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臻眼看着那人眼中的光彩散去,然后眸子晦暗,最后闭上了眼睛。
她看不懂他在想什么,自己心中也是一团乱麻。
她心里本就压了许多事。短短不过几日,叶家真相未明,又有活尸威胁,自己又因为血脉随时处在危险之中。而泗水的局面和西南的危险也让她头疼不已。还有关于他,张宓和玄月剑的事,她都不知该如何向他开口。
也不知他知不知道张宓或许是故意引他去的双桥沟。她觉得这件事由她来告诉他不合适,且免不了还要一通解释。算了吧,他早晚也会知道的。至于玄月剑,她低头看了眼他血肉模糊的右手,一阵难过。他刚才连自己的伤势都不顾,只想知道手还能不能握剑。可即便是姜尧也不敢说这手绝对能治好。现在把玄月剑给他,他会更难过的吧?
私兵的事,更是让她手足无措。
她本以为他只是被诬陷谋反。她相信他不会谋反,可是私兵怎么解释?她派人出去查探,无极阁那边却传来了确切的消息:他的势力的确已经渗入各州府,在益州泗水尤甚,甚至益州军中都有直接听命于他的一支军队。她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本还可以给他解释为是奉上命监察各州——毕竟他原本就暗中在替女帝做这件事,但无极阁的人脸色却很难看,直言女帝之前并不清楚这些势力的存在,她便有些心凉。
叶臻看着玄天承,双手虽然紧紧握着他的左手,心里却忍不住多想。她对他,原本是极为信任的。听说他重伤坠崖她的第一反应,是找他;见到他的第一反应,是给他治伤;她不顾一切想要夺回玄月剑,又因为张宓的态度而恼火。她做这些时满心只有他,不曾想过自己,也不曾想过大局。可是她毕竟是女帝所生,她的兄长和嫂嫂还在镇南关,冷静下来后她更关心大局。
而且这样的怀疑是不无道理的。撇开陈崇绪是否有反心,玄天承要反,完全是万事俱备。何况他背后还有个宁寿宫,那天她亲眼见到他与圣宁国父关系密切。
延之,倘若你真的有异心……
想到这里,她狠狠在心里扇了一个巴掌,骂道:叶臻,你有没有良心!你认识他多少年,他是什么人你心里不清楚吗?这九州山河安稳有他一半功劳,你就这样想他?他要反,何时不能反?何况他要是反,用得着这么委屈自己么?
她看着他因失血过多而过分苍白的脸,方才治伤时的满目血色仿佛仍在眼前。
然而,她纵然心疼他,一瞬间却又像是那天在宁寿宫被他带回家,或是从临川回宣城一样,觉得他在她心中的样子模糊起来。
就像是很多年来两个人的感情一样,明明亲密到可以互相依靠互相治愈,却有无数个瞬间忽然有看不见的障壁隔开了他们。
他们之间的感情毋庸置疑,但却总是因为身处无法控制的政治旋涡,不愿告诉彼此,因而无法坦诚相待。
叶臻心里清楚,但不怪他。他们珍惜这段感情,却心照不宣地没有戳破窗户纸提出再进一步。将心比心,她也有很多不能告诉他只能设法含糊过去的事情。
比如她刚才虽然有几分娇蛮地跟他说由她撑腰,只是为了安慰他,其实心里是很不确定的。母皇虽则是说了暂时不会对他如何,却也没表明具体的态度。她分辨不出,母皇究竟是对他信任,还是只是要暂时稳住他,或是要借他的兵让他“戴罪立功”。在这件事上,于公是西南与百姓,于私是母亲与兄嫂,她对他再信任,也不可能违逆母皇的态度,也不敢贸然表明自己的态度。
接下来,王禹还是要找,泗水还是要守。刚才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传来永州兵马调动的消息。派去镇南关外的探子还没有回,她心中始终紧绷。她隐隐感觉到大乱将至,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关于他的一切只能持保留态度。她的私人感情与大局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至于事情真相如何,只待她安排完别的,再自己慢慢去弄清楚吧。
她这样想着,却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要去看他。她知道他体质特殊,麻药根本不起作用。而这将近一个时辰剜肉剔骨的剧痛,是能够把人生生逼疯的。他左手其实一直在抖,偶尔实在忍不住了会用些力握她的手,却始终舍不得弄疼了她。
她又有些忍不住想哭,恨不得替他痛了。她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不自觉地拧干了帕子去帮他擦汗。
算了吧,那些真真假假一时分辨不了,可她骗不了自己的心,如何能做到公私分明?
