个长乐宫就剩我姐妹二人相依为命,就不要再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自相残杀。
不要自相残杀?我摆摆手,叫人呈上这几日她们母女俩向我投毒的所有证据,母女俩这才噤声。
我冷冷盯着合德,“冯无方对你,当真无关紧要?”
“他……他待我也有几分恩情。”合德嗫嚅着说。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而你吃着冯家的救济长大成人,却恩将仇报,一次次阻挡我与冯无方远走,将我们当成你入宫争宠的工具。你为求荣宠,下药害我,又害得冯无方下落不明。我苦寻他十年无果,今日若不说出真相,也只能有劳你去泉下为我找找了。”
我又招一招手,侍女再次鱼贯而入,呈上白绫三尺、鸩酒一杯、利刃一把,以及寿衣一套。
娘亲双腿一软,跪倒在我脚下,求我饶合德不死。合德也瘫坐在地,哭着说出冯无方的下落。
是我太蠢,这十年来,找遍了天涯海角,却从未想过去我家中找找。我与冯无方,都低估了娘亲与合德的恶毒。
当年合德害怕冯无方带我私奔,连累她失宠,于是收买了两名侍卫,趁冯无方不备将他打晕,带出皇宫,送回了我家。
我家堂屋有一口菜窖,两名侍卫帮着娘亲将一块巨石投于菜窖,又用铁链将冯无方的手脚锁在其上。
两名侍卫做完这一切,受到娘亲热情款待,却被双双灭口,尸体就掩埋在我家的菜园。
冯无方被带出菜窖时,已然不成人形,身体佝偻,面如死灰,双目几近失明。
可我还是要谢天谢地,至少我抱住的是个活人,而不是一把枯骨,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总能一点点好起来。
冯无方的母亲因想念儿子,一病不起,已撒手人寰。父亲见他这副样子,痛不欲生,悔恨不已。
他不是没有听到过我家偶尔传出的怪声,但他怎么都想不到这是他儿子的呼救声。
他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象,这个受尽冯家的恩惠的女人,会狠心囚禁他的儿子。
我要带冯无方回宫,亲自照料。他父亲死活不肯同意,说未央宫、椒房殿向来都不是养人之地,大汉建都数百年,没有谁能在那里善始善终。
“无方要不是为追随你,怎能去那是非之地,又怎会卷入后宫的腥风血雨?”这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我面前痛哭流涕。
我紧紧抱着冯无方,不肯撒手,“就因为是我害了他,我才要用一生去弥补。跟我在一起,是他一生夙愿,求伯父一定要成全。”
我二人正争执不下,冯无方却慢慢抬起变形的手臂,轻轻为我擦去脸上泪水。
我终是不能自已,将他的手放在我唇边,失声痛哭,“无方,你若还认得我,若还爱着我,你就说句话,往后余生,你还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你若说不出来,你就点点头,点点头就行……”
满屋子的人都屏住呼吸,看冯无方到底是会点头,还是摇头。
冯无方却轻轻翕动嘴唇,以微弱却又坚定的声音,缓缓吐出几个字:“在……一……起……”
众人无不动容,唏嘘一片,合德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双手抱头冲了出去。
她因目睹冯无方生不如死的惨状,受了严重刺激,精神失常,没过多久便服毒自杀了。
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没杀冯无方,她说:“我知道他是姐姐最在乎的人,杀了他,姐姐疼,我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