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承其实并未睡的很深,隐隐能感觉到有人在他眼前走来走去,伤口被切开被摆弄。大概是因为九霄玉露丸的药效,疼痛还可以忍受,只是身体似乎被什么禁锢,半分也动不了。这种不受自己掌控的感觉让他无比不安,他下意识地挣扎,就感觉到有人靠了过来,握住了他的左手。
那是只干燥温暖的手,指腹有着粗糙的茧,指节却很纤细柔软,似有神奇的魔力,慢慢地安抚了他。
满身的血污已经被拭去,伤口都被重新妥帖地包扎好。房间里温度舒适,被衾暖和,他却被右手突如其来的剧痛猛地唤醒。
“喂,你轻一点啊!”
他听到叶臻的声音,微微皱眉,睁开眼睛,正对上叶臻一双盛满担忧的眼睛,一下子思绪回笼。
正对着他右手鼓捣的却是个陌生的青年。锋利的小刀正在切割伤口边缘的腐肉,那种疼痛很钝很重,且绵长难耐。
房间内没有别人。玄天承对于陌生人有着本能的抗拒,但想到这里是百草堂,便压住了心头的不悦,眼巴巴看向叶臻。
叶臻眼角似有泪痕,眼睛红得像兔子,好像刚刚又哭过了。他有些无奈,几日不见,她怎么变成哭包了,以前刀剑加身都不见她掉一滴眼泪的。
玄天承想动一动手摸摸她的脸,浑身却半分力气也无,倒是被她捏了捏手指,把手贴在她脸上,哑着声音说道:“很痛吧?忍忍啊。很快就好了。”
“他是……”玄天承费劲地开口。
叶臻止住他的话头:“自己人。你放心吧。”
“侯爷稍安。”那青年解释道,“微臣姜尧,奉陛下之命,为侯爷治疗枪伤。”他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手腕上的伤,一边赞叹道,“昨日包扎的大夫手法不错,让侯爷捡回一条命。”
陛下之命?他有些发蒙,正要说什么,姜尧用下巴指了指一边托盘里放着的一块染血的铁片,“弹片擦中肺叶,肺部损伤,胸腔里有淤血,侯爷暂缓说话。”
玄天承闭了闭眼,问道:“我这右手,可还能握剑?”他声音很嘶哑,说话极是困难。
“侯爷若是继续不把身体当回事,那就难说。”姜尧见他不遵医嘱,冷哼一声,下手毫不留情,重重一刀。
剜肉剔骨之痛,他咬牙生生忍住了,眼中却是霎时划过光亮。姜尧的意思是,这手可治。可一想到玄月剑还在陈崇绪手中,就又有些黯然。
叶臻伸出一只手来给他擦汗,嗔道:“你再不顾惜自己,这手神仙来了都难救。”一面看到姜尧的手法,怒目骂道,“姜尧,你能不能轻点!切的不是你你不疼是吧?”
“别冲医生大吼大叫,公主殿下。”姜尧虽这么说,还是依言放轻了动作,一边嘀咕道,“晓得你心疼。那他要是这点痛都受不住,还叫什么镇北侯嘛。”
玄天承听得那一声“公主殿下”,当即意识到这姜尧恐怕是女帝身边心腹,那么所谓的奉命治伤恐怕还有别的目的?他一时紧张起来。豢养私兵是大过,他的确无可辩驳。他急声问道:“陛下还让你来做什么?”他心中一急,痰气上涌,一下没忍住,竟然咳出血来。
叶臻忙拿手帕给他擦了嘴角,一面安抚道:“你别急。陛下知道了昨天的事,特别叮嘱要他来,无论如何要治好你的右手。”见他眼中的执拗,她有些着急,又是心疼极了,压了哭腔道,“你别说话了好不好?有什么事不能等你好些了再说?”