倒有些恨自己知道的太多,心思也太多了。
不过说来,他怎么会狼狈成这个样子?连炎芮都不是他的对手,陈崇绪难道比炎芮厉害么?那火器她是让青阁去查过的,准度一般,要近身时才能保证一定的命中率,以他的身手如何会让陈崇绪近身?姜尧说前两枪手法与后两枪不同,但都很危险,前两枪一枪擦中肺叶,一枪穿透肩骨,心口那一枪幸好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卸了大半力道,否则必死无疑。修灵之人,即便是迫不得已要受伤,也会有意避开要害,寻找相对不那么危险的承伤位置和角度,会伤到如此凶险的位置,他那时究竟怎么了?
姜尧说是因为此前已经受了刀剑伤和箭伤因而行动迟缓,可他毕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者,不懂修灵。倘若全盛时期,就算受了伤,也不至如此行动迟缓连保命的本能都丧失了。何况她那日把脉时,分明察觉他脉象怪异,一贯丰沛的灵力竟然只剩下原本的两三成。
莫非是情急之下,避无可避?就像她那时险些被简长老所杀,就是因为几乎灵力全无?
还有他坠崖后,究竟如何离开的,又去了哪里?姜尧说大夫包扎手法不错,是哪里的大夫?他为何潜回泗水,又是否暴露了行踪?洛逸将他交给了她,就带着血影匆匆离开,又是去做什么?
这些,叶臻通通不知道。可是这些,她要是开口问他,他会回答吗?
正在这时,房门被敲响。
叶臻陡然从思绪中被拉回来,就见玄天承已经睁开眼睛,戒备地看向她,尽管她看出那戒备不是对她。
姜尧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沉声道:“我去看看。”
“不必。”叶臻皱眉听了会儿,眉眼舒展开来,“是寒轩的人。我去开门。”
她轻轻放下玄天承的左手,他却反手拽住她,满眼担忧:“千万小心。”
“放心吧。”她拍了拍他的手背,无声走到门后,开了一条小缝,见到来人,回头看了眼房内二人,给了姜尧一个眼神,对来人道,“出去说吧。”
分坛主借着这条缝正想往里面看一眼,叶臻已经飞快闪身出来并且关上了门。这里是百草堂四楼,与大堂和二三楼之间有隔断且隔音,私密性极佳,只做叶臻来泗水时的居室,另有楼梯通往后院,平日里都是空着,没有人能上来。
徐百万吁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小姐不说,我原本不该问。但里面那人,可是镇北侯?”
叶臻眼里划过冷芒,“你想说什么?”
“您看这个。”徐百万把手中一直攥着的两张布告交给她,面露焦急,“属下不是怀疑镇北侯,只是眼下情形,百草堂不能折进去啊。”
叶臻接过布告来,小声念道:“今有镇北侯同党潜入陈氏别院,窃取玄月剑,掳走指挥使夫人……全城通缉……悬赏黄金百两……”她一把捏碎那布告,狠狠掼在地上,“放他娘的狗屁!”又看另一张,直接写的通缉镇北侯,气的她看了一眼就直接撕了。
“小姐息怒。”徐百万连忙按住她,“小声,小声。”他看着叶臻慢慢平静,才说:“小姐可有对策?襄阳侯在泗水颇有势力,只怕百草堂撑不了多久。”
“襄阳侯?什么襄阳侯?”叶臻有些迷茫。不是陈崇绪么?
徐百万有些无辜地指了指那张被她撕掉揉成一团的布告,“下面盖的是襄阳侯的官印。”
叶臻把布告重新展开,一看果真是襄阳侯的大印,皱眉道:“襄阳侯?明明是陈家的事,怎么跟襄阳侯扯上关系?再说,这城中何时由襄阳侯做主了?”
徐百万说:“襄阳侯手里有兵马,在西南名气又大。昨日众耆老找不到梁敬泽,就去请了襄阳侯做主。”他觑着叶臻的神色,小声说道:“襄阳侯大笔一挥,敲定了镇北侯豢养私兵勾结泗水官员和南疆势力的罪名,又派人快马出城向周边郡县求援。”
“什么……”叶臻喃喃。长久的沉默之后,她苦涩问道:“那你觉得,襄阳侯这人怎么样?……我是说,你觉得他是否忠于朝廷?”
“这……属下不清楚。”徐百万面露为难,“只能说襄阳侯在泗水威望甚高。这么说吧,过去梁敬泽这个益州布政使,基本就是他的傀儡。”
“那陈崇绪借平叛来,占领了泗水,襄阳侯会看不出他的心思?我瞧着城守对他毕恭毕敬。还有那捉拿同党的布告……”叶臻狐疑,电光火石间灵光忽现,惊道,“难不成他二人沆瀣一气?”
