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承从第一眼看到她,就全然呆住了。
他绝没想到会在这险象环生的泗水见到她。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鸦青色的男装,被也许是湿泥或是水汽脏污了大半;白净的脸上也染了黑灰,溅了血迹。她分明改换了容颜,但他也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一双眼睛盈满了泪,远远地望着他。
那一瞬间,或许是高烧之下头脑不清楚,他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他自嘲道,怎么可能是她,她远在宣城,说不定还在昏睡。
直到她朝他冲过来,猛地扑进他怀里,伤口一阵压痛,他才如梦方醒。
无比真实的痛感,无比熟悉的温软。他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愣住了。她在他怀里大哭起来。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浓烈的情绪,下意识地,有些局促地,慢慢抬起左手,轻轻回抱她,拍着她的背哄她。
彼时他还是懵的。只道她是因故来了泗水,又受了委屈,才会如此。
可她竟直直地要来看他的伤。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只是因为他此刻身份不便,不宜与人有接触,可她好像会错了意,站在那里,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失落。他茫然地看向洛逸,目光中意思很明显:解释一下?
洛逸一摊手掌,面露为难:我也不知道啊。
倒是叶臻先收回了情绪。她眼角还挂着泪痕,平复了声线,说道:“你们要什么药,跟我来吧。”
她突然就丧了气。玄天承敏锐地感觉到了,虽然不知为什么,但他直觉不对,一步上前,急声问道:“你怎么了?”他这才觉出她半身脏污分明都是血迹,唯恐又是与那日宁寿宫一样的险境,眼中也染上了急色。“伤到哪里了?你怎么来泗水了?多危险啊!”
他说的急,没忍住低头咳嗽了两声,牵动伤口一阵闷痛,他不想让叶臻知道伤情,却见叶臻已经急急绕到他跟前,“你怎么样?”
他抬头正对上她满是焦灼懊恼和心疼的眼神,又听到她急急解释道:“血是别人的,我没事。哎……”她一跺脚,看起来又有点生气,“我看你是好得很,活蹦乱跳的。”她竟然又流了眼泪,“白害我担心那么久。”
玄天承正费劲地猜着姑娘的心思,忽然抓住她话里的重点,一下子怔住了,“你是因为我来的?”
“你少自作多情。”她吸着鼻子,过来给他把脉,这次他没有躲开,定定地看着