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下午,旺福确实有事。
前门大栅栏儿有二十几家绸缎庄。在我家的斜对面还有一家“正和兴”,老板姓麻,叫麻广泰,是甘肃天水人。这麻老板有个毛病,生性多疑,除了自己连老婆孩子也不信。他这绸缎庄换了几任掌柜,也就都没干长。再后来就没人敢来了,一听是麻广泰的买卖立刻都摆手摇头。麻广泰找不着合适的掌柜,索性就自己掌柜。这一下倒好了,出货进货,收账盘账,从每天的流水到月底的大账都亲自过手,也就放心了。旺福这个下午提前走,就是为这麻广泰的事。前一天上午,旺福正要出门,听见何掌柜跟儿子连升高一声低一声地矫情。本来是人家父子说话,旺福也就没在意。可他一只脚已迈出铺子,还是听了一耳朵。就听何掌柜打个嗨声说,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咱爷们儿自己认倒霉算了,只是别让二少东家知道,他那脾气,知道了又得闹出麻烦。旺福听了一愣。他虽是鲁莽性子,心里也有分寸,这时想想,这何家父子说的显然是跟铺子有关的事,但既然何掌柜这么说了,倘现在去问,他肯定不会告诉自己。就先把这事记在心里了。中午回来,何掌柜带着云财出去收账了,铺子里只有连升。旺福就把连升叫到后面,问怎么回事。连升先还不肯说。旺福的脸就黑下来,对连升说,早晨你们爷儿俩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倘是你家的事,我当然不问,可跟铺子有关的事就不能不问了,别忘了,我可是少东家。连升虽比旺福大十几岁,已是成年人,也知道这二少东家的脾气,心里一直有些惧他。这时又犹豫了犹豫,才吭哧着把事情说出来。说的就是“正和兴”麻老板的事。这麻老板有个小舅子,叫杜二奎,也是做生意的,在牛街开个牛肉铺子。半年多前,见街上的洋车生意挺好,也想开个车行。自己凑了四百多大洋,还差四百怎么也凑不上了,就来找姐夫麻老板。麻老板一听要借四百大洋,有心不借,又怕老婆那边不干。借又不放心,知道这小舅子干事没谱儿,只怕借了有去无回。想了一夜就想出个主意,对这杜二奎说,借能借,别说四百,八百也行,只是生意道儿上有句话,亲兄弟明算账,你得找个保家,且人保不行,得是铺保,光铺保还不行,得铺保加银保,银保要三成。杜二奎一听就明白了,姐夫这是有意刁难自己。四百大洋找铺保已经不容易,还得让这铺保出三成保银,三成就是一百二十块大洋,找这样的铺保得多大交情。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不能再拖。虎坊桥儿有一家洋车行,老板正打算出手。杜二奎去谈了几次,老板先开价八百五十块大洋,也是急等用钱,最后降到八百。这么低的价钱倘不抓紧,只怕就被别人抢了。杜二奎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洪德仁绸缎庄”的二掌柜何连升。他跟何连升有交情,交情虽说不上太深,可俩人一块儿做过生意,一做生意也就难说深浅了。于是来找何连升商量,答应事成之后,等开了车行再重重谢他。何连升一听先有些犹豫。给杜二奎做铺保,自然要用“洪德仁绸缎庄”,且三成保银要一百二十块大洋,也得从铺子里出,这么大的事,就有点儿含糊。可架不住杜二奎一再央求,只好说,先回去商量一下。何掌柜一听,毕竟大家都在一条街上做买卖,不看这杜二奎也得看麻老板,况且杜二奎是向他姐夫借钱,没外卖,想想也就答应了。当时说好,杜二奎向麻老板借四百大洋,借期半年,不收息钱,由“洪德仁绸缎庄”做铺保,且出三成保银。麻老板特意让人在契约上写明,虽不计息,但到期拖延一个月,扣保银一半,两个月,保银全部抵扣。当时何连升对这一条也没在意,想着杜二奎跟麻老板是姐夫小舅儿的关系,麻老板不过是做事嘀咕才弄得这么麻烦,杜二奎到期还钱应该不成问题。