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信,我和刚子一起拥有一个纯正的快活童年,那时候,两家低低的院墙非常适合我们成为几乎形影不离的好伙伴。平素常,我们就到河滩割回青草,散漫地放在院子的一角,那个角落圈着我们各家有些相同的猪和羊,它们发出整齐而又舒服吭哧吭哧的吃草声,使我们小小的胸间鼓荡着成就感。
那时,我觉得这世界都与我和刚子两家一模一样,这样的土院墙,和蔼的爹娘,这样安静且热闹的小村;世上的孩子也都与我和刚子一模一样,我们乖巧听话,但也不影响我们那些聪明的恶作剧,当然,所有的坏事,都是来自于我们机灵的、足可以引以为豪的小脑袋瓜。最难启齿的败笔是那次,我们瞒着家人用火点着了打麦场上的麦秸垛,这东西看起来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反正是和村里人有关的,那红红的火光映着我们胜利的天真的或许叫做坏坏的狡诘的笑。
那天,我们不敢回家,我们和刚子在村头的小河滩上转啊转,我们说,这就是浪迹天涯,感觉很了不起,甚至是有些悲壮,就认为,长大了,模样也无非就是如此的自由恣意,还有——浪漫,的确,是行者,是侠者,还是什么?都过去了,记不清了,已不容质疑地一去不返。
那时,我和刚子都是瘦胳膊瘦腿,深凹下去的小肚子总爱咕咕地叫,我敢肯定,里面除了一点妈妈做的面汤水之外,什么也没有。当然,这不会影响我们兴致盎然地掏鸟窝,要么是偷偷扯下窗纱,做捕鸟网,每每做这个,我和刚子都是情绪昂然,灵感大发。捉鸟一定要到林子里,草丛里,记住还要在宁静的炎热的午后。那次,我们手气好,很有收获,几只黑黑的鸟雀都听话地被我们紧紧地抓在小黑手里,一团的热气腾腾。一直忙到夕阳时分,我们有些疲惫地卧躺着,鸟雀垂头丧气地蜷在一起,这是一片岗林,远远地能够看到我们的小村,它在桔红色的夕阳里,非常温暖,就像妈妈的表情。
我们的小肚子呼地就咕咕乱叫,把鸟雀烤着吃了?主意不错。我们像熟练的小屠户,干柴点着了,很快,有香气飘散,真香,我使劲咽了吐沫,刚子看起来也是没有一点风度,小黑手,还有小黑嘴角,吃起来翘翘的,匝巴着发出响声。喂,刚子,长大了吃的肉,是不是和这个一样的香甜呢。西边的太阳照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他的确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就点了头,他脸的轮廓真感人,我也照着这样子深深地思考了一下,点了头,美好,庄严,鸟雀,满口香,我说长大了,我们要做的事情,都要和吃这香喷喷的肉有关吗?刚子当然更加完美地点了头,但是,还有吗?除此之外还有和什么有关吗?当时啊,我们使劲地想,再也想不起来了。
后来我们手拉手地上学了,就是村里新建的那所小学校。不知为何,觉得我和刚子就是比孬蛋、小飞聪慧,自信可真是个好东西,我们的名字总是双双登上了校园墙上那个大红的光荣榜,几乎全校老师都知道我和刚子,因为,我们学习好,我们主贵着呢。
这可真是一个相当幸福的世界。
那年夏天,我收到了全国最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隔着院墙,大声地问刚子的通知书来了没有,他不回答我,我第一次感到刚子肯定是自卑,原来自卑是一种心痛。
我上学走的时候,在刚子家门口徘徊了很久,刚子就是不开门,我的心很疼,默默地祝福了他。后来,他的通知书一直没有来,像是在开一个突然的玩笑,他又复读了一年,这一次,他走了一个平常的学校,也离开了那个低院墙。
我学的专业是农机,毕业时,分到了县农业局,农业局把我分到了我们村农机站,对于小村,也算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吧,我的行李被尊贵地安置在了一间办公室的一角。但是,我从小就梦想着要离开这里,这里是土路,刮风有扬沙,这里没有楼房,没有电脑,甚至连广告都难得看到,这里的人病了只会去买来廉价的过期药片,喝的是酸涩的地上水,穿的是,唉,我要到堂皇的地方生活,十年寒窗不就是要逃离这里吗?
