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吗?滕哲问道。
她点了点头。
滕哲开始掏裤兜,把钥匙、钱包之类的东西递给校花妈妈。又问了一次,你真的确定吗?纳蜜用力地点了点头。人到了半空中会倒立哦。滕哲吓她,但还是拉着她的手向前走去。他的手好大,干燥温暖。
纳蜜至今清楚地记得,她八岁的时候,父亲第一次带她坐疯狂过山车。
那时候的游乐场人并不多,因为那时候的人穷,什么都嫌贵,钱花出去没换回看得见的东西都是败家子作风。玩一下要花那么多钱,说是国外引进的设备,还是想不通,要等到多几个人买票才肯开动机器。所以那时候的纳蜜从心里佩服父亲,感觉他是有见识的人,不会只顾吃喝用度,必须领教新生事物。
父亲腰板笔直,眼睛像黑葡萄一样,总有一撮自然卷的头发耷拉在额头,长着一张有才华的脸,因为脖子有点长,更显得神气活现。
后来就疯狂了一把。
其实父亲的平衡机能并不好,两个人下了过山车,纳蜜没什么事,只是饱受惊吓之后有些亢奋。父亲却是脸色铁青,他昏沉沉地指了指嘴巴,表示想吐,于是摇晃着蛇步向公共洗手间走去,还险些进了女厕所。纳蜜大叫,校花妈妈反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每每想到当时的情景,纳蜜都会莞尔。
父亲说过,人生就像疯狂过山车,没有谁是可以战胜自己的,都会好奇、贪婪、自作聪明、失控变态,不是这样还能怎样。唯一能做的就是学习接受。所有的事,做了,就不要对后果暴跳如雷。
同时父亲又是最好的践行者,他病重的时候,家人被允许探视。见到纳蜜,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嘱咐纳蜜照顾好母亲。她那时才多大啊,但她感受到父亲信任的目光。
纳蜜醒了,是凌晨的时候。
她刚才梦见,在培训基地的花园里,花草枝叶都刚修整过,冬青树什么的还剪成一本打开的书的形状,挺括一新。很像一个刚从理发馆走出来的人,无论男女都傻头傻脑的。她在花园里并没有等到狮狮的呼唤,却碰到了父亲。父亲还是当年的样子,而她简直比父亲还老。她对父亲说道,你只是走出了时间,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宿命,我也和你一样,要用自己的人生承担全部的后果。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父亲却是一张扑克脸,看不出忧喜,只是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眼泪,便转身离去。叫他是不应的,头都没回。
然后她就醒了,枕头湿了一片。
昨晚她根本睡不着,喝了好多单一麦芽的威士忌,这种酒号称助眠神器,把人变成沙包,重重地倒下去,应该是下半夜的时候。
现在明显感觉到头沉头痛。
她终于可以打开尘封的照片簿。
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碰这一类东西,因为里面全部都是她既思念又无法见到的人,还有岁月。似乎又记录了她全部的悲伤和罪恶。人生没有如果。
纳蜜决定不去上班了,她给梁少武打了电话,尽可能没有情绪地交代工作。
还是头痛,两腿发软。
她瘫坐在沙发上,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她的身心都备受折磨,像极了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士。
她打开相册,父亲,永远是那么年轻。
狮狮也停留在四岁,那时他们一家三口看上去还是非常体面幸福的。每个家庭都有这个时期的照片,年轻的两口子脸上还带着青涩,挤在他们中间的小孩,眼中却充满好奇的童真稚气,淡定地来到这个世界,让人感觉生活充满希望。
在相册里,也不可避免地,要与年轻时期的夏语冰相遇。
她记得夏语冰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从外地转学过来的,被分配与她同桌。现在想来,如果不是同桌,她们也不可能有后面的故事。当时并没有觉得夏语冰非常漂亮,只是眼尾有一点吊吊的,皮肤细白。但不知为什么,只要和她站在一起,无论是谁都即刻变成土豆,就像灰姑娘的马车,十二点之后就妥妥地变成大南瓜。
夏语冰是那种有光芒的人。
她并没有趾高气扬,但是你就是觉得她高不可攀;她很和气,笑的时候左脸下方还有一颗芝麻酒窝,可是你就是觉得她内心骄傲极了,什么都不大在乎。
纳蜜也不例外,简直就是夏语冰的参照物。如果全校文艺汇演,夏语冰肯定是报幕,纳蜜就是在后台收拾服装道具。如果是学校派少先队员给英雄模范献花,夏语冰肯定是首选,纳蜜没份儿这种好事,照常晚自习后还要留下来打扫教室卫生。那也没办法,夏语冰是宣传委员,纳蜜是劳动委员。
夏语冰对纳蜜十分友善,她觉得纳蜜作文写得挺不错的。尽管老师经常在课堂上朗读夏语冰的作文,但是每次夏语冰都要看纳蜜的作文本。老师给纳蜜的评价是过于忧伤,夏语冰却诚恳地表示纳蜜的作文写得比自己好。
有一天,语冰邀请纳蜜到她家去玩。
