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刚结婚,住的是一间宿舍,只能放下一张床,一个沙发。我们为此有着极大的满足,再也不用黑夜里长久站在冰天雪地,不用雨中徘徊复徘徊,也不用为见上一面而煞费心机,所有的甜蜜梦想都稳稳地安妥在了这间小屋。
真好!
一间屋对于我们已经太奢侈、太隆重,足够我们相携到老,到那个很遥远很模糊的暮年。
粉色的嫁妆,粉色的婚床,粉色的花蕊,颤巍巍地开放了。
依次排开的宿舍,还住着朋友们,我们年龄相仿,差不多同时打响了轰轰烈烈的恋爱,如今,各自门上红彤彤的喜字,妩媚可爱,相看两不厌。那时节,朴素的小楼上,热热烈烈地盛开着鲜灵灵的爱情,一间小屋,又一间小屋,每一间小屋都满满地盛着,盛着一朵粉红色的绽放。
这个幸福的长廊啊,一路走来,难以默算清楚有多少齿颊留香的低语,有多少恣意飞扬的憧憬。我们知道,这就是我们的春季,在这样的花红柳绿里,我们啪地播下了新的生活。阳光暖暖地映着光滑的额头和满面的春意,小屋一丝不漏地见证了我们所有的美好,接纳了所有溢出来的铃叮笑声。
后来,有了孩子,孩子乌溜溜的黑眼睛开启了小屋第一扇窗,他霸道地躺在床的中央,小屋的中央,俨然以太阳的姿态照亮了我们,就这样,我们呼拉拉地拥有了世间很多很多的细节。
小屋显得拥挤了些。
黄昏时,和朋友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搬走吧,这里太小。此时,绚丽的夕阳使我们成为一幅迷离的剪影。
我们走了,不遗余力地寻找。
是的,随后,在城市的不同方位,我们纷纷有了更宽敞的更多的屋子。
今天,已经身心疲累地为虎实实的孩子联系上中学的学校了,我们会彼此心不在焉地说:你的头上又多了一根刺眼的白发。老了,老了我们就怀念那间屋。
轮回!我们喜欢这样的轮回,从少到多再到少,从无到有再到无,从小到大再到小,从生到死再到生,从一间屋到多间屋,再到一间屋,是,只有一间,就足够在这个大得无边的宇宙找到一个人的所有。
是啊,现在,一间屋,我们只需要一间屋,来安放我们的疲备,来恣意地涂抹我们的表情。那时的长走廊啊,时常回荡着那么浓烈那么浓烈的纯净幸福,每一间的小屋檐分别吊着布门帘,门帘图案有粉红色的白雪公主,有桔黄的水果娃娃,有浅蓝色的海浪沙滩,每一方小小的门帘后都是一对新人,一个痴情的大男孩和一个清新的小女子,客厅、厨房、卧室,是的,随后加上一个小小的婴儿床,还有尽可能飞扬的思绪,尽可能胡乱的畅想,都那么有序又那么温馨地安放在了这间屋。
日子一定是要溪水一样奔涌着向前的。
那天,喧嚣的街上,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教训身旁的长毛狗,表情扭曲地夸张着,是吗,是她吗?
她曾是幸福长走廊的一员,但是,遗憾的是,她却那么潦草地对我们说:“哟,我和他离了,什么,小屋?”
我们静静地听着,鼻子有些酸。她一定不是淡忘了小屋,一定是不愿提起那段爱的时光,一定是怕触痛了某一段记忆。
我们走着,摩天的大厦,华丽的楼宇,一寸寸地跟着我们缓慢的脚步后移,这条街真长,一眼看不到它的尽头,我们想,如果可能我们可以永远只住一间屋子,永远只穿棉布的衣衫,只吃碧绿的蔬菜,永远只听一首贴心贴费的轻曼音乐,并且,一生只去实现一个愿望,只去牵挂一个心爱的人儿。如果这样,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就不会失落,传说中的灰姑娘就不会伤心,如果我们努力,这一切可以吗?
说爱情的时候,我们的声音要低一些,地方要小一些,心情要安宁一些,它和良心有关,良心是很隐蔽的,在我们内心最深处,它不是用来显摆的招牌,它需要不受更多干扰地享受一些干净的时光,享受不事张扬的沉静。
后来,我们的好心情来了,就在玉兰花开的时节,就像春天里的一个美丽约定,我们先后见到了水果娃娃和沙滩海浪布门帘后的那两家,一家三口,一个都不少,就像《吉祥三宝》里的那三个幸福角色,我们觉得岁月没有完全消蚀掉那个久远的小屋的气味,因为他们一开口说话,说的还是那么小,小得像我们那间卑微洁净的小屋,甚或是低调,犹如我们曾经冰雪玉洁、曾经质地内敛的爱情。
世界以它巨大的力量让街道充满着商铺,让超市充满物品,让银行充满来来往往的存取,让官场充满上上下下的位置,让爱情充满真真假假的表演,永远以我们无法想象的丰富,生存并前进着,以无法想象的灾难或幸运,生存并前进着。
但是,我们的小屋,只有一间,在曾经的那些瞬间,我们觉得一切都非常简单,世界倾尽所有的繁复只是为了爱,是为了追求到一间屋子,一间小得只容下一份素面朝天的爱的地方。
是的。它可以不是伍尔夫说的那种女人的房间。
哦,那时,我们小屋的门上挂的是一方纯白的棉布,在它的左上侧,有两颗相依的浅红色的心,是我用笔细细画上去的,记得画好时,我呆呆地楞了很久,纯白,我不该选这种太高贵也实在太脆弱的底色?它最容易被浸染成更多的颜色。我不知道许多许多年以后,它还能一尘不染吗?还有,那相连的心,能否共同抵得了很多很多的风霜,而坚定不移地相互搀扶吗?
我们想,是,我们一直努力清洗与呵护它,它以足够的力量和坚定,保持了让人不敢轻易触碰的最初底色,和那个美得让人心颤的素朴图案,就像我们已经很遥远的童年,我们对它保持了足够的敬畏与怀念。
有人曾这样引用也许是上帝说过的话:除非你是孩子,否则你决计进不了天国的大门。忽然觉得,爱情还真应该像两个纯真的孩子,要一味任性地相信天长地久,相信只要有一间哪怕小小的屋子,就可以有长长的一辈子;只要有可心的底色,就会有一个优美的涂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