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婚论嫁那年,24岁,吉日定在秋天。推门回到家,院子里,簇新的牙白色原木条条框框地铺排了一地,爸爸煞有介事地润墨斗,妈妈恭敬地弓着背拉墨线,厨屋里冒着热气,飘着大白菜的香。一直到所有家具都娇娇媚媚地刷成了浅浅的粉红色,日子就快到了,飞舞的刨花,弥漫的油漆味,是不是还有妈妈不动声色沉稳而又欣悦的忙碌呢?久久地久久地贯彻着整个的家。
一大团雪白棉花从集市很夸张地拎到屋里,看起来,妈妈,您对它的松软表示满意,我们粗鄙的老屋颤巍巍地承载了如此的奢华。接着,您用细红线一针针,规规整整地做了一件滚着金边的浅桔色丝绸棉衣,一件有着彩绘一样美丽图案的夫绸棉衣,还有一件有着素雅兰花的纯棉布棉衣,如此隆重的华美,使我们光线暗淡的老屋极其荣耀,妈,您默默地做着这一切,手指间的那一根细线上上下下,您的眼帘垂得很低,我看不清您的心情。
妈,要嫁女儿了,是高兴还是不舍?您没有让我看到,只是像一头孤独而又隐忍的老牛,抿着唇,没有言语,把鲜腾腾的棉被摞成小山,把俊俏俏的新衣叠得整齐,把那个日子数了再数,把看不见的祝福和叮咛都秘密地安放在簇新的柜子、抽屉,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我那时真傻,不知道妈妈是高兴还是忧伤。
到了,那个日子就要到了,头天晚上,您竟然像一个慌张的小女孩,从张贴大红的对联,到准备招待客人的早饭,从我的一双新袜子到亲朋胸前的红布条,您都难以平静得下来……那天,天下着蒙蒙小雨,但全院的宾客似乎和我一样,都喜欢这样的清新浪漫。新郎撑着一柄花伞来到我们老屋门前时,我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妈,我的妈妈在哪里呢?我要和妈妈告别。但,仅短短一瞬,就被簇拥的宾客草率地推走了,我回过头,只看到一张张亲朋的笑脸,看到喜庆的鞭炮欢快地燃放,看到我们灰颜色老屋斑驳的门框。我没有看到您,您这个重要角色是不是正戚戚地在幽暗的厨屋烧一锅开水,还是在吵噪的院里拾掇一角清爽?
我似乎没有流泪,小雨迷蒙,若有若无。
红色的婚车,很快驶离了我们的大门,忽然觉得,这就是去寻找幸福吗?我真傻,我一定觉得,丢下我的妈妈,离开我的老屋,还会有更多的幸福!车子越来越快,那个素素的院落越来越远。
我摇曳着美艳的、长长的红裙子,镜头里,看不到妈妈,我有着一双粗糙大手日渐笨拙丑陋的妈妈。
来年夏天,午后,妈,记得那该是一个有着桂花香的午后,您拎一个塑料编的提篮,里边装的可能是苹果,也可能是烙馍,到城里看我。您不知我换了住处,整整走了一条长长的街道,整整走了一个闷热的午后,辗转找到我时,我看到,您远远地笑吟吟地向我走来,炙热的太阳烤着大地,您的脸晒得黝黑泛红,不像城里的妇人娉婷地擎着太阳伞,但您不在意,宛如一个迷路知返的小孩子,天真舒心地笑了。我在路旁的小卖店,买了两支廉价的红豆沙冰棒,我们一人一支,妈,您吃得那么轻细、谨慎和香甜,您又是那么天真舒心地笑了。
这一幕过去快15年了,今天我一个人在家,这也是您熟悉的一个家,独自回忆着,一会儿泪流满面,一会儿心绪难抑,我想,妈,过去了的,都是一些多么美好、多么甜蜜、多么珍贵的回忆啊!那时候,有妈妈在,那些烦恼,都显得无病呻吟,而现在没有了您,这世上才有了莫大的缺憾,这需要孩子有多大的隐忍!
网上流行这样一大段话:母亲一生为你做了什么,你自己看看吧:当你1岁时,她喂你吃奶并给你洗澡;作为报答,你整晚的哭;5岁时,她给你买了漂亮的衣服;作为报答,你穿着它到泥坑里玩耍;7岁时,她给你买了球;作为报答,你用球打破了邻居的玻璃;9岁时,她付了很多钱给你辅导钢琴;作为报答,你常常旷课不去练习;11岁时,她陪你还有你的朋友们去看电影;作为报答,你让她坐另一排去;14岁时,她付了你一个月的夏令营费用,而你却一整月没有打一个电话给她;15岁时,她下班回家想拥抱你一下,作为报答,你转身进屋把门插上;17岁时,她在等一个重要电话,而你却抱着电话和你的朋友聊了一晚上;18岁时,她为你高中毕业感动得流下眼泪,而你却跟朋友在外聚会到天亮;19岁时,她付了你的大学学费又送你到学校,你要求她远点下车怕同学看见笑话;23岁时,她省吃俭用给你买结婚家具布置你的新家,而你对朋友说她买的家具真糟糕; 40岁时,她给你打电话,说今天生日,而你回答:妈,我很忙没时间;50岁时,她常常患病,需要你的看护,而你却为你的儿女奔波。终于有一天,她去世了,突然你想起了所有从来没做过的事,它们像榔头般痛击着你的心。
岁月,就这样耗尽了一个女人的心力。妈妈是世上唯一可以欺负可以辜负可以忽略的那个人,如今,作为报答,妈妈,我只有心痛。
今年的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窗外的樱桃树绽出了新绿,红玉兰也正在打苞,香椿树有了浅棕色的嫩芽,您再也不会和往年一样,穿着那件深玫瑰红春装,来这个家了,这个显得冷清和空旷的家,就是很久以前深秋里成的那个家,这里满满地盛着对您沉沉郁郁的爱,但——爱已随风,没有着落,我只有凭着心的记忆,把曾经,一点一点地翻印,一字一字,写得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