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看见您除了那个大红色布包鼓囊囊地拎在手里外,还很金贵地提着一株小树苗,褐色的干和指头一样细,和家里上幼儿园的娃娃一样高。您说,从老家院子里移的,香椿树。您深红色的毛衣在阳光下泛着好看的光泽,您笑了,露出整齐好看的假牙,像一个天真纯朴的村姑。
院子是水泥地,我们在窗前的樱桃树旁开始挖第一下。嘣,镐和坚硬地面发出生冷的声响,嘣,又一个黄豆大的小坑,正午的太阳把我们的影子印得又短又粗。厚厚的水泥看不到一点土腥,妈,那一刻,我真想放弃了。嘣,嘣,嘣,您只是埋头不语,细密密的汗透过您稀疏的花发,我看得清闪着晶晶的亮光,深红毛衣敞开了怀,又脱下了,您的肩削削的、薄薄的,您何时如此枯瘦柔弱?
不过,妈妈,看不出您还真有劲儿,来,歇会儿,我接过镐,粗粗的把儿温温热热,每举一下,我都要掂起脚跟,妈,您在一旁笑吟吟的,您说您对这镐可不生分,话说一九五八年,咱家是富农,白天黑夜……又是那陈谷子旧事,知道知道,妈,您受了很大的罪,吃了很多的苦,那不是人活的年代。
您的耳朵已经很不好,我想我什么都可以不说,只用简单的点头和摇头,妈,您不介意我的这种潦草,您还夸我干得好,很是温暖,像这午后的和煦。
水泥星星点点,溅得四处都是,坑有拳头大了,我向您伸出大拇指,您不好意思地笑笑,哧哧地喘着气。短暂休息之后,终于挖到潮潮的黄土了,可又遇到大块的砖头。我们一时顾不上汗滴扑嗒扑嗒落在狼藉的地面。我在心里默算了您的年龄,七十岁,但我不觉得您老,我向您伸出一个食指,您迷茫地不知道什么意思,我说,声音很大口型很准地说:您会活到100岁。您轻轻地笑了,您一定是默认了,妈妈。
终于成了,小香椿稳稳地栽到了院子里,那一小片绛红色的叶,在阳光下安宁极了,它一定是牢牢地接通了湿润宏阔的土壤,定是吸纳了丰沛的滋养,在这样一个劳顿的、暖洋洋的午后,我祝贺它美丽的诞生。
正和我们预想的一样,小香椿迅速长粗长高,第一个春天,餐桌上就多了一碟绿绿的小菜。
后来,我以《坐在夏日的院子里》为名,写了一些文章,写了诸如“香椿树的枝干伸出墙外,像挥着胳膊的娃娃,欢快地等着我的归来”一些轻轻浅浅的句子,不好意思,还小挣了一点稿费。
您对香椿树的不遗余力很是满意,仰脸看它蓬笼枝叶时的神情,就像欣赏自己一件得意的作品。
我显得有些矫情地认为,家里有了婆娑的树,气质就一定会更接近陶渊明,生活像农夫,精神就更接近贵族。当然就会与棉布、池塘、田埂、童年、粗粮、奶奶这些词汇很近,推开门进家的时候,就会把躁气关在门外一些,把眩目的外界遮蔽一点,使家里有着某种和心灵很熨帖的疏朗,有着某种柔和的平淡,有着某种低调中的安恬,它守在家里,守着一份安安静静的欣悦!一份不动声色的富饶!我认为,香椿树实现了我的这一理想。
今年的香椿树,和任何一年没有不同,它的叶片像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手掌,向着广袤的天,托举着,阳光下,它的影子凝重而又灵动。可是,今年的春天,我没有腌制精致小菜,没有抒写它哼着小曲的活泼的枝叶,我甚至连看它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今年,就在树上刚长出绛红色嫩叶的那些天,妈,您突然走了——香椿树还在忠实地等着,等着您以艺术家的风范欣赏这一季的墨绿,可是,香椿树啊,你看,妈妈的脚步太匆匆,只给这个朴素的院子留下一阵沉郁的风!
今年,香椿树啊,你如此悲愤如此卖力地长高了很多,没有妈的日子,你没有颓废,你的脸完全地迎向苍茫的天,是不是为了掩饰擦也擦不净的泪噼噼啪啪地滚落?你的枝零乱地伸展着,你昼夜悄无声息,是不是隐忍了所有的绝望与不舍?
这一切,我不敢追问!
今年,妈,您七十三岁,去世的时候,还是一个健朗温暖的老妇人,和那个遥远的初春午后毫无二致,只是,那时,小小的苗上,挂着我叮叮当当的笑,今天,粗壮的树上细细密密地织满我举也举不动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