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吗?您还是小姑娘时,爹娘从不让您去地里干活,自从一顶花轿吹吹打打,把顶着红盖头的您,迎到一个新的院落之后,就走进了与您再也分不开的爱情与土地。
我愿意认为您最初是懵懂的,您一定是为了那个俊秀儒雅的少年郎,为了正屋里慈祥而又颇具风范的老母亲,甚至为了院中那株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暗含的家道殷盛,妈,您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那么真诚又那么紧密地与摆放在屋角的锄儿、锨儿、镰儿、条篮一一结下不解缘,但是啊,您此时还不知道,您将皈依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我想,那定是一个红日喷薄的清晨,您十分笨拙要么竟然是怀着新奇的兴奋,扛着一把锄头,去离家不远的玉米地锄草,也兴许是施肥,您的脚步轻盈又安定,脸颊上有好看的红云,美好的生活就这样挡也挡不住地开始了。
黝黑的土地,青绿的苗,苗上晶莹的露珠****了您簇新的粉红色软布鞋。直到日上三竿,您的身影茕茕地投在田间,您真满意自己的能干与聪慧,抬头看,远远地,我们油漆着深红色的木门,清晰可辨,门里装着您的世界,人生啊,此时,在您的心间潮水一样起伏着幸福的波涛。
您爱上了这些望不到边的庄稼地,但是啊,那时,您还不知道,您爱上的是一种怎样艰辛的生活!
后来,为了谋生,爸在一个炊烟升起的黄昏,忧郁地离开了家。您真不愿意这样,因为从此,抬头也看不见小麦地的另一端家里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高高的玉米稞里只有独自一人去忍耐立秋后的闷热,收工的路上也不能和他并肩,埋怨酸困的腿脚。望也望不到边的庄稼地,您一个人去,一个人回,一个人种,一个人收。
火车在不远处,轰隆隆地出站了,您紧闭着唇,您想不能说话,一开口,眼里的泪珠就会扑嗒扑嗒地滚落,辛劳还有委屈就会铺天盖地地倾泻。您只有紧紧地咬着下唇,您想,家里的天走了,留下了庄稼地,有地就有生活。爸上车了,生硬的火车义无反顾,很快一点影儿也看不见了,您并没有哭出来,您只是把家里的锄儿、镰儿使用得更加顺溜,它们呈浅黑色、浅棕色,它们在您粗糙涩砾的掌中泛着美的光泽。
那时,我刚及您的粗布衣底边,乖狗狗一样跟在您的身后,您叮叮当当地担了水桶、扛了锄、装了红薯秧,从后边看,真像是那些背着家什逃荒的落魄人,可是,您却浑然不觉,还温柔地喊着我的小名,说栽红薯去喽。极有条理地把这些凌乱的物件一一放妥,您轻柔地给我分了任务,把秧放在一个个坑里,但我拿着秧只是发呆,正值九月天高云淡,草长莺飞,我看上了河岸旁的那一排垂柳,和垂柳下清爽的凉荫、松软的沙土、结队而行的蚂蚁,我毫不犹豫地丢掉无聊的红薯秧。我坐在那里,看得清妈妈挑着桶从红薯地疾走而来,经过我时,带起一阵细小的风,一趟一趟,您赤着脚,裤脚卷得老高,腿肚上的青筋不规则地爬着,水溅在地上,很快就踩出一脚窝的泥,星星点点地粘在脚脖上。地里人声喧闹,我没有听到您的声音,似乎一说话,力气就跑了大半,您紧闭着唇,神情庄严专注,鬓角的汗珠也是不规则地爬着,您一扬胳膊,袖子擦了汗,手上稀稀稠稠的泥,就呼地甩在了发上,胡乱地涂在鬓间,妈,我看见您的发间隐约地藏着白发。
我只是忙着盖我的沙土房子,我那时真傻呀,我觉得您真喜欢做这些粗笨繁重的农活。每遇夜半,听到您断续的呻吟,心隐隐地疼,我就恨那些庄稼地,恨那永远也做不完的农活儿,可总是天一亮,您就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疼痛的强健的完美无缺的妈妈。
妈,现在,我也学会了不扔掉孩子剩下的一小块馍头,学会了吃净盘子里的最后几根豆芽,并且把不小心洒在餐桌上的米饭粒拾起来。我还精打细算,和您在的时候一样,卫生间借用了客厅的灯光,洗脸水来洗脚,再来洗拖布,冲便池,空调的温度调到最高,还在家门口的小片空地种了丝瓜和菠菜,还有牵牛花,有露珠的清晨,它美艳的花会给我慰藉。
当然,我衣着朴素,那些廉价的白棉衫很是舒服,并不影响去参加一些聚会,不影响有一个好心情;我尽量地多走路,有人说这是环保,要么是健身减肥之一种,不,我只是想和您一样,一生都追求用脚亲吻大地,踏实而又祥和;我的家,也很少有繁复的装饰,我喜欢这种简约清淡,是的,比起那些制作成金銮殿的豪宅,可能会让我有刹时间的气短,不过,妈,我还是觉得简单与平和,才是比较适合我追求幸福和快乐的前提。另外,我也远离同事间的纷争,远离了一家比一家铺排的商场促销。这是因为,在某一个夏,我目睹了打麦场上炙热的日头、焦刺的麦芒、翻飞的尘土,和您头上包的那条被汗浸透的半黑半黄的旧汗巾;在某一个午后,焦燥的棉花地里,任那个重重的喷雾器在您瘦伶伶的肩头抖动,一直到昏厥在闷闷的地垄间;我还看到了花生地头,您捎的饭盒里,布满尘土的面饼,和一块又凉又硬的咸菜头。
这是因为啊,您从来都没有辜负和背叛过,那望也望不到边的庄稼地,它们和您浑然一体,牢牢地驻扎在一个母亲的心中。“小时候,在土里洗澡;长大了,在土里流汗;老死了,在土里埋葬”。
您是大地忠诚纯真的好女儿,如今,您正酣睡在它的怀抱,睡吧,妈,土地是您值得热爱和信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