纳蜜还真的是被吓到了,因为语冰的家实在太大了,客厅大到可以打羽毛球,这还只是在两套巨型真皮沙发的间隙中。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字画,上面写着: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字体枯瘦苍劲,令人过目不忘。
语冰家里有警卫员、秘书、厨师,还有漂亮的阿姨何花。
何花气质端庄,还戴着手表。那个时代手表显示一种身份,纳蜜还以为何花是语冰的妈妈,后来才知道只是语冰家的保姆。
后来才知道的事,是语冰的爸爸是调到这边军区当司令员的。
然而语冰无论怎么对她好,她看上去也只是一个跟屁虫。
语冰还是学霸,初中、高中都有男同学问她数学问题。不过现在想来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问题,数字肯定是男生有优势,无非是想跟语冰搭话罢了。
也不是没有闹过别扭。
大二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纳蜜从图书馆回女生宿舍,看见语冰坐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一个蓝色封面的本子。天啊,那是自己的日记本。因为本子封面上写着工整的宋体:工作笔记。是父亲的遗物,他留下许多空白的本子。
那时市面上的本子已经千姿百态,“理想万岁”“惜缘”“爱是永恒”这一类的主题最为流行,根本没有人用这么土的工作笔记本。
她哇的一声叫出来,疯了一样从语冰手中夺回日记本。
语冰笑道,是它自己从上铺掉下来的。纳蜜想到自己睡在语冰上铺,日记本放在枕头下面,从床边的缝隙里掉下去是有可能的。但这毕竟不是小学时的作文本啊。
夏语冰背诵她日记里的一段话: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纳蜜的脸红通通的,除了害羞,也是真的恼了。
见她反应这么强烈,语冰把自己的日记本扔给她说,那你也看我的呗。
纳蜜并没有看语冰的日记,她把语冰的日记本放回下铺的枕边,拿着自己的日记本默默离开了宿舍,找到校园里一个没人的地方,眼泪不听话地掉了下来。
这一切语冰并不知道,还悄悄对她说,你新写的那几篇根本不是日记,是情书。
哪有,不要乱讲。
你告诉我嘛,你喜欢的那个人是谁。
真的没有这回事。
我去跟他说,就你这点胆子,就只能单相思了。
你再这么说我真不高兴了。
你不要告诉我是薛一峰啊。
才不是他呢。
语冰大笑,你看你看,还说不是情书,还说不是情书。
纳蜜的脸又红了一次,但是她的内心深处并不是羞涩的。有一条冬眠的蛇在慢慢苏醒——这便是女人的嫉恨。多少年来,她一直说服自己语冰是最称职的闺密,最要好的朋友。但其实又是她最强大的敌人,语冰的出现一直在反衬她的卑微。她忍了很久了,不想承认这个事实。直到现在,一切都再明显不过了,有那么多男生围着语冰,她像赶苍蝇似的都赶不走他们,而她呢,仅有一个喜欢的人,还只能暗恋。
她在夏语冰的眼里就是一个笑话。
而且从头到尾都是,这一点深深地刺伤了她。
后来她也看过“铊中毒”事件的报道,凶手至今下落不明。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嫉恨的毒性远远大于铊元素,它可以让人变得疯狂。
薛一峰那时候很瘦,一点形象感都没有。又穷。他们住在学校的筒子楼里。什么是筒子楼,就是用最低廉的价格,最差的建材打造出来的经济适用房。每一套房里都没有自用的厕所和厨房,每一层楼都有公共的厕所和厨房,长长的走廊堆满各家的杂物,暗无天日,混杂着既难闻又奇怪的气味。
根本毫无指望。
当年决定和薛一峰结婚,也是出于现实的考虑。没觉得特别好,但也不算差。看到自己的校花妈妈总是找不到合适的男人依傍,条件好的差的都不过是一阵风,吹过之后连点涟漪都没有,纳蜜一心希望自己有个踏实的家。
两手空空又没有背景的人,是不敢做梦的。
不过她也承认最看重的家是被自己亲手毁掉的,尽管她也不是故意弄丢孩子,碰到这样的事,只能是细思极恐。
事实证明,当年他们都低估了彼此,以为对方相对平凡、随和、没有幻想和野心,比较容易融入自己的行为逻辑系统,共同生活只求相安无事不出偏差。但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要说共同之处,他们恰恰都是内心狂野,自以为是的人。说到缘分也是清浅得很,不可能有妥协的一方,分开反而可以理性地面对现实问题。
薛一峰现在是长开了,比起当年的那种麻秆瘦,现在微微壮实,脸上有了一些经历和沧桑,反而显得目光温存,成熟沉稳,是受女孩子追捧的那种大叔型成功人士。
谁能想到呢,他们分开以后他也挣到钱了,最风光的时候,开着奔驰轿车,副驾驶坐个模特。那次遇到他是2012年初,她带着母亲去大剧院歌剧厅听布达佩斯交响乐团新年音乐会,指挥是安德拉什·凯勒。曲目中有德沃夏克的《自新世界》,低沉的大提琴与黑人灵歌风格不仅让人触动往事,英国管哀愁的抒情旋律尤其感人,直到第四乐章,强而有力的铜管奏出激昂的音符,乐曲最终在雄壮的气氛中完结。
因为当时泪如雨下,所以至今难以忘怀。在这之前和之后的音乐会听了不少,完全没有印象,随风而去。
散场之后她在停车场,远远看到薛一峰,膨胀得可以。
男人才是不忘初心,永远都是香车美人这一个标配,贪财好色,正气凛然。
纳蜜啪的一声关上了照片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