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在办公室工作得累了,薛一峰就会站到窗前去喝茶,举着一只粗笨的大肚子陶瓷杯,喝一点大树叶子的熟普,颜色深如墨汁,口感却比较柔滑。
窗外也没什么可看的,只是休息一下眼睛。
自己这边是高楼,对面也是高楼。这边的楼下是平地喷泉,完全不挂相,只是地上有几个洞眼,喷的时候高高低低错落有致,不喷时便是平面广场,人们例牌来去匆匆。对面的楼下是两只耀眼醒目的金狮子,守护着阔大的旋转门。
一眼扫过去,薛一峰看见楼下的喷泉未开,而是少有地停着一辆警车。
他完全没有当作一回事,继续喝茶。
这一带属于黄金地段,比肩而立的全部都是优质甲级写字楼,楼体追求豪华,几乎一模一样地傲视群雄,楼下也是各种小心思。
薛一峰在一家美国驻华全资公司上班,具体负责政府关系,就是来到中国的外国公司,无论新老,也无论资本是否雄厚,总有相应的行为要与当地的政府协调沟通,否则处处掣肘,生意既做不好也做不大,还有可能做死。
薛一峰的工作完全称职,终日勤力地在公司和相关的政府部门之间跑来跑去。所以他的穿戴相对休闲,但也都是大品牌,质地与做工优良,而绝不会一身优衣库风。他并非那种泡枸杞水或者吃各种补品的养生党人,不可能太胖,脸颊清晰,目光温和,头发微带灰白,面容略显沧桑。这样的人如果握住你的手深情凝望半秒钟,是不是非常令人难忘,至少对他的要求没法断然拒绝。
大家都对他印象不错。
他在公司里的提拔也很快,手下有一干人做文件、跑腿、构思与政府共同做活动的文案等,跟出产品的部门以及销售部门一样活跃。他目前享受单间的办公室。
有人敲门,薛一峰说了一声“请进”。
回过身来,便看见两位穿制服的警察已推门进来。
他的表情瞬间有些诧异,脑筋迅速转了两圈还是无解:跟政府一直是单向联系,政府是从来不找他的呀。
而且还是警察,会有一些不好的联想。
玻璃门外是隔成方块形的连片办公室,不少员工情不自禁地往这边看,黑人问号脸。薛一峰顺手关闭了百叶窗帘。
薛一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刚才警察说,他丢了十六年的儿子薛狮狮可能是找到了。当然警察说话都是小心谨慎的,他们先是跟他核实各种资料各种情况,而这些资料和情况他倒背如流,并且因为跑政府关系的特殊位置,以往,只要有半点缝隙,他都不忘插入狮狮丢失的所有线索。类似“宝贝回家”这样的民间网站或组织,他也与之混得熟如家人,甚至这些人过来办事,他都尽可能地热情招待。
冥冥之中,总觉得老天爷会因为他的心诚而开眼。
其实两个警察像对口词一样说了好多话,但是薛一峰感觉自己脑袋嗡嗡直响,如同机器坏掉了,什么信息都不接收。
他只是做出专心的样子,还一个劲地点头。
好像他什么都明白似的。
还是人家主动留下了联络方式。
待警察走后,薛一峰还是呆坐在接客区的沙发上,他大脑空白,也只有茶几上的两杯早已不冒烟的清茶,证明刚才的确有人来过。
片刻,他飘然而起,走过去把办公室的门反锁。
再次走至窗前,楼下的警车早已不知所终。
各种俊男靓女川流不息,对面楼下的两只金狮子仍旧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什么都没有改变,满天的棉花云。
高楼与高楼之间的天际,仿佛手绘版蓝天白云的屋顶。
他捂住嘴,慢慢蹲下身子,几乎是号啕大哭。
他的人生因为这件事,被彻底改变了。
狮狮在百货商店被人拐走之后,他和纳蜜的关系降到冰点,本来还有一些矛盾可以争吵,孩子丢失之后,直接进入冷战。
他抱着自己的枕头和被子,睡在狮狮的单人床上。
