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已经很多年听不到声音了。只是看到电视机里,有很多无言的电视剧和无声的演唱会;看到邻居无声的笑、门口那个陌生人无声的问讯,和汽车谜一样的飞驰。从寂静的厨房到寂静的客厅,再到没有一丁点声音的卧室,听不到窗外树叶的摇动和知了的鸣叫。
您在没有声音的家里悄悄走动。我抬起胳膊,指了指外边说,说,走,到最广阔最热闹的广场,那里人声鼎沸。您用略显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似有期盼。
走吧,我揽着您日渐瘦弱的肩头,您扭身进了自己的房间,一阵悉悉簌簌之后,我看到您换上了那件熨得平展的枣红色新上衣,挺着直直裤线的浅灰色裤子,妈,您的软底布鞋也好美,印着素雅的梅花。随后,又径直去水池旁,撩了清水把满头的灰发抹得顺流光滑,才从从容容,或者叫款款地关上门,“啪”地落了锁,非常的风度优美。
妈,您坐在我的车后座上,那么轻那么柔,我简直误认为带的是一团暖融融的棉花,车跑得有些快,琳琅的门店、耸立的楼宇匆匆掠过,您可能有些惶恐,枝节宽大、粗糙糙的手,有些拘谨地揽着我。到了,在靠广场的小柳树旁,您听话地下车,我示意会来接您的,您乖乖地点了头,好像要参加一个顶顶重要的活动。走出好远,我回头,妈,我满意地看见您兴奋地走向广场中心,真好,妈妈出门看看人看看路,看看这满世界的声音。
哦,那些跳舞的女人们,看起来可不太年轻,您停下,痴痴地看那个穿白裤子的胖子,头发也全白了,扭起来笨笨的;而那个穿黑绒布鞋的,好像比自己小不了几岁,但跳得却有板有眼,您下意识地打量了自己,这些人可能看见了您,也可能没看见您,反正,没有人在意您眼睛里暗暗的向往,还有隐隐的自卑。另外,您永远也弄不明白,她们面前地上放的那个长方形黑匣子是什么,一闪一烁的彩灯是什么意思,永远也不知道舞曲是怎样的一种东西。不过,您看到了,就足够了。
溅着白茫茫水花的喷泉旁,从来都有不间断嬉戏的孩子,他们在这里玩童年的游戏。当然,您听不到哗啦啦的水声和哗啦啦的笑声,可挡不住您忽然萌生的天真与好奇,甚至说得上一种丰沛的诗情画意。您决定往水池边挤挤,赏一赏变幻着的花伞、蘑菇、还有礼花般美丽的图案,是的,还要看看人们洋溢着的欢喜。您努力地在人缝中伸长脖子挤着,不知道被谁撞了一个趔趄,您没有在意,眼看离大红色的池边近了,可是,一群顽皮的孩子,忽然一齐向您喷洒水花,人群中发出一阵坏坏的笑声,他们不管这个脸儿有些黑、神色有些呆的老婆婆,和那些谈笑风生、好看明朗的老婆婆有多么的不同。妈,您也一时忽略了许多许多年来的谨小慎微,和长久长久的谦让,您讪讪地退了出来,垂下头,拍打那些胡乱的水珠,您没有打算和这些不懂事的孩子里理论,您甚至连咕噜一声都没有。
远处,那些洁白鸽子咕咕的叫声关在耳外,那个摔倒孩子张着大嘴的哭声和年轻母亲瞪着眼睛的斥责关在耳外,那些不间断的喧闹关在了耳外。
您的心情依旧还不错,巨大的青石塑像旁,坐着一长溜悠然的老人,闲闲地说着谁家的儿子收入多,谁家的女儿不洗碗,阳光懒懒地照着,妈,您很喜欢这样的安恬。
在离他们不远的草丛旁,您踯躅着,思忖着上前搭讪,和他们说说您是怎样满意自己的几个孩子,并着重夸夸漂亮聪慧的媳妇,夸夸结实乖巧的孙子。妈,您当然还十分满意餐桌上的红烧肉与炒鸡蛋,十分满意家门口的小花园与丝瓜秧,这些心思满满地、幸福地堵在喉间,您真想和这些爽朗的老人们热乎乎地随意聊聊,打开那总是憋闷着的愉悦。您的脚步盈盈,当然,您极其主动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那个穿酱紫色外套的老婆婆朝您点了头,您旋即端正地坐在了旁边。妈,他们一定随便地问了您一些什么,一定是您所问非所答,一定是您含糊不清的说话,让他们一头雾水,您其实只是把您的幸福刚刚说个开头,谈话就完全地没办法进行。您垂着眼皮,无奈地看着鞋尖,紧抿着唇,他们不肯耐心地追问您此刻的黯然,酱紫色外衣,不知何时,只给了您一个没有表情的后背,像一堵又硬又厚的墙,直直地矗立。
您不易觉察地轻叹了口气,为了竭力掩饰自己的难为情,您佯装非常若无其事的样子,佯装没有伤害到自尊似的,尽量很惬意地环顾四周,绿的树,飞的鸟,三五成群的人们,世界没有改变模样,一时,您的确有点恐慌,不知道该走向哪里?左边是戏曲爱好者围成的一个不规则的圆,吹拉弹唱忙成一片;右边是一家婚纱摄影楼支起的一排浅黄色遮阳伞,几个涂着浓浓蓝眼影膏、粉红色唇的年轻女子,正摆着小资的招牌姿势,招揽路人。妈,您谦卑地绕过了戏摊子、遮阳伞,绕过了人群,幽幽地走在靠边的小径上。
一个穿桔红色工装的清洁女工,正在拾掇一堆散乱的落叶,您看到她的手枝节宽大粗糙,像老家门后的那柄杷子,您不由想伸手帮一下,就急急地凑过去,忽然,您停下,这样是不是太突兀?会不会吓着了她?因为耳朵、因为说得越来越含糊不清的话?
您克制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缓缓地走开,努力作出那双手与己无关的端庄,那种艰辛与己无关的漠然,头也不回,袅袅地走在仄仄的小路上,此时,您不能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广场藏身,您只有在隔着声音的内心,茫然无措地沉郁,沉郁。
就像个贫穷的孩子,赤脚踩在地上,知道哪里有险滩有荆棘,哪里的路走起来比较舒适,妈妈,您比谁都更深一层地了解这个世界。
夕阳时分,我匆忙赶到小柳树旁,我看到您背儿很直地站在那里翘首以待,肩膀又瘦又削。看见我,很欣然地走过来,缀着红梅花的黑布鞋扑哧噗哧,噙着水泡,您马上就露出了小孩般天真的笑容,像一朵好看的菊花,我心里错误地很宽慰,错误地判断:妈妈真行,独自在这个人声鼎沸的广场,定是度过了一段很愉快的时光,——和我的愿望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