很多的晚上我睡不着,满脑子委屈,满脑子有关高新科技的梦想,我觉得我的小村定会因为我而变成都市的模样,这个想法多少使我激情难抑。我的父母在小村忽然地就有了地位,街坊差不多都是主动和他们打招呼,爹的脸笑成了可爱的菊花。
接着刚子也毕业了,刚子分到了城里,极尽周折,在一个什么堂皇的地方做事,那是个让人眼花缭乱的世界。听到城里这个字眼,我恍惚了一下,不过如今,我已经没有什么怨言,我们各自都有了娇妻美子。
我们已疏于联系,当然我总想着有一天一定要联系联系,吃一顿饭什么的。刚子的父母已被一辆看起来尊贵的轿车接到了城里,听说是刚子安排的,现在,刚子到底都能够安排一些什么,我是不知道了。
那是一次大型的交易会上,在我们请到的贵宾中,我看到了刚子,当然,他的头发修整的很有型,衣着很有款,神情透着隐隐的威严,很有什么风范,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我在离他稍远的一棵树旁,默默地注视了他一阵,我真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我说,好像是寒暄着说,刚子,你好吗?我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是不是有泪光,刚子一拳打过来,问,你好吗?他的拳还和小时候一样是松松的拳头,分明还是那个岁月深处的刚子,我们各自的电话号码被稳妥地输在各自的手机的电话薄里,这感觉真好,我忽然就想起来,那个香喷喷的夕阳。
刚子所在的城市,我去过,林立的高楼,他的办公楼我也去过,优雅的白领,精致的午饭,还有看起来特会做秀但也是极其重要的一些活动。当然,现在的刚子早已很难看清他的出身了,他正春风得意地周旋在那座很是气派的大厦里,那是一个尊贵的地方,听说很权贵的,他会像小时候在那所新建的小学校走红一样吗?
刚子完全是一个势头正健的交际花,我们几乎没有丁点的时间叙旧,他们那一队黑颜色的轿车驶出小村,卷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尘土,我怅然若失,心里酸酸的,刚子,光鲜,光环,体面,都市,而我,小村,工资,普通。我的爱人在村里的小学教书,我的女儿在村里的小学上学,我们的小村新规划了住宅新村,新栽了垂柳和月季,我的家就在最前排的那一户,院子里种有一棵海棠树,黄昏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安适地散步。我知道,我有很多同学朋友,他们大都在城市里工作,他们说我的时运真不济,在农村会有多大出息,限于我村的现有条件,我曾经刻苦钻研的最新小麦脱粒机的实施方案肯定是纸上谈兵了,我觉得自己更像是多年炮制的一个花瓶,被恰如其分地安置到了这里。
不过,我还是喜爱这个村子的,男子汉哪有不热爱生活的理由。春天来了,我的海棠散发着香气,日子似乎混沌着一种舒坦的下沉。村口忽然传来了凄厉的哭声,聚了很多人,唉呀,是来旺家的出了车祸,一辆奔马三轮失控一样撞倒了正要去菜地的她,开车的司机,还有车上的一个人和她都当场死亡,来旺这几年外出打工,留下一个妇女家的,还带着一个快要上小学的小孩。来旺还没有回来,小村人几经周折,找到了车主的家人,但是,对方拒不赔偿,小村一下就骚动起来。
现在的小村热越来越知道该怎么维护自己的权利,告上法庭,暂时还不行,需要有钱,赔钱不成,就去找政府。尽管现在,不少同志,把这种行为叫做上访。在一个燥热的清晨,小村人就出发了,出发之前,村里那个最有威信的长者,找开了一个短暂的会议,他先是安排一个有头脑见过世面的人,去和官员谈谈,当然,其中他指到了我,我说行。
城市到了,鲜艳的红旗,肃立的门卫,办公大楼,我以一名知名高校生的修养,谦恭地向木无表情的门卫说明了来意,他只是无动于衷地摇了摇头。我的身后是激愤的小村人,我怕我的人弄出大的响动,再次又再次地恳请门卫,当然,他一直保持着极其敬业的表情。
漫长的上午过去了,我们就这样,可以确定是非常落魄地和那个尊贵的大楼对持着,我知道我的刚子就在这里边,他或许就在某一个方方正正的窗子后边,窥望着我。我想见他,但是我显然是进不去了,我此时的身份对于他们是可疑的,我身后小村人,显然是别有用心的。
我们没有吃饭,情绪开始变得的简单而又激烈,老百姓有难就是要找政府,这就是说理的地方,再大的事,有人命大吗?来旺也回来了,他的小孩子也来了,哭的,闹的,喊的,小村人一下子就聚成了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门卫再也挡不住了,乌云直接就进了整洁庄严大院内,土布鞋,或者是看起来潦倒的衣衫,带着几多迟疑,几多不安,是不是还有几多凛然和正气,我们之中有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进来,心里含着兴奋、酸楚和恐惧。
这就是典型的上访了。官员我们还没有见到,听说在会议室召开会议。迎接我们的是首先是一位矮矮胖胖的男子,我急急地想要和他以很懂规矩的情势申明来意,他好像不善言辞,一边挥着短粗的手臂,一边说,抓起来,统统都抓起来,那个,他指着来旺,闹得最凶。手头戴钢盔、手拿电警棍、穿着制服的一些威武之人,我也被带上了那辆白色的写有蓝色公安字样的帕拉丁。我知道,刚子就在这里,他也许会帮上忙,也许不会,站在这个宽大的院内,仰起脸,刚子就在那些窗户的后边,但我再一次地决定不去找他,我不想给我的刚子找麻烦,我有了深深的自卑,自卑就是一种心疼。
那个午后,我觉得是多么的寒冷和阴沉,那个威严的大楼纹丝不动,这就是如今刚子的表情吗?