两个人可以一两个月不说一句话。偶尔讲话,全部是因为寻找狮狮有了线索,然后两个人直奔线索而去。此外,真的就是一句话都没有。为了不交流,都选择了在各自的单位吃三顿饭,省略了“今晚我不回来吃”或者“请把咸菜递给我”这样的废话,而且相对无言的痛苦是一种高压态势,随时可以让人抓狂或者原地爆炸。
离婚以后,情况并没有好转。
哪怕是离开了大学,重新找了工作。
哪怕是切断了所有过往的关系,让人生重新开启。
他可能是患上了成功障碍症。就是一件事情,本来好好地发展,一切顺风顺水,花好月圆,待到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他突然就像换了一个人,脾气暴躁,各种无理取闹,为很小的事大发雷霆,然后把自己变成吃亏受害的一方,忍受着无尽的烦恼和怨恨,直至成为精神崩溃的终结者。
薛一峰离婚后谈过两个女朋友,都是白富美,也都迁就他。
前期都是腻在一起正常得要命,一旦谈婚论嫁,薛一峰就画风大变成为妖魔鬼怪,越让着他体谅他就越不可收拾。
直到没有然后。
其实他是明白自己的——他就不配得到幸福。
孩子都丢了,幸福只能造就他的痛苦。甜甜美美,你配吗?狮狮现在在哪儿呢,吃饭了吗?有地方安身吗?一看见类似“黑砖窑”或者“虐童”事件,他立马就联想到狮狮身上,无形中负担各种戏码,日日夜夜在脑袋里全演一遍。
有一次他升职加薪,总可以高兴一下吧。
约了部门同仁晚上去吃云南菜喝酒狂欢,偏偏下午时分,在办公室的窗前喝茶,那两只金光闪闪的狮子似乎在提醒他,狮狮,你找到了吗?
你喝酒,你爽了,狮狮呢。
你赎罪都来不及,还敢高兴。
那个晚上他一直逢场作戏,点了十菜一汤,什么景颇鬼鸡、松茸炒腊肉、菌王汤、鲜花炸蛋等,主菜是石锅蒸汽鱼,钱鱼配酸木瓜酒,喝得停不下来。然而精神上根本尸位素餐,神不在场。拉着每一位同事的手哭着说,请别离开我。
有人敲门。
不理。
隔了好一会儿,又有人敲门,还伴随着貌似轻声其实谁都能听到的呼唤:
“薛政府,薛政府,你没事吧?”
像叫魂一样,烦死了。
但是薛一峰还是赶紧整理了一下情绪,起身用巴掌干搓脸两圈,感觉一切正常之后,拿起衣帽架上的外套,打开门,板着脸谁也不理,旋风一般地离去。
电梯的门缓缓地关上,两侧门相间的距离大致还有一拳的时候,一只男人的手伸了进来。随即电梯的门又打开了,上来的人是梁少武。
“不好意思。”他说。
当定睛认出薛一峰,少武还是有些意外,却也不失礼节地说道:
“滕主任在上面,刚拔完草。”
“哦,我刚才电话联系过了。”薛一峰客气地答道。他开车来培训基地之前,和纳蜜通了电话,说有要紧的事面谈。纳蜜还嘀咕了一句,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但还是叫他直接来再教育培训中心大楼的六楼。
当然不能在电话里说,说不清,必须见面说。
他刚才一边开车一边戴着蓝牙耳机联系好纳蜜,心想。
而且有些事就像蒸包子,一旦跑了气,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情况。
梁少武还带了一个年轻人上电梯,眉清目秀干净得不像话。梁少武解释说:“这是我们请的烹饪老师,教日本料理的小桑君。”
小桑君向薛一峰点头示意,脸上似笑非笑,很让人喜欢。
他们两个人在四楼就下去了,只见小桑君还回过头来,冲着薛一峰拉了拉自己的衣领。就这个动作,薛一峰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衣领出了问题,果然有一半卷在衣服里面。待他整理好衣领,电梯已经到达六楼。
纳蜜听到消息后的反应,跟薛一峰想象的完全契合。
惊得下巴掉下来。
怔怔地老半天,才低声问道:
“现在人在哪里,我是说狮狮,他人在哪里?”好像声音一大,人又没了。
“山东,青州,王庄。”
“王庄,这是地名吗?”