玄天承见她好像又要哭了,心中顿时一疼,哄道:“好,我不说了。你别哭啊。”
“啊哟,腻得慌。”姜尧在一边啧啧,还不忘添油加醋,“你昏迷的时候,公主都哭了好几回了,从我开始治伤就没停过。我给你动刀,不知道的还以为刀在公主身上。”
“……”叶臻瞪了他一眼,“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好好治伤。治不好他我砍你脑袋当球踢。”
“我好怕怕呀!”姜尧装模作样抖了抖,威胁地一甩刀子,“公主,我跟你说了,要尊重医生。当心我真的废了他的手哦。”
玄天承已经从二人的对话中感觉到了女帝的态度,只是有些不敢相信,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我看起来像是要杀你?还是要软禁你?”姜尧吁了口气,正色道,“侯爷,思虑过重不利于恢复。陛下没交代我其他的,反正短时间内不打算让你死。至于你养的兵,你回头自己上京跟陛下解释去吧。”
“能不能说点好听的?我看你是胆子越发大了。天高皇帝远,惯的你。”叶臻皱眉凶道,回过头,却是柔声哄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这人就这脾气,嘴臭。陛下说了,要等你与哥哥嫂嫂一起凯旋。”
一起凯旋?女帝相信他?玄天承微微蹙眉。莫非是因为阴阳诀碎片在他体内?还是因为接下来还需要他去找剩下的碎片?
他养兵是事实。而且他的私兵暴露的时机正好是动乱的档口,他被诬陷为叛贼,无论他平不平反,既然已经暴露,女帝作为一国之君,为了平悠悠众口,或是罚他,或是削他兵权,他都无可辩驳。换句话说,私兵一事暴露,他就变成了众矢之的。他现在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无论如何都要出点血。而倘若女帝为了平衡西南,在乱局未起之前,是可以将他直接舍掉的。现在说的“一起凯旋”,也有可能,是假意安抚让他戴罪立功,先利用他的兵平了西南之乱,反过来再以此罪名除了他。
无怪他此时把一贯信任重用他的女帝想的如此凉薄。连他胞姐都能在背后算计他,再说这手段于帝王心术而言也不算过分。女帝平日里信任他,国难当头却未必。何况私兵历来是帝王最为忌讳的东西。
“延之,你又在想什么啊?”叶臻看起来有点无奈,“压根就是他们诬陷你。陛下要把你怎么样,我第一个不依。”她笑嘻嘻道,“你放心好啦,母皇很讲理的。你不做坏事,才不会有事呢。”
她说“母皇”,就是在拿身份给他撑腰。
玄天承有些五味杂陈。
在这件事上,他没有办法劝服自己不悲观。即便叶臻这样说,但毕竟她是女帝的女儿,他不过是个外姓人,而女帝在大局面前又是个杀伐果决的人。
叶臻看着他的目光是毫无保留的纯粹。
他暗暗叹了口气,她一贯聪慧,可却不知,他与她,在女帝面前,是不一样的。
君心难测。大局之下,他一个镇北侯能算什么?
这大概就是张宓的用意。
倘若女帝铁了心要除掉他,他唯一的出路,就是真的起兵。
倘若昨日没有摔下悬崖而是被陈家所捕,他大概就是如夏鸿猜测的那样,与陈家、宁寿宫一起反叛的贼子。他若成功救出她,就是姐弟合谋做戏控制泗水。无论他救不救,他都是逆贼。倒是如今他“死”了,这个进退两难的棋局总算还有活路。
难怪他反叛的流言能够在泗水传的这么快,连夏鸿所率的益州军中也被早早渗透。除了陈家和襄阳侯的出力,她这个在泗水威望颇高的指挥使夫人恐怕也下了大功夫。用舆论来做铺垫,也的确像是女人家的手段。
他的姐姐,不惜用这样破釜沉舟的极端局面,来逼反他。
可如今这局面,他们还如何能控制得住?若陈崇绪赵元静等如他所料那般以绞杀叛贼之名起兵合围泗水,又有前朝贵族和南疆内线接应……
这泗水满城的数十万百姓,大概到死也不会知道自己成了上面人争夺算计的牺牲品。而这整个西南,恐怕也会像十年前陈梁兵乱一样,彻底沦陷。若是南疆人在此时大举进攻,西南官兵和镇南关守军将腹背受敌。
还有他们无法预料的活尸和火器。
他姐姐……他在心里苦笑,又觉得无比悲凉。他到底还是轻看了她的执拗,也轻看了她的冷漠。说到底,在她心里,这满城的百姓这西南的土地都与她无关。
可她的谋算却拱手让给了对方开局的时机。
玄天承无力地闭上眼。他如今能博的,就是当初双桥沟那一“死”为自己创造的破局点。
他毕竟年少时受陛下隆恩,一介奴隶之身得与皇子公主同学,甚至得陛下亲自教导《政要》。何况他镇守阳关多年,这九州山河是他一寸寸亲手守下,教他如何能反?
真到陛下要他性命时,再反不迟。
但大概永远不会以这天下百姓和九州山河做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