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报纸停刊,这忽然的充裕时间,欣喜不已。非常大动作地收集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世界文学史》、《西方美学史》,所有书都整齐地用牛皮纸包了皮,摞起来,有一尺多高。
啪,房间的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一页,又一页。家里很安静,上学的走了,上班的走了,偶尔只听到您轻微的脚步:该做饭的时候,该洗碗的时候,该拖地的时候,该买菜的时候,我的眼睛只是固执地放在那些史书上,这就是一个堂皇的借口?借以把一屋子的冷寂给您?借以把春天的花关在帘外。您走在大街上,一定看到过一些年迈的老太太,被细心温柔的女儿搀扶着,兴许还吃着松软的蛋糕奶酪,一定在广场上看到那些细心温柔的女儿,是怎样体贴地陪着老人看翻飞的鸽子、看斑斓的风筝、看翠的草坪、艳的月季,一定在市场上看到那些细心温柔的女儿为老人选购了最舒适的布鞋和最浓郁的白豆腐。但您的孩子没有。
是的,妈妈,我想您会体谅的,不是吗?您只是宠我,好像我是这个世上的一件什么宝物。
有时,听到咣当一声,您出了大门。我的心也咚的一声,当时,我真想追上您,陪您,只是去看一看来来往往的人,就足够了。但是,我没有,我已经听到您的脚步越来越远,算了吧,我想,会有机会的,会有时间的,今后。
去走一走梧桐树掩映的小路,去赏一赏流淌着音乐的喷泉,或者什么都不为您回来的时候,整个家还是很安静,我不知道您去了哪里,您只是什么都不说,一脸的平静。我想,您兴许是满足了,毕竟出了门。
夏天来的时候,客厅铺了一张席,我们坐在上面,旁边的小凳子上摆着我的“砖头”。妈妈,您闲闲地坐在一边,天蓝色的小碎花婆婆衫宽松闲适,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那1958年的饥荒,说着那小日本进军中原的惶恐,书在我的手中呼呼啦啦地翻着,话在我的口中心不在焉地应着,窗外樱桃树婆娑的影子零零落落的,蝉的鸣叫高一声低一声。这样的一个下午,您还记得吗?外面的燥热与我们无关,外面的绚丽我们也不知道,您一定看出了我对您的那份潦草与疏忽,但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
有几次,您非常天真郑重而又好奇地问我,看的啥书,恁要紧?我对您温和宽厚地笑笑,把手放在您的肩头,天啊,那肩头柔弱得简直就是一个小女孩的肩啊,我说,只是说,您不懂。
妈,您就很天真可爱地笑笑,然后又那么满意那么安静地去剥您的一瓣蒜,或是一把韭菜。
这一切,多好啊,您纵容了我、包涵了我,我就是您手心里的宝,是这个家里的宝。真心地坐下来做学问修身养性是件幸福的事,因为在这个世上,还有千万人不能有这样的自由,他们大多要为生计奔波,不会把时间浪费掉。他们也有的很富,钱和多,但不会有精力如此恬静和平和。他们也有的不穷也不富,但也不会如此,因为这个世上纷乱又黑暗,可能会遮蔽了许许多多的美好,他们顾不了。
不过,您成全了我。
但是,今晚,这些“砖头”就在眼前,上面落的一些尘土,几天前我已抹去,现在又有了新的一层,我托在手里,多少次想打开,但是,深色的牛皮纸犹如我心中沉沉的阴霾,一页都翻不动,每一页都有千金之重!
今春,妈妈走了,这次不是那个下午咣当一声的出门,妈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需要我那些显得有些牵强的、虚妄的孝心,这些又硬又厚的书啊,忽然成了堵在我心头的一块疼痛,为什么学习到了“我们全部的劳动,就在于让像钞票一样被弄脏的语言抑或思想,变得像植物第一片真叶那样新鲜”这样的好知识,要为此付出不断地心碎、不断地心碎?
今晚,家里很安静,我想,这是最好的学习时光,但是,我只是任凭眼前的光阴大把大把地流失,因为,我专心地想着那个曾经饱尝寂寞的妈妈。
只有任凭愧疚一点又一点地吞噬我的伤、我的爱,任凭这个黑夜把我的软弱与疼痛严严地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