“怎么不是,枣庄,铁道游击队。”薛一峰对北方也不太熟悉,除了铁道游击队,还知道山东出过一个圣人叫孔子。
人一遇到事,发现自己的知识库存好贫乏。
昏天黑地地上网,有的没的知道那么多,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是个什么人家?”纳蜜声音都抖了。估计和他一样,害怕听到黑砖厂黑煤窑什么的。
“本家肯定姓王,这个我记住了,据说是个老实人,一家人是老婆做主,女主事,就是我们说的事头婆,名字叫邓小芬。”
纳蜜瞪着猎鹰一样的眼睛,寒光刺目,示意他往下说。
薛一峰继续说道:“邓小芬和老王有两个孩子,老大是女儿,叫王美华,老二是儿子,叫王大锤,狮狮在他们家是老三。”
“他们家有一儿一女干吗还买孩子?”
薛一峰半天不吭气,也不看纳蜜,做了好长时间心理建设,才尽可能语气平缓地说道:“当时是有一家人要买男孩,但要三岁以下的,看见狮狮,虽然个头小但还是嫌年纪大,四岁多都记事了,不肯要也不付钱。人贩子就把狮狮扔大街上了。邓小芬看孩子没吃没喝在大街边上站了一整天,实在可怜,就领回家了。”
“他们怎么知道狮狮四岁多?”
“狮狮自己说的呀,问啥说啥什么都知道,哄不住了。”
纳蜜哽住了,眼泪奔涌而出,半天才说了一句:“我要给邓小芬跪下。”之后把脸别向一边,狠狠地把眼泪擦去。
“狮狮现在的名字叫王大壮。”
纳蜜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道:“疯掉。”百般嫌弃地摇了摇头。
薛一峰告诉纳蜜,人贩子是河南人,后来金盆洗手不干这一行了,变成和蔼面善的老头,过着太平日子。但还是在打拐专项整治运动中被人认出来,他坦白经手的案子里,其中之一的手法就是挑热闹的节假日,在百货商店混在促销的活动里,戴着米老鼠或者红鼻头小丑的面具,和小朋友一起玩,一起躲猫猫,然后把看上的孩子放在一个装电器的空纸盒里,一下就变没了,孩子拿着彩虹棒棒糖,不哭也不闹地配合演出。
通常是挑独自带着孩子的妈妈下手,因为女人买东西的时候会更耐心更专注,偶尔瞬间会忘记孩子的存在。
的确,纳蜜至今记得,她是在挑电饭煲。当时已经有日本进口的电饭煲,贵得惊人,她多看了一眼,也就是三到五分钟的时间,她的灭顶之灾从天而降。整整一层楼的电器世界充斥着不同厂家的营销促销,各种表演和展示,还有强大的音响效果配合烘托气氛。但是她的薛狮狮再也找不到了。
每当想到这一天,纳蜜就会形容是凌迟一遍。
现在她面色土灰,嘴唇暗紫没有一点生气。神情是就算犯了滔天大罪,这样的惩罚也可以了吧。一种横下心来的冷峻。
接下来他们开始在电脑上查票,买飞机票、火车票,订宾馆、酒店。
因为公安干警说本周五可以赶到山东青州见孩子。
只有做这件事的时候,他们仍旧像其利断金的一对夫妻,有商有量,互补和谐。第一站飞到青岛,然后转高铁去青州。
天彻底黑了下来。
纳蜜看了看手表,公事公办道:“一起吃个便饭吧。”
薛一峰想了想:“白天的工作什么都没干,晚上还是要加个班。”
纳蜜也没有勉强。
两个人一起去了停车场,两辆车一南一北,分头绝尘而去。
薛一峰才不需要加班,他只是不愿意和纳蜜吃饭。
说什么?除了孩子的事之外,他们几乎无话可说。
好难想象,他们当初也曾经爱得如胶似漆,他一直很喜欢纳蜜年轻的时候,一副认真、懂事的模样,绝不会作天作地,给人超踏实的感觉。
大学时期,全班的男同学里面有十三个人喜欢夏语冰,只有他觉得不起眼的纳蜜还好。
哪里会想到纳蜜是披着羊皮的豹子,主意大得惊人。
而且女人是会变质的。
