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中秋节前夕,那天晚上月色溶溶,院子里疲惫地堆放着白天您刚从地里收回的玉米棒,还有坠着白嘟嘟花生的花生秧,隐隐的清香飘进四合院的每一个房间。
此时,月亮已高高地悬在我们南屋雕着鸟兽的屋脊上,隔壁奶奶发出轻微的鼾声,猫儿狗儿都睡了,整个院落都沉沉地睡了。妈,此时,您醒着,您在等待我,幸福又疼痛地等待我来到这个世上,您已经等了我很久,幸福又疲累地等了我很久,是在炎热午后棉花田里捉虫子的时候,是在寂寞河坡割青草的时候,是在荡着尘、扬着土望也望不到边的麦田里,是在摇摆着从井里挑回两桶水的土路上……,妈您都会与我有一个秘而不宣的低语,您等着我来到这个世上,做一个人,做您的女儿,不管地里的风沙是不是吹乱了您的发,暴雨是不是淋透了您的衣,不管队里那个管事的官儿是不是黑着脸训斥您,也不管夜晚浑身酸困的辗转反侧,妈,您从来都没有改变那么温暖那么轻柔地护着我,尽量地割绝丑恶,尽量地接近善良,尽量地规避苦难;您不让二月的倒春寒冻着我,不让批斗会上的呵斥吓着我。妈,那时,我还只是一粒米那么大,但我总会快乐地向您报告“我在,我在”的讯息,这是我们秘密又快乐的对话,这是我对您唯一的报答。
那时,我还看不见您的容颜,但我毫不迟疑地断言,您一定端庄漂亮,因为,我长得那么安然,像一棵稳稳地扎了根的小苗苗,转眼就绽出了碧绿的叶片,因为,许多个日子以后,您看,我出落成了这样一个优美的生命,这个生命,爱那需要爱的,恨那摧残爱的。它来自于您的生命,您一定勇敢摒弃了由于我们家成分不好而戴的那顶羞辱的帽子,一定超越了生产队里永远也没有休止的尔虞我诈,您还坚贞地替远在异乡的父亲撑起了这个家,并且,还忍受了那个什么通宵达旦的平整土地,妈,不顾一切,您是为了盼我降生,生下来,我就成了您的太阳、您所有委屈和伤痛的一剂清凉、一份慰藉,生下来吧,因为您要做我的避风港,要伸给我一只胳膊,让我一辈子依傍。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欠您的帐,一份永生难以算清,难以偿还得起的帐,但是妈,您一丁点也不觉得,您还傻傻地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母亲,还觉得赚到了人世间永不能比拟的满足。
那天,您觉得月亮升起的格外早,格外圆,黄昏时,它和我们家小厨房袅袅上升的炊烟一起挂在天边。妈,您一定觉得那天晚上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您一声不响,织布线纺了一串又一串,冬天不久就要来临,就要做好全家人的棉衣;您查看了面缸里的面,看了水缸里的水,您觉得日子就要发生变化,一个新生命就要来到这个素朴而又温暖的家,就兴奋得有些坐卧不安,周围多安静啊,遥远的那几颗星星闪呀闪的,父亲此时在离家很远的一个地方,您不能和邻居婶婶一样,握着一双男人的手恣意呻吟,也不能和街上的大娘一样,有一个贴心棉袄般的女儿跑前跑后,您只有自己,自己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孤独地争取,争取着一个生命的诞生。
但是妈,您又是格外的满心欢喜!
您觉得,一个孩子就足够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抵御眼前这无边无际的寒冷与凄凉,一个孩子,就圆满地填补了这个家的残缺,就可以有勇气和喜气、伴您度过风雨摇摆的人生。
多好啊,妈妈,有孩子。
生了,就要生下来了,妈,在我们那张宽大的床上,圆圆的月亮透过窗,见证了您怎样撕裂的痛苦和怎样坚定的忍受。您紧抿着唇,没有出声,您必须孤军奋战,必须寂寞地奋战,您咽得下世间所有磨难加起来的痛苦,因为,降生。
终于,我像一只乖顺的小小羔羊,偎在您的胸前。妈,那夜,您难以入眠,美丽的月光静静地照着我俩。
天亮了,是中秋节,一个香甜的节日,猫儿狗儿都醒了,满院的庄稼也醒了,我第一次睁开眼,看到了世间最好看的一张脸,妈,那时我不懂慈祥与温柔这些古怪的字眼,只是任性地把它们统统归成一个字:妈。
从此以后,这个夜晚,我们再也没有忘记,那些把我托在手上、抱在怀里、背在背上的日子,琐碎而又漫长。我很想对您说声对不起,但我觉得不能够,没有什么能够描述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如此的付出。我的个头和您慢慢地一样高了,又慢慢地超过您了,生日时,我就会像一个缠人的鸟儿吱喳着让您讲那个晚上,中秋节前的那个晚上,我们不厌其烦,共同回忆那天如水的月光、那天寂寞的疼痛,还有那天呼呼啦啦降临下来的幸福。
我盼着过生日,盼着那个晚上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妈,您这是在苍老吗?这个家,这一群吱吱喳喳的孩子,这望也望不到头的庄稼地,这个装得满当当的四合院,您只是更加地不能耽误生产队那个可恶的上工钟声,更加地打理数也数不清的一食一蔬,更加地匆忙和慌乱。我只是欢天喜地地盼着过生日,因为这一天和妈妈密切相关,和妈妈的呵护有关,并且,和妈妈的操劳有关。
何时,空气中开始弥漫玉米花生的清香?月亮开始不声不响地一点点变圆,街上的人们开始满脸喜气地谈起那些又香又软的月饼,中秋节就要到了吗?生日就要到了吗?妈,今年的生日,再也看不到您含着笑的眼睛,含着祝福的眼睛,含着幸福的眼睛,那——您说,我再去揽着谁的肩膀喊一声妈,说一句谢谢呢?我托着蛋糕,再去谁的床前,恭敬地送上我的感恩呢?再和谁一起去回忆那个寂寞、疼痛和幸福的夜晚呢?您把我送到这个世上,让我看到了阳光、绿色、露珠,听到了笑声、雨声,还有花开的声音,妈,我能拿什么送给您呢?我真是一个最最愚笨的孩子,看不到您,就嘤嘤地哭,和小时候一样,好像再也找不到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但是妈,这一切您都不会知道了,再也不会用宽厚而粗糙的手掌拭去我颊上不断地不断地涌出的泪滴,只任凭我在这个月光溶溶的夜里漫无目的地回忆,漫无目的地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