可没想到,杜二奎拿了这四百大洋就不露面了。半年后到期,何连升来“正和兴”拿那三成保银。麻老板却耷拉着脸告诉他,杜二奎一直没还钱。何连升一听就急了,杜二奎是麻老板的小舅子,他们之间自然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可问题是他的庙跑不了,自己这三成保银弄不好就要跑了。于是赶紧去虎坊桥儿找杜二奎。一去才知道,虎坊桥儿确实有一家“大通利洋车行”,可老板不姓杜,姓常。再问,人家这车行已开了三年多,从没说过要倒手。何连升这才明白了,敢情这杜二奎借了钱没开车行,是干了别的。可干别的也没关系,问题是到期得还钱。他不还钱,自己这三成保银也就拿不回来。按当初契约上写的,迟一个月保银扣一半,两个月这笔保银就得全抵扣了。而更严重的是,“洪德仁绸缎庄”还做着铺保,倘这四百大洋真打了水漂儿,麻老板一翻脸,后面可就不光是这三成保银的事了。何连升越想越急,赶紧又去牛街。到了牛街才知道,杜二奎这牛肉铺子也早已兑出去了,现在是一个姓赫的锡伯人开的酱货店,专卖黄羊杂碎和骆驼肉。这以后,何连升就四处寻找杜二奎。可这人就像一股烟儿似的没了。何连升苦着脸对旺福说,当初定的还钱期限,到昨天已拖满两个月,“正和兴”的麻老板已经让人捎过话来,那笔保银的事,就按契约办了。
旺福虽念书不多,但这点事一听就明白了。显然,这何家父子是办了一件混蛋事。旺福知道这麻老板,在街上也经常照面儿,可从第一眼就看出这人不行。旺福看人是看面相,面相看的是眼角。旺福十岁时,我家的厨子老胡出去采买,曾在街上叫住个相面先生。当时旺福也在旁边。这相面先生给老胡看完了,旺福也要看。相面先生摇头说,小孩儿不上相,看了也不准。又小声说,倒是你家这厨子,面相不好。旺福一听,觉着这相面先生挺神,没问就知道老胡是个厨子,于是问,他面相怎么不好?这相面先生说,眼角耷拉的人,心思都重,不光重,也阴狠,这样的人得小心。这以后,这相面先生的话旺福也就记在心里了。这麻广泰麻老板不光眼角耷拉,一张脸也整天像门帘子似的耷拉着,浑身冒阴气。旺福虽在街上经常碰面,又是斜对门的买卖,也就没跟他过过话。何家父子这回办的这事,混蛋就混蛋在里外不分,用句天桥儿的话说是“鼻涕倒流”。杜二奎是这麻老板的小舅子,他找麻老板借钱,本来是人家姐夫小舅儿之间的事,“洪德仁绸缎庄”夹在中间做铺保算怎么回事,且还给人家出三成保银,这就更不挨着了。旺福指着连升的鼻子说,你混蛋也就算了,你爹可是这大栅栏儿的老买卖人,也干这种混蛋事,我真没法儿说你们爷儿俩了。
说完就扭头出来了。
旺福在这个中午又回到天桥儿。天桥儿有个卖狗皮膏药的,叫“哈巴儿”,跟旺福是朋友。这哈巴儿比旺福大一岁,是个罗圈儿腿,走道哈巴哈巴儿的,可整天哪儿都去,外面认识的人也多。旺福回天桥儿找到这哈巴儿,让他去给打听一下,这杜二奎眼下在哪儿。哈巴儿知道“正和兴绸缎庄”的麻老板,也听说过这个叫杜二奎的小舅子,就说,你甭管了。
这个下午,旺福带人去胭脂巷砸了水仙院回来,正跟大伙儿吃肉喝酒,哈巴儿来送信儿,说打听到了,这杜二奎眼下在隆福寺的鸟枪胡同开了个汤锅,早晨卖豆汁儿炒肝儿,中午晚上是羊杂牛杂汤和卤煮火烧。旺福一听扔下黄蝈蝈儿的这伙徒弟,让他们先吃着喝着,自己就奔隆福寺来。哈巴儿说得很详细,杜二奎这汤锅叫“奎记”,在鸟枪胡同的北口儿,旺福一来就找着了。汤锅生意挺好,里边都是人。旺福进来先环顾一下,突然扯开嗓子吼了一声,杜二奎,出来!就这一嗓子,他又是这么一副身形相貌,一下把铺子里的人都吓住了,胆小的赶紧夺门往外走。杜二奎正在后面一个人喝酒,一听前边乱,就走出来。出来一看是旺福,脸上立刻变了颜色。他知道这是“洪德仁绸缎庄”的二少东家,绰号“王大脑袋”,是个不要命的主儿。这时一看他这来头儿,心里也就明白了。旺福一见他,二话没说就扑上来。旺福虽比这杜二奎小十来岁,可个头儿不比他矮,身材也更魁梧。这时一把褥住他的脖领子往旁边一拽,又使劲一按,就按到卤煮火烧的锅沿儿上。