就像刚才,他说想到四楼看一下各种培训班的火爆情况,也长长见识,纳蜜的嘴角就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我就知道你想去看车模培训对吧。她说,然后横扫他一眼又说,这一期的车模出奇地高挑美貌。
一峰但笑不语。
她就是这个样子,男人都是色魔,女人,无一例外地都嫉妒她。
所以败胃口,他怎么会跟她一起吃饭。
他其实是想去看一看小桑君。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梁少武说过他叫小桑君——那个电梯里的干净男孩。
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一念之间。
有的人就是有让人非常想亲近的魔力啊。
于是,一峰跟着纳蜜去了四楼。可以说每间教室里都热火朝天地传授着知识、技艺,上演各种实战训练,很是当今中国的现实缩影——在家磨刀,出门赚钱。
烹饪教室之手工厨房里相对安静,不到二十个学员,每个人一张独立的料理台,其中包括水槽、电磁炉、炊具和各种调料等。小桑君站在台上,他的料理台格外大,他已经换上了雪白的工作服,一张脸衬得眉青唇红。
小桑君在教日本料理中的厚蛋烧和加州卷,灵动修长的手指,侧脸的轮廓线条既柔和又刚毅,鼻梁挺拔,他既是天然的谦卑模样,眼里却有星芒。一群师奶妈咪模样的女人跟着他学做料理,还有妈咪撒娇道,这个蛋皮我怎么都搞不好啊。
厚蛋烧的蛋皮有三层,后面的蛋液未成型,又怕前面的一层煳掉,里面还要放上云南的牛肝菌,据说独特的香气与爽口清淡的厚蛋烧很搭,是小桑君在中国的发明,也特别容易让人手忙脚乱。
在四楼的走廊上,梁少武叽叽咕咕地跟纳蜜说事。
薛一峰倒希望他们说得久一些。
小桑君的话很少,自带呆萌的脸上偶尔露出浅笑,但这就够了,足以让妈咪们毫不掩饰地喜欢他。
他也好喜欢他。
因为课堂上的小桑君,不仅教怎么做寿司,他还说,做寿司的时候要专注、守静,不想过去和未来,也没有期待和追忆,就是在当下的震动频率里,身心完全一致,气肌循环顺利,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心流的和缓、平稳,做出的食品才能保持本真的样子,会留住食材独特的味道。
不知道王大壮目前长成一个什么样子。
回家的路上,有些塞车,薛一峰鬼使神差地拨通了前女友的手机,就是那个白富美之一,他们很相称,全怪他自己把事情搞砸。他也不是想怎样,这样的傍晚如果有朋友陪伴吃顿饭,扯些有的没的也是好的吧。
那边的彩铃声是《我有一段情》,歌曲差不多都要播完了,才有一个男声听电话。号称是白富美的丈夫,目前妻子在坐月子,所以他负责听电话。薛一峰马上恭喜,问是男孩女孩,男声说是小棉袄。薛一峰有点夸张地笑,说一定和妈妈一样漂亮。又解释自己只是白富美的同学,打电话慰问一下。说得云淡风轻。
另一个之一还是不打了。到处都是温柔的炸弹,移步易景,谁还在原地等你不成。
薛一峰停好了车,在小区附近的一家小型客家餐馆坐下。木制的桌椅,每张餐台上方都有一盏柔黄色的吊灯,营造出一种住家氛围。
他点了一个蛋饺煲和一碟铁板酿豆腐,津津有味地吃了两碗饭。
离他最近的那张大台,看上去是一家人出来聚餐,台面上的各位说话的说话,看手机的看手机,两个男孩子不理大人的训斥,绕着餐台追逐打闹。
清静惯了的薛一峰居然有一点眼热。
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没有家的男人就是一条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