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深秋,天刚冷,地里的白薯就要收了,城里人把我们的白薯叫红薯,外省人叫地瓜,那些叫法又美又甜,可我觉得,我们的白薯不愿意配陌生的词儿。
那时,我穿着厚的夹袄,或是薄的棉袄,跟在背着抓钩的妈妈后面,一边走,一边寻思,家里眼看就要忙起来,瞅瞅妈妈凝重而沉稳的后背,就该知道,在持续的一段时间内,不能撒娇任性,倘若表现尚佳,是能够赢得妈妈最温暖的赞赏的。
我们去的那块地,有时是马林岗,有时是杨家坟,当然,最有可能的也还有东南河,这些地都种过白薯。找到地头,妈妈咣当一声,放下篮子,篮子里放的是用布包的馍,还有罐子装的水,这是午饭,或许还有晚饭。一日三餐就这样安安稳稳地等在地头了。
妈妈没有说话,就开始挥起抓钩,弯下第一次腰。
白薯地,再也不见刚栽上时一枝独苗的清雅,不见了初秋时节郁郁葳葳的深绿色枝蔓,那铺排了满眼的绿,那紧紧扭结着藤,是大地一种怎样的激情?是风是雨还是阳光,让它们如此豪迈无羁地伸展,伸展成一种坚固的壁垒、成一种凌乱而又规整的阵容?这是大地的容颜,还是农夫的表情?一片肥硕的叶,一根缠绵的藤,都有大地的气脉在其间穿梭。可是何时,叶枯黄,藤干瘪,我的白薯,白白胖胖的白薯,像是妈妈孕育成熟的一个个婴儿,等待着您用一次昂起的挥臂,降生!
抓钩一次次地挥起。
妈妈就是一个熟练而又温情的不知疲倦的接生婆,您的身后,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新翻起的松软潮湿的新鲜土上,印着您宽宽的脚板。
天空啊,是澄明又深邃的蓝,白云,静静的,一动不动,阳光泛着某种质地很厚的金属的光。远处的树,绿中透着明艳的绚黄,不久,这里将迎来冬天,那种寂寞寒冷的冬天。可是,今天,这个农家妇人,在天与地之间,一次次从容地挥臂,虔诚地叩首!
一首诗说:母亲的每一次弯腰,都是一幅油画……但我觉得妈妈的每一次弯腰,不是美,而是累。
妈妈,有很多细节,我都不记得了,就像不记得小的时候,怎样炫耀您为我做的一件花衣裳,怎样精心地喂我一勺药,怎样换一块尿布,我都不记得了。您也可能是胡乱地坐在地里吃下一块馍,可能是仰着脖子咕咕咚咚地喝了一通水,您的脸上应该是荡了一层黄土,您也可能和邻家婶婶,偶尔说一句今年白薯的成色,说说这地啊,不会说瞎话,人使一分劲,它就出一把力之类。
因为,在天黑的时候,我不知怎么就到了另外一个叫南地的地方,是全村人放白薯的地方,一家一个地窖,我坐在窖口,等着您把最后一架子车白薯拉到窖里,我只等待妈妈的脚步摸索着由远及近,一点点踏在我的心上。守在窖口,风凉凉的,小棉袄的口子系得很紧,四周很黑,看不到灯光,没有萤火虫,只有天上一点一点亮亮的小星星。我闲闲地看天,记得家里打白薯窖时,妈妈在下面,那个神秘幽暗的下面,刨出一筐筐的土,簇新的土堆成小山了,窖就快成了。妈,说真的,那时,我总在心里敲小鼓:妈,您为啥总那么累呢,歇着不行吗?我没有给您说,因为,我看到即便再苦再累,您的脸,也是平静的坚定的,看我的时候,甚或竟有隐隐的笑意。
坐在地上等,又冷又饿,但,妈,我心里踏实,因为,您的手那么有劲,脚那么有劲,当您看到我如此乖巧,一定会夸我长大了,一定会心疼我的,抑或用粗喇喇的手抚我的后脑勺,那时,所有的委屈都淹没在这黑色的夜里。
那夜,我不记得何时等到了妈妈,就像永远也不清楚妈妈对我有多少不着痕迹的牵挂,对我有多少深藏着的爱护一样,我只记住了那一份期待与温暖的心情。
吃白薯时,要到窖里拿。那时我年龄小,妈就用一根粗绳兜着我的腰放下去,我怯怯的,怕里边的黑,慌慌地拾满一筐,就摇晃绳子。我真喜欢妈妈把我拉上来的那一瞬,眼前忽地就亮了。不记得妈妈那天做了什么晚饭,不记得妈妈是否为我捉了能烧成美味的大蚂蚱,只记得回家的路上,我的小辫子像鸟儿一样高兴地翻飞!
已是花甲年龄的女诗人傅天琳曾目睹过这样一幕场景:一个两岁的女孩不厌?
其烦地为一只小熊洗澡、剪指甲,并且假装小熊病了,带小熊去看病。傅天琳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小女孩说,因为自己是小熊的妈妈。是的,您就是如此欢喜又如此辛劳地做了我的妈妈。
这大大小小的白薯啊,只是您生活的一个标识。而我,就是您存在于万世万物的一个永恒。
现在,吃白薯,味道已大不相同,我对它淡淡的,但是,妈妈,我却对它百感交集,尽管有很多很多细节,我,无从复述,也就无从记忆,但从妈妈那双粗糙的手里,从那双生着厚厚老茧的脚板下,还有,从那张风霜纵横的脸上,看得见妈妈稳稳地承载了那些沉甸甸的白薯,那些只属于清苦人家的白薯。
我只是记得清、并喜欢上那个深秋的旷野,那个冷寂的夜晚,那口温情的老窖,就像一个赤贫的孩子,珍惜自家素朴的一口锅、一张椅一样,有着自己的体温与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