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胡萝卜炖羊蝎子的香味。
父亲家的实木餐桌旧旧的,配两把蜡黄的藤椅,一点都不搭。餐桌上端的一只羊皮罩吸顶灯,虽然是有些年头的讲究物件,架不住岁月如梭也是昏灰暗淡满眼尘霜。然而父亲坚持不肯换新东西,他讨厌一切新东西。
到了这把岁数,夏语冰心想,她说的是她自己,终于有了一点理解他人的能力。
老年人就喜欢生活在陈旧中。
而且所谓的贵族,最高的识别密码也不过一个“旧”字。
星期天的中午,秋日的阳光开始变得和顺,从窗外投射进来,照在餐桌上。眼见着父亲和儿子,这爷孙两人围坐在餐桌前,一人一只透明的一次性手套,都在全神贯注地啃羊蝎子。语冰不吃羊肉,但也像自己吃了一盆酸菜鱼一样心情舒坦。
儿子是个厨师,对烹调食物有着先天的灵感,什么食材到了他的手上,变戏法一样香喷喷地端出来。家里的保姆何姐姐也是心甘情愿地给他打下手。
何姐姐的厨艺不差,年轻的时候颇有几分姿色。部队大院的保姆比着往丑里找,只有特别强调体面的母亲肯接纳何姐姐,所以何姐姐知恩图报,做事非常勤力,时间长了,就和家人一模一样。
儿子最擅长的是做日本寿司,目前也是在珠江新城高级日料富田菊饭店上班。
父亲是军人出身,不喜欢日本餐,感觉淡而无味。都不知道在吃什么。这就是他对日本料理的评价。
两年前,母亲走了,语冰决定从美国回来陪伴孤独的父亲。
儿子虽然是在美国长大的,但是他选择不离开母亲,他并不是妈宝,只是小时候就有一点轻度的自闭。优点是安静,缺点是太安静,不太喜欢与人交流。直到现在,他的爱好也是可以独自完成的,比如爬山、潜水。他似乎很享受一个人面对自然的体验。语冰的职责就是引导他尽可能地合群。
儿子只有二十一岁,称得上面若冠玉,目如朗星。一看就是国外长大的干干净净的男生,因为那一点点孤独,他显得光滑、冰凉,呈现出半透明的晶莹剔透。
是雪后初霁的颜色。这就是青春。
十六岁的时候,儿子决定放弃上学读书,正式拜师学习厨艺。这让语冰既震惊又纠结,按照她的想法是要把儿子培养成博士后。尽管她知道儿子对上学没有兴趣,老师也反映他不与同学交流,总是独来独往。尽管她也知道儿子并不快乐,但是语冰都没有特别放在心上,想到孩子大了,终究会走上精英这条必由之路。
她开始跟踪儿子,发现他放了学,就会去他们家附近的一间日本料理店,隔着玻璃,看着一个日本人模样的师傅做寿司。儿子可以一站两三个钟头,聚精会神。
儿子小时候,无论什么玩具,拿在手里最长时间不会超过二十分钟。
语冰想了三天三夜,决定同意儿子的想法,休学,学习厨艺。
而她工作之余,要拿出更多的时间,不仅陪伴孩子,还要教他文化课。
儿子盯着看的那个做寿司的师傅叫作久保桑部,是日裔美国人,其父亲就是这家日料店的店主,加州卷做得远近闻名。据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加州涌现了第一波寿司餐馆浪潮,主要是针对当时一百万日裔美国人。为了让非日裔的美国人也能接受寿司,早期的日本师傅会用牛油果代替美国人接受度比较低的刺身,还把紫菜卷到寿司中间。改良后的寿司很快在美国流行开来,于八十年代传回日本,取名为加州卷。
也就是说,正宗加州卷的手艺人是在美国。或许久保桑部的父亲就是早年开发加州卷的师傅之一,也说不定。
久保那一家人是很有匠人精神的,交谈中,语冰发现他们对于认知和参悟日料的精髓颇有一套自己的见解,说起来滔滔不绝。他们也很喜欢语冰的儿子,给他起了个日本名字叫小桑,他们总是恭敬地叫儿子小桑君。
儿子的美国名字叫乔治,日本名字叫小桑,他的中国名字周鸿儒,简直无人问津。
鸿儒在家里用白布蒙住眼睛切食材练习刀感,这些不可思议都是通往匠人厨师之路的标配。在语冰的记忆里,年轻的儿子永远都在家里宽大的案台前切切切,直到手都抬不起来为止。手上刀伤不断,最严重的一次缝了六针。
他一筐一筐地切黄瓜。语冰到现在都是不吃黄瓜的,看到就想吐。
不仅如此,还要不断地抛米抛沙锻炼臂力。语冰用正宗的新加坡金狮子油给儿子按摩肩膀和手臂,眼泪都掉下来了。
“我们家鸿儒,就是老爷子的一贴药啊。”听到何姐姐在身边轻声感慨,语冰回过神来。何姐姐又道:“就这两年老爷子才真正开脸,以前哪里笑过。”
语冰没有说话,神情也是深以为然。
她带儿子从美国回来之后,鸿儒经常陪父亲散步,父亲则教鸿儒写大字练书法。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话都不多,有时谁都不说话,但是情感交流十分契合。
这让语冰的内心颇感安慰。
这时何姐姐压低嗓音道:“你知道他们每个星期天下午都去干吗吗?”
