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谁小时候嘴笨,说话晚,发音不准,就一定知道我的难处,那时,我的头不及堂屋的三斗桌高,就是费再大的劲,也不会把一二三的“二”利索地说清楚。
二舅成了力舅,当时有了大姐,二姐就成了小姐姐。
那时,小姐姐冰雪聪明,并且长的很美丽,她的鼻子玲珑乖巧,眼睛水汪汪黑晶晶的,她的脸颊,满月儿一样馨香,这些,我都很喜欢,主要的,还有她太伶牙俐齿,永远是行云流水般地复述哥哥讲的《小马过河》,和那个叫小丽的女娃争跳绳,永远都是抢着上风头,考试永远都是前几名。
这让我有些气短。
我只有跟在她的蓝色小碎花棉袄后边,小姐姐小姐姐地喊,很多的时候,小姐姐像小妈妈一样对我很温柔,她肯带我一起到河坡割猪草,乐意把她的大条篮装不下的青草,大方地分给我许多,这使我非常的自鸣得意。喜欢她“下放”给我的那条浅黄色的围巾、那个乳白色的漂亮手绢,天啊,竟然还眼巴巴地盼望她的那件花衬衫也赏赐给我,花衬衫穿在她的风摆柳条腰上,多好看啊。我还嘴馋她上学带的油汪汪的香瓜豆,她优美又优雅的背影在我们这条街上隐隐闪闪的。
她简直有点风光占尽。
可是,那次,我就对她十二分的不满意,缤纷的指甲花开满了我们夏日的院落,清香的草,宽大的叶,晚饭后,包红指甲是值得期盼的美事。我迅速在妈妈面前占据优势,排在了前面,屈居第二的小姐姐一时被强烈又隆重追求美的神圣情感攫住,极尽了灵动机警之能事,呲——,一个武林中不常见的指甲抓脸法,我的脸上就留下了一条趴着的印痕,一场恶战就在眼前!记得,妈,我们的妈妈,您在昏暗的煤油灯影里,影子夸张地晃动着,像一座温暖的高山,您说:哦,要不让小姐姐当妹妹,妹妹,你当小姐姐吧。妈妈的话真好听,我为当小姐姐这个崇高的地位陶陶然,旋即就冰释了那条趴着的疼痛。
那时,妈,您像调遣一只宠物狗狗一样,时常对我说:去,叫你小姐姐回家吃饭;这是你小姐姐的书本,别乱动;我在门口点一盏灯,小姐姐晚上放学回家就不害怕了;你小姐姐真争气,考上了那么好的学校……妈,小姐姐这几个字从您的口中说出,那么温婉,那么柔和,好像裹着厚厚实实的美丽棉裘。
后来,我已经很会说“二”字了,早已模糊了那个久远的小姐姐称呼,它只是和童年有关,和妈妈有关。并且,您知道,她如今生活得非常好,在离我很远的一个城市。
小姐姐还是以前那么美丽优雅,我还是没有改变地崇拜她的花衣裳,还有她的口若悬河,但是啊,妈,那个夏天,我和小姐姐再也没有喊醒沉睡的您,不管是在门口点盏灯等她放学,还是在厨房默默地做好红薯稀饭,妈,这一切,永远成了您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了。
把这么大的一个世界,留给这么伤心的一个姐姐,妈,您一定放心不下的,您看看小姐姐,她像一个无辜的婴儿,张着嘴大声喊叫着妈妈,泪流满了她月儿一样的脸颊,清亮的鼻涕胡乱地抹在凌乱的发间,她焦灼又惊恐地趴在您的耳边,您冰冷的耳边,把您的衣服都扯得不整齐了,可是,妈,您没有答应她,您依旧紧紧地闭着眼,闭着唇,把我们的幸福紧紧地关闭!
1896年,意大利画家塞冈提尼开始创作表现阿尔卑斯山壮丽景色的大型三联画《生》、《自然》、《死》。为了纵览山景湖色,他必须攀上海拔3000米的峰顶去工作。一天,画家突然腹痛如绞,医生赶到山上时,发现是盲肠炎延误引起了腹膜炎,抢救已经来不及了。一直昏迷的塞冈提尼忽然睁开了眼睛,他仰望着窗外,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们看,那是我的山!”如果可以,这时,妈妈,您一定会说:看,这是我的孩子们,是我的孩子们啊!
我的小姐姐,在离老家很远的一个地方,过着快乐抑或也有烦恼的生活,但是妈,我敢向您保证,没有了您,再富庶的日子,小姐姐心中都有一块柔软疼痛的地带不敢触碰,她有什么办法呢?只有把目光看向老家看向童年看向您的这个方向,也或许,她根本就举不动那么沉痛那么苦楚的目光,她只是默默地、陡然无望地默念一声又一声的妈,陡然无望地默念而已!
清明的时候,这个湿漉漉的日子,小姐姐送您的花没地方安放,泪没地方安放,小姐姐的心也没地方安放,我们彼此找不到了。台湾的龙应台思念她的父母时说:在楼梯间的一个台阶坐下,怔怔地想,人,怎么会不见了呢?你就是到北极、到非洲沙漠、到美洲丛林,到最神秘的百慕达三角,到最遥远最罕无人迹的冰山、到地球的天涯海角,你总有个去处啊。你到了那里,要放下行李,要挪动你的身体,要找杯水喝。你有一个东西叫做“身体”,“身体”无论如何要有个地方放置;一个登记的地址,一串数字组成的号码,一个时间,一个地点,一杯还有点温度的茶水,半截抽过的香烟,丢在垃圾桶里擤过鼻涕的卫生纸,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一根掉落在枕上的头发,一个私章,一张剪过的车票,一张黏在玻璃垫下已久的照片,怎么也撕不下来,总而言之,一个“在”。
然后,无论你去了哪里,去了多久,你,总要回来,不是吗?你望着大街——这满街可都是人啊,但是,但是他在哪里?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总该有个交代、有个留言、有个什么解释吧?就是半夜里被秘密警察带走了,你也能要求一个“说法”吧?对一个人的下落,你怎么可以……什么讯息都没有的消失呢?
“空”,怎么能算“存在”呢?
妈,您看,是女儿都要如此这般地仰天长问。可是您的女儿是那么柔弱的一个姐姐,该如何承受得了那么沉那么痛的伤?可是啊,她是您的女儿,她为此不能不以生命的名义,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