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走在街上,迎面看到一个女子搀着她妈妈,款款走来。女子穿着一件白底小碎红花上衣,手臂挽着老人,老人穿着合体的婆婆衫。她们的手随意地握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没有着急赶路,好像也看不到眼前的喧嚣,好像走在浮华之上。
那时候,我喜欢唱一首港台过来的歌:记得,有一天,呵,那是一个美丽星期天,缠着,我缠着妈咪陪我上街去,先逛逛百货公司,再到公园遛遛,去看场电影,再去吃点东西,乐得我笑眯眯,快乐啊溢满我心里,妈咪,多么感谢您。——那时,我搀着您,您的胳膊那么瘦弱,您渐渐灰白和渐渐稀疏的头发,只到我的肩头,多像一个无辜柔弱的孩子。我们大都走得很慢,很专心,我们谁也不说话,呼啸而去的车不间断地在身旁带起一些风,卖豆腐的、西红柿的、鸭梨的,吆喝着走过。是,不说话也不影响我们的好心情。您有时会在一些廉价的地摊前停住,细细端详,您并不觉得这真的是一些质地不好的物品,依旧很金贵地拿起放下,很用心地挑了小勺子或是一个闪着亮光的小盆,您托着它们。我很喜欢您此时的慈祥,还有谨慎。有时,您只是找一个静的角落坐下,什么也不说,看过往的车、过往的人,看旁边依依的小垂柳和斑驳的脚边石,您在想些什么呢?有时,您也漠然了光鲜堂皇的家世界超市,漠然了货架上富丽堂皇的电磁炉、真丝被,还有雪碧什么的,您只是百无聊赖地在其间穿梭,眼皮低低的,您在想什么呢?妈,您看,这丰富这多彩与您没有关系吗?您只是小心翼翼地轻摹了一下,就收回了手,只是低声咕噜真好,但您没有一次打算买一样回家,您说太贵了。
忽地,我的心很疼,这个可恶的世界啊,最会善于制造让妈妈噤若寒蝉的事件,商品展销会,丢了钱包,广场上,买了假肥皂,您有时真想离这个大得无边的世界远远的。妈,别怕,我和您一起,看,我比您个子高,我听得见所有的声音,您只管尽着心地看一看,转一转,和任何一个热爱生活、任何一个听得见的老妇人一样,尽着心地敞开心胸,妈妈。
我没有张着口型给您说这些,只是在心里默想,妈,您会知道的。您看,那对母女,就很是懂得,她们相依偎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如此,她们就把这条街走得这样温润与柔软,把眼前的嘈杂走得安宁与清幽。那女子,她有妈妈,有妈妈多好啊,如果累了,回到家,就仰倒在沙发上,光脚板闲闲地翘得老高,任妈妈在厨房烟熏火燎;如果病了,只管清心寡欲地靠着软垫子闭目养神,孩子依旧会吃上香香的炸酱面,会高兴地背着书包说再见,地板依旧光可鉴人,并且,旁边的开水冒着袅袅热气,炖鸡蛋散着香;如果是暴躁地摔碎了杯子,也不必去清扫,也不必担心,耍耍大小姐脾气,呼地把那个红水舀扔到火上的结局,妈妈会收拾清楚的,不过,如果是委屈得想哭就只管趴在妈妈低矮瘦弱的肩头,会有一双温暖粗糙的手掌如约而至,就像一只疲惫的鸟儿,栖在暖融融的巢里,再也不肯流浪。
我有妈妈,我就是这个家里最珍贵的一件宝物。
但我从来没有炫耀过这份幸福,餐桌上摆好的温热早餐、磨损的菜篮子和干爽的旧抹布,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地属于妈妈;夜晚等待归来的桔黄色灯光、含在眼睛里的幽幽挂念和准备妥当的洁净拖鞋,这一切,我也不会在意,当然,还有那次出差,一句再见都没有,就拎着包走了,把一家人的吃喝,呼地撂在了妈妈的手上。是的,我从来没有炫耀过这份有妈妈的幸福,就好像幸福压根就稳稳地牢牢地生在家的中央,从来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但是今天,我没有勇气再和曾经一样,欢快地唱起那首:记得,有一天,呵,那是一个美丽星期天,缠着……我不能唱起,因为,我的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没有和我说再见,呼地一下,把全世界的悲哀重重地撂在了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