后来,我们被勒令学习上访条例关起来了,这个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来旺没有得到赔偿,因为三轮车那方穷的连自己家人的丧葬费都拿不起。可是,刚子在我的心中确多了一些说不出来的滋味。这世间上的事,有时显然是不要去说什么光屁股长大儿时的伙伴,它有是一种炫耀有时是负担,我不怨刚子,刚子一定有他的难处。
那天,回到小村,刚好赶上村里集市,街道喧闹而又逼仄,我忽然地烦躁起来,思绪波涛起伏,近段时间我认真研读了《道德经》,大道无形,就我尽量地让自己过的心平气和,不过我要好好地攒钱,我要在城里买房子,我要逃掉眼前的安宁,安宁能干什么,能帮助来旺还有那个三轮车家里的,补偿一些钱,或者是哪怕精神上的安慰吗?什么都没有!这就是穷,人穷遭的报应。
刚子来电话啦,他可爱的名字在我的手机显示屏上准确无误地提醒我,刚子说,咱们一起赏牡丹花会吧。我一时没有愣过来神,支吾着答应了。就在这个星期天,刚子啊,你还是我儿时的好朋友。
我带上了妻儿,他带上妻儿,这一切温暖的像那个遥远的香喷喷的黄昏。刚子穿一件深色的T恤,时尚,阳刚,我觉得这休闲随意的装束,其实是刚刚适合他的气质,这才像是很早以前的他。我们闲闲地说着一些话,并且随意地聊到了那次上访,刚子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发现他现在很喜欢这样的一种动作,高深莫测的,我不喜欢。但是,这种笑就是那个高楼里边的一个标识。
花会上的人熙熙攘攘的,刚子为我们买的是贵宾票,我觉得太贵了,足够小村人买一头猪了,算了,不看吧。刚子又是不置可否地笑笑,从他质地很好的衣袋里哗哗啦啦地点够了钱。那一刻,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是矛盾、羞愧,还是自卑,我不知道,我只看到刚子的背影,他根本就若无其事地洒脱地挥着手臂,俨然是在这个繁华似锦的地方的主人,我忽然就非常欣赏起他的这个背影,这是一个我陌生的刚子,是走出小村以后的刚子,在这个背影里,我们哪里还看得见小村人的贫穷、寒酸、犹疑和短浅。
吃饭的时候,刚子执意要去看起来堂皇的饭店,我心里又是一阵不是滋味,不知为什么,我真恨自己,总是不间断地想到小村,想到那些卑微的、琐碎的、破败的村人。
这是顿美味,一个一个的菜花枝招展地上来了,妻儿大快朵颐,我的脸喝得红红的,在这个封闭极好的房间,我和刚子把很多很沉得岁月一下子就推得远远的,我们说起了过去,真的,说起了那个香喷喷的黄昏,我想起来,我真想对刚子说,当时真傻,再也想不起来,这世上还有什么好吃的,多着呢,多着呢,不过,我没有说,说那多傻呀,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
结帐的时候,我和刚子争抢着,那个刘海齐齐的服务员,从红旗袍的衣襟上拿下账单,她说,她的声音极轻细极柔和地说出了钱数,钱很多,足够小村里的一户人家买头猪,过一个肥年的。是刚子付的饭钱,从他质地很好的衣服里,拿出一个质地很好的黑色钱包。
我走在刚子的身后,我刚好就看到他的背影,今天我已经不间断地看到这个很洒脱很阳刚的背影,这个背影,使我气短,使我充满了对城市的敬仰。
城里人对钱是多么大胆,真好。刚子多有风度,真好。
我一定要好好攒钱,住到城里。回到小村的时候,正是日落时分,街头聚了很多人,原来是兰子出事了,兰子快要生孩子了,家里人为了省钱不舍得去住医院,结果,孩子死在了兰子肚子里,兰子也没有抢救过来,永远闭上了双眼。
我站在一旁,我看到了很多人的背后,弯曲,无奈,低垂,空荡,忧伤,还有那个总是看起来已经很苍老的中年人,一直都没有娶上媳妇,他的背影更加地不知所云。也许这辈子他是娶不到媳妇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足够多的钱,买上一件新的衣衫去和媒婆说说关于女人,因为他的砖厂老板即使是在他没日没夜地干,也从来不给够他的工钱,他在这个小村里,安静而又孤独地追寻着,他越来越老,越来越穷,越来越接近一种叫做枯朽的东西。
我的心里一阵疼痛。
我对妻儿说,回家吧,关起门,把这一切都关在门外,我们要过上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