徐百万摇了摇头:“这属下也不知,还得继续查探。只是小姐,襄阳侯可不是个善茬,他在泗水横行霸道惯了,不忌讳什么医馆寺庙的,也不大把我们皇商放在眼里。他手段也极端,弄不好挨家挨户抄家。小姐还是早做打算。”
“我知道了。”叶臻神色凝重起来。徐百万的话发自肺腑,为她也为百草堂考虑。倒是她昨日不管不顾去了趟陈家,惹了麻烦又没有告诉他,顿时感到万分愧疚。她想了想,说道:“这样,你先找人帮我尽量去查陈崇绪和襄阳侯之间怎么回事。千万小心,别打草惊蛇,实在困难就找无极阁帮忙。镇北侯不宜挪动,至少要在这里待上三天。这三日里我们一切都要格外小心。当然我们也不能干等着。不能再耽搁了,我得尽快去见王禹。”
“小姐!”徐百万皱眉,“别的都好说,您要怎么让王将军见你,又要怎么跟他说?”
“我自有办法,”叶臻笑了笑,“你帮我弄清楚王禹什么时候在哪里就行了。”
襄阳侯是个土霸王,她叶臻在泗水三教九流中的势力也不是吹的。突然的动乱影响不了多少底层的小人物,该传递的消息还是会传递出来。
但如果襄阳侯才是之前泗水的主事人,那只怕她说通了王禹也仍是不够的。若这襄阳侯忠于朝廷也罢,但眼下看来,他只怕更可能是和陈崇绪一样的人。
莫非早上陈崇绪去见的就是襄阳侯?
叶臻越发觉得棘手。她倒吸一口冷气,略想了一想,又说道:“你派人放出风声去,就说安宁侯倒卖军火。光说恐怕不行,这样,演一出戏……”她在徐百万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叶臻看着徐百万下楼,才转身回了房。
她坐回到床边,玄天承道:“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叶臻说:“没有的事。你安心躺着吧。”却见一旁的姜尧也向她投来疑问和探究的目光,她径直问道:“弄好了吗?我一会儿送你下去。”
姜尧见状就没有追问。他埋下头去做着最后的处理,片刻说道:“马上好了。记住,伤口三天之内不要缝线,慢慢地把里面东西排出来再愈合,否则还要挑破重来。”
“好。”叶臻坐到一边,帮忙托起右手。
姜尧慢慢地一圈圈用白布把手腕伤口缠好,又说:“侯爷别不当回事,不尊医嘱到时候手彻底废了没人能再救你。”
“知道了。”玄天承笑了一下,“多谢。”他满头都是疼出的冷汗,眼中却满是对叶臻的关切,大概是顾忌姜尧在旁,最终什么都没说。
姜尧收拾东西起身,叶臻送他出门下楼。
楼梯上,姜尧想了想,还是说道:“公主跟他的事,本轮不到我说话。但公主千万多留个心眼,别不信他,也别全信他。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我知道。谢谢你提醒我。”叶臻笑了笑,“还是要多谢你能来救他。本来,他伤成那个样子,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不必谢我,分内之事。何况他是镇北侯,我也不忍看到明星陨落。”姜尧叹了口气,“政治上的事情我所知甚少,但公主放心,陛下对西南的局势是有所预料的,事先有做一些准备,这个节骨眼上也不会为难镇北侯。”
叶臻小小松了口气。
“你自己的伤,别不当回事。”姜尧道,“伤在心口,不能马虎。不给我看便罢了,给你开了几副方子,自己配药调理。”见她似乎没往心里去,不由无奈,“听点进去!你淋了那么久的雨,伤口二次撕裂,已经感染了!别以为吃了止痛药万事大吉!不痛不是没事!你也想病倒吗?”
“行了,我知道了。婆婆妈妈的。”叶臻摆摆手。这点小伤痛,相较于眼前的局面来说,根本微不足道。但是姜尧说的对,她不能病倒。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微烫的额头,一阵烦躁。想起简长老,又一阵战栗。甩甩头,不去想他。
姜尧也不恼,转而说道:“其实……镇北侯的伤情我不敢完全断定。除了外伤,还有内伤无数。他之前应该服用过九霄玉露丸,不然这样的伤情,即便是再好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仅就大量失血就足以要了他的命。但此药提升功力同时麻痹神经,能一时提振精神但对内腑有反噬。原本的内伤也会暂时被掩盖。公主最好还是找个行家来看。”
叶臻心又提了起来。修灵之人怎会不知九霄玉露丸?说是饮鸩止渴回光返照也不为过!她又急又忧,一面又想,泗水这个样子,她去哪里给他找信得过的行家?难不成又得找无极阁么?可若是换了别人,就不比姜尧与她熟识了。
“就送到这里吧,无极阁的兄弟会来接我。”姜尧看出叶臻着急,示意她止步,目光沉沉道,“公主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