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很冷,这个城市的冬天我已经非常熟悉,硕大枯黄的梧桐叶搅拌着冷冷的雨和孤傲的风在街边飘零,人们的衣服领子竖起来了,有的是今年流行的大红色羽绒服,有的是往年走俏的束腰式,走路的脚步急促起来了,目不斜视的;开车的都把窗户关得严严的,像一个流动的洁身自好的小屋,冬天一遍遍一年年,不厌其烦地复制着街道的这些模样。
我说的是另一个地方:一棵歪脖子枣树,把老人孩子松散而又亲密地聚在一起,细小柔和的风吹走了夏日的炙热,吃饭的时候,最爱说笑的女娃就坐在那个舒适的枝桠上,碗里的汤面条映着枣叶零乱的图案,沉默的老汉蹲在不远处的墙根,眼睛时不时看过来,却不轻易接话头;忙碌的妇女,好像最讲究,有时要脱掉一只鞋垫着,才肯坐在树下那截矮矮的土墙上。饭早已吃饱,碗闲闲地搁在一边,碗沿边上已经起了一层又薄又细的白圈,也不肯起身回家,因为正在起劲地说着谁刚剪的短发真像电影里《海霞》中的女主角,探讨昨夜这些黑色的、黄色的狗吠叫什么,因为暖暖的太阳纹丝不动,就像最会宠爱人的长者。
是的,这时候,妈,您就是这门口婆娑的枣树,就是这片温暖的阳光。
稍远一点,就到了村口,村口就在地头,我们都喜欢这块最肥实最宏阔的地,冬季的小麦,人家是碧绿,它铺排的是墨绿,秋天的玉米,人家是长到齐腰,它一定要窜到一人高,它如此的卖力,我们在村口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欣赏邻居二柱不断长高的个头。
在那片平整舒适的空地上,妇女们安心地一边纳鞋底,一边说着圈里憨厚的猪、机灵的鸡。当然,还絮絮地说胖胖瘦瘦的几个娃娃,话头就在人们中间走来走去,像搭起了一个完美无缺的舞台。男劳力,大肩膀上搁着锄头什么的,铁塔般地走过,它们心中的那团火,被粗鄙的衣服遮掩着,他们的希翼被重又沉的脚步挟裹着,他们的诗情被这些土地恣意地铺排着。
孩子们是天生的艺术家,他们最懂得享受这个村口所有的幸福:一棵高大的杨树,一窝乱乱的鸟巢,一方破旧的井房,一块无拘无束的空地。
妈妈,那时,您就是我的这个村口,就是这所有加起来的一切。
我喜欢那些围着花围巾的姐姐们,喜欢那些秘密地做着嫁衣的姑姑们,喜欢缓缓地说着瞎话儿(故事)的奶奶们,并且,喜欢和敬畏那些强壮而又那么善于沉默的男人们,他们使这里凝重而又暗藏着坚定。
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好地方。
但是,在眼前的这个冬天,这一切都没有了,那个纳了一摞好看鞋底的婶婶,几年前,领着一家老小搬到了新规划的另一个新村;二柱也用三轮车拉走了他简单而又温暖的家,整个村子只剩下我的父母,固守着一个破败潦草的村口,剩妈妈一个人,看绿的麦田和翻飞的鸟雀。
可是,今年,阳光亮亮的五月,妈妈啊,您却突然辞别了这个世界,辞别了您的村口,您不知道,您走以后的这个冬天,咱们的村口是怎样的苍白与凄凉?我站在歪脖子树下,一眼就看得见已经一无所有的村口,风从很远的地方很冷很冷地漫过来,天从很远的地方很迷茫很迷茫地漫过来,冬天从很远的地方漫过来,妈,您也在那很远很冷很暗很迷茫的地方吗?枣树已经老态龙钟,举不起一枝翠绿的叶片,但是啊,曾经它稳稳地承载了我心中满满当当的期许,小矮墙已没有了踪迹,可曾经,您安恬地坐在上面,我是您呵在手心里的宝贝,家是您呵在手心里的宝贝,小村是您呵在手心里的宝贝,可是啊,您看,曾经的阳光,还那么年轻,那么温煦!
我虚弱地蹲在枣树下,这个奄奄一息的枣树下,妈,我怎样才能像曾经那样思念您呢?怎样来掂得起一份再也不能相见的思念?我不知道,我无法安放,您看看这个破旧的村口,看看已经没有了生活的村口,妈,我的思念无处安放,那些往事啊,那些场景啊,使我虚弱的心,一阵又一阵地抽搐。
眼前的冬天,越来越冷,可是,我并不害怕,我只是心疼,只是思念,只是孤独。
而眼前的这小村,就是我的母亲吗?它曾经那么鲜活,那么多的欢笑,那么多平静如水的日子,都纷纷离开了,只剩下这些零零碎碎的、拾也拾不起来的一些记忆……您在那边有村庄吗?有女儿吗?我在这里,一直觉得,我还有村庄,还有妈妈,只是从来不说出口,我紧紧地抿着唇,因为这是一个秘密,是一个伤口,是我的一种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