锅里的肉汤还在嘠嗒嘎嗒的开着,杜二奎让热气嘘着已经吓得脸色煞白,嘴里连声说着,有话你说,你说。旺福说,你现在跟我说实话,让我家的铺子做铺保,到底怎么回事?说假了一句,我把你扔的这汤锅里跟火烧一块儿炖了!说完松开手,让杜二奎起来。杜二奎赶紧拉旺福来到后面,这才说,这事儿都是麻广泰的主意,想的就是敲何连升一笔钱。可这何连升的爹滑得像条泥鳅,一抓一出溜,麻广泰这才想出这么个办法,从“洪德仁绸缎庄”下手。杜二奎耷拉着脑袋说,他要开车行这事儿是假的,找麻广泰借四百大洋也是假的,都只是这么一说,为的就是要那一百二十块大洋的保银。接着又说,这两天,麻广泰正跟他商量,这事儿还想接着往下干,只说那借的四百大洋还不上了,“洪德仁绸缎庄”是铺保,要拿这铺保说事儿,让“洪德仁”赔。旺福一听更来气了,这麻广泰也忒歹毒了,已经坑了“洪德仁绸缎庄”一百二十大洋,还要赶尽杀绝。这么想着,又一把褥住杜二奎的脖领子,拽他出来叫了辆洋车,就直奔大栅栏儿来。
这时已是傍晚,“正和兴绸缎庄”还没上板儿。旺福褥着杜二奎跳下洋车,来到铺子里。站柜的伙计一见这阵势赶紧飞奔进去叫麻广泰。麻广泰出来一看,先愣了愣,接着就呵呵笑了,说,是“洪德仁”的二少东家啊,我这小舅子怎么惹着你了,告状也别来我这儿,找他爹妈去。旺福拽着杜二奎过来,突然腾出另一只手,又一把揪住麻广泰的脖领子。但这麻广泰不是杜二奎,立刻变颜变色地挣扎着说,姓王的,我知道你整天在天桥儿混,可这是大栅栏儿,你敢耍浑我可叫巡警!旺福没说话,抓住他两人突然往一块儿一撞,两个脑袋登时撞得砰的一声。接着来到墙边,把他俩按到一张长凳上,又对杜二奎说,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麻广泰这时已给撞蒙了,但一听这话就明白了,把眼皮翻了翻说,不用说了,不就是一百二十块大洋吗?还你。说完挣开旺福的手,让伙计去后面的账房拿了一百二十块大洋,装在个粗布兜子里,给提出来。旺福接过兜子,又冲他一伸手,保单。麻广泰犹豫了一下,只好转身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把当初铺保和银保的保单都交给旺福。旺福接过保单,三把两把扯烂了,扔在地上,又看一眼麻广泰和杜二奎,就转身出来了。
这个傍晚,旺福提着这兜大洋正往回走,见天桥儿的五贝勒迎面慌慌地过来。五贝勒一见旺福赶紧用手比画着,意思是让他进旁边的胡同。旺福进了胡同,五贝勒也跟过来,朝左右看看才凑近说,你先别回去了。
旺福问,怎么回事。
五贝勒说,那瘦黄脸儿的贝勒吃了亏,咽不下这口气,又回胭脂巷的水仙院去问小白桃儿。小白桃儿知道打他的这“王大脑袋”是大栅栏儿“洪德仁绸缎庄”的二少东家,就告诉了瘦黄脸儿。五贝勒说,他一得着消息就赶紧来送信儿,刚才去了绸缎庄,听何掌柜说,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来了两伙人,一伙是胭脂巷的,另一伙就是那瘦黄脸儿的贝勒。两伙人都撂下话,说知道这“王大脑袋”是“洪德仁绸缎庄”的少东家就好办了,正应了那句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事儿到底怎么着,让他自己寻思,寻思好了过来,他们等着。
旺福一听乐了,说好啊,我这和尚不会念经,也不会跑,可一沾打架连后脑勺儿都乐了,今天累了,明儿再去找他们,挨着个儿地找。
五贝勒赶紧说,我比你大几岁,讨个大叫你声兄弟,这回这事儿,说到底是由我引起的,兄弟你也是为我才惹了这一场麻烦。可你来的日子还浅,尤其这天桥儿和八大胡同,水深了去了,没你想的这么简单,我看还是先避避。
旺福又哈哈一笑说,你只管把心放肚子里,没事儿。
说完就回绸缎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