语冰侧头看了何姐姐一眼。
的确这爷孙两个人总是神神秘秘,用眼睛交流,重复的说法是去白云山走走。
完全不会引起语冰的注意。
何姐姐道:“他们是去过去部队的靶场,那边没有人,鸿儒教外公开车玩。”
语冰暗自吃了一惊,但也没有大惊小怪。
虽说父亲是八十岁的人了,肯定不是为了驾照,不过这个玩法也挺让人意外的。
不过鸿儒虽然年轻,但靠谱到几乎一根筋,是让人放心的孩子。
就由着他们去吧。
怪不得前段时间,鸿儒要换吉普车,语冰还觉得奇怪,他一直是喜欢电车的,从来没喜欢过颠屁股的吉普车。最终还是把皇冠换成了大红色的牧马人。
中午,语冰吃的是炸酱面。
配菜分别是豆芽、黑木耳、卷心菜丝和鸡蛋皮,这些菜放在手擀面上,再拌上炸酱,色香味俱全。何姐姐做面食做得出神入化。
两点多钟,爷孙两人又“情投意合”地出去了,何姐姐一个人在餐桌前剪香菇梗。一大堆香菇摊在桌上,何姐姐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语冰坐下来,也拿了把厨用剪刀跟她一块剪。其实语冰哪有那么闲,她现在在一家大型外企上班,工作量还蛮惊人的,根本不能想象可以有这样闲适的日常。只是,父亲太不爱说话了,只有何姐姐有时还会情不自禁地说一些母亲生前的事。所以无论是剥花生还是摘豆芽菜,语冰都会凑过去坐一会儿。
人都是这样,亲人走了,便生出万般柔情。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也是一个标准的官太太。父亲虽是一介军人八面威风,但是惧内,一直很宠母亲,养成她说一不二的性格。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有文化,有品位,又是资本家出身,要不是父亲的庇护,哪有可能一生无惊无险。
当年,母亲给语冰指定的男朋友是省委副书记的儿子高潮。
高潮他们家的家风堪称楷模,高书记当时负责公安、司法这条线,要是像现在这样,收礼有得收了,但是高书记是老革命,真的是两袖清风。高潮在部队当兵,还是陆军,摸爬滚打吃尽了苦,当然提拔得也很快,是没有争议的干部梯队排头兵,红色接班人。
有一次高潮回家探亲,语冰去省委大院找他。
到了他家去到他的房间,看见高潮正在桌前读“毛选”,当时就给惊着了。不是高潮就不能读“毛选”,主要是回到家,又是休息时间,就不能拉拉小提琴,听听贝多芬什么的,那时候的干部子女不都那样吗?看内部电影,买紧俏商品,找个地方去蹦迪。如果以后两个人真的生活在一起了,难道节假日两个人一起读“毛选”吗?这就有点恐怖对不对。
后来语冰跟着朋友去了现代舞团的排练场。当年的现代舞还是一个新生事物,就是谁都看不懂的群魔乱舞。但是语冰觉得自己可以从中感受到青春的不羁和躁动,对她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
舞台上有一个男舞者非常出挑,一张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瘦高的个子,身材如雕塑一般完美。他叫沈随,来自云南的少数民族,却一点也不土气,反而有着纯粹西化的敏感气质,根本就是天外来客,不食人间烟火。沈随的出现,对于夏语冰来说简直是平地一声惊雷,只要他出现在舞台上,语冰就没办法呼吸,目光像追光一样紧随不舍,所有的群舞都是独舞,再热闹的舞台都只有沈随一个人。
后来在一次聚会上,两个人认识了,语冰也未见得就是花痴。她也是内心骄傲的女孩,探讨最多的还是现代舞的舞蹈语汇,怎么表达才更接近艺术。
那时候,他们是两朵云,两排浪花,互相追逐的长风,是两团火焰。
是一双璧人,是这个世界任何力量都拆不散的一对情侣。
年轻人都苦闷,沈随是因为演出的机会稀少,整个社会都不理解现代舞。语冰感觉跟高潮半点共同语言也没有。
所以他们同时也是两个麻烦,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人年轻的时候,荒唐就是深刻。
两个人决定出走,各自给团里和家里留了一封信,就说走了,不用找了,找也找不到。现状让他们透不过气来,他们要冲出桎梏,自由翱翔。
语冰知道家里有一个抽屉是放钱的,平时也不加锁,需要用就从那里拿。她拿走了钱,把信也放在那个抽屉里。当时她在读大三,现在想来这也是多么疯狂的举动。但那时她觉得自己勇敢极了,而且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她平生第一次了解到什么是爱情。
以往,因为她的漂亮、阳光和直爽,当然还有聪明和家世,身边总是围绕着不少优秀的男生,包括高潮,也是形象伟岸,虽然皮肤黝黑,但是眼睛雪亮,极具男子气概。不过语冰跟他们玩在一处,总感觉可以称兄道弟变成哥们儿。真正让她动了男女之心的还是沈随,只有沈随是结实又柔软的,冷峻又温厚的,有着天生的超凡脱俗的忧郁气质。
第一站,就去了梅里雪山。
沈随说他那里有朋友。
他们手拉着手,坐着绿皮火车,坐着比牛车还要慢很多的长途汽车,直到徒步,行走,不断地行走,可是一点都不觉得疲惫,不仅不累,反而前所未有地轻盈、虚幻,仿佛梦游。有时候,你没法解释爱情的力量。
他们跟着沈随的朋友,在山下住了十多天,也没有看到神山的面目,只是感觉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旷远和神秘。
只有入夜后,待月亮落至梅里西坡,满天的繁星格外明亮耀眼,与雪山相应而动——静得蛮荒,凛冽而又秀丽深邃。
沈随便在星下缓缓起舞,只有梅里雪山配做他的舞台。
离开梅里的那一天,经过一处山坳,语冰从车窗里随意向外看了一眼,余光突然被右侧的场景吸引而去,犹如老拳重击,她足足停顿了几秒钟才惊呼出来——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神女峰缅茨姆出现了,巍峨端庄,风华绝代。
主峰线条一泻千里,如银河瞬间倾覆,既锋利又洒脱;雪坡神光闪耀,恰似旋转开来的裙裾,仪态万方。一时间,语冰张口结舌,失聪失语,胸口有微弱的窒息感。
那就是缅茨姆美的震慑力,傻傻看着就好。
天空一片云也没有,醉蓝,透明。
近一些的山梁上,有棵大树,静静守候在缅茨姆旁边。语冰和沈随相视一笑,这样的景观分明就是他们的写照。
他们看着雪山喝茶,发呆,任由时光凝固。
在一起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沈随的身体像岩石一样坚硬,柔韧度犹如把握不住的细沙,虽然清瘦,但他的力量如雪峰压顶,力量控制又是一种身体自觉。和他在一起,即便是在床上,也不过是另一种现代舞的呈现,令语冰如醉如痴。
语冰完全不知道,在她的身后,是父亲给各军分区打去的无数个电话,希望能够尽快地找到她。
因为母亲病倒了。
母亲是一个好强的人,一方面没法跟高潮的父母交代,另一方面这在常人眼里终究是一桩伤风败俗的事,是熟人饭桌上扯不完的闲话。
于是母亲精神恍惚,一次在厨房,穿着拖鞋带倒了一只暖水瓶,瓶胆破碎,一百摄氏度的沸水烫到脚面,吓得何姐姐哇哇大叫,一通慌乱。但是母亲面无表情,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烫伤的痛。后来紧急住院,还从腿上植皮才养好脚伤,前后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这令深爱母亲的父亲既伤心又暴怒。
语冰记得自己最困难的时候给家里打过电话。
是父亲接的。她说不出话,眼泪流下来。
父亲知道是她,平静地说,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只是不要让我看见你。
然后轻轻挂上了电话。
父亲是因为太爱她才如此失望的。
这时,何姐姐起身道:“今晚做香菇冬笋焖土鸡,每次做这个菜,阿姨都要说我们冰冰最爱吃了。”
语冰心酸,脸上只能委婉地笑笑。
这些年过去,母亲的房间厚门紧闭,里面一切如故。
只是语冰一次都没有进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