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的不经意,从药店买了一小袋子维生素什么的,出来,然后,从衣袋里掏车钥匙,然后,您——,我看到您,一个老妇人,伶伶地站在路边,手里也拎着和我的一个样的药袋子,看得清里边装着一些码得整齐的长方形白色药盒。浅棕色的老婆婆绒线帽,深棕色的棉衣外套,瞬间,我有一阵恍惚,妈妈,是妈妈!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您的背影,您像是在等人,是等您的这个戴着眼镜、脚步总是匆匆的、匆匆的女儿吗?还是在等我同样瘦弱、沉默多病,脾气显得有些暴躁的父亲?您没有转过身,只是默默地等在那里。是的,通常,您就是这个样子的——隐忍。我的心忽地沉到了最低点,沉到了这个冬季街头上的冰点。
我很想喊您一声——妈妈,想问——今年的冬天您冷吗?怎么又生病了?问您午饭做什么,问您,是否还有零花钱,然后,搂着您越来越消瘦的肩,缓缓地回家。
妈妈,您一定是很顺从地被我引领着,一定是好奇而又不动声色地走过这条有卖豆腐串、卖玉米花、卖皮尔·卡丹的繁华的街道。
可是今天,老妇人,我只是那么深情又哀怨地看着您苍老的后背,因为,这是我和妈妈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妈妈她不在家里,也不会站在药房的门口,午饭也没有谁为我准备,妈妈,她去了不为人知的另一个世界。
我垂下眼帘,是的,没有了妈妈,老妇人是别人的妈妈,可是,可以吗?我可以叫您一声妈妈吗?
我——没有叫,我垂下眼睛,只是默默地用钥匙打开车锁,离开。那一次去姐姐家,手里托着鸡蛋,快乐地喊:我来啦。一阵风似地进了屋。怔住,不会吧?妈妈,妈妈在这儿!姐姐正用惯常的手势比划着和妈妈低头说着什么。妈妈灰白的短发梳得熨贴,枣红色上衣干净合体,旁边煤炉上的锅里滋滋地冒着白雾样的蒸汽,从妈妈的后背看得出她一惯的整洁细腻和对姐姐一家的极其疼爱。我突然毫不迟疑地在心里朝着这个熟悉的后背亲昵地喊了一声妈,多好啊,这和我无数次来这里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妈妈最体谅姐姐的苦衷,会把椅子柜子趔趄着身子,送给姐姐。自己买一块豆腐、几根葱,甚或是一把韭菜,每次都要细细地分好,然后,脚步不紧不慢儿,表情温和平静儿,很金贵很爱惜地拎着给姐姐送去,每一次都是这样在灶间悄无声息地拾掇。然后,依着门框眼睛定定地看来姐姐商店里的顾客,看着人们进进出出,眼睛巴巴的,姐姐忙,于是,呆一会之后,妈妈就和通常一样,怏怏地,转回家。
真的,眼下,和我无数次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我是那么柔和那么柔和地看着老人的后背,想着:妈,我的妈。妈妈这次是来送红萝卜、还是菠菜?我怔在那里,但是,姐姐,你怎么还有妈妈呢?我们不是在那个初夏,已经哭天抢地地送走了她?!
姐姐显然没有理会我自问自的迷惑,依旧笑容满面地说着什么,是说咱家的孩子考上了好学校,还是嘱咐她路上要小心?很快,妈妈转过身,哦,这不是我的妈妈。姐姐依旧笑着,非常若无其事地、径直地送老妇人出门。然后,姐姐竟然用那么心不在焉的轻松语气对我说:隔壁家奶奶来串门的。不!我忽然地任性起来,在心里固执地狂叫,不,她是我们的妈妈。我把鸡蛋放在桌子上,但是如果从前,妈妈就会细细地分一下……今天,的确没有谁去动这些孤独的鸡蛋,我的眼睛看着地面,走了。头也没有回。
我的老妇人,叫一声妈妈,可以吗?但是,一声妈妈,在心里千转百回了无数次无数次,却难以出口,是在公交车的站牌下,是在倘佯着白鸽子的广场上,是在嘈杂的菜市场,是垃圾桶旁的拾荒者,一个瘦弱蹒跚的老妇人背影,就是我一声哽咽的呼唤,一双惶惶浑浊的眼睛,就是我一阵难以名状的心疼,妈妈,这个称呼,在我心里最隐蔽的一个地方,那里没有发出声音,但是,想叫一声妈妈的愿望,却从来都是那么的不经意而又强烈,那么的突然而又那么震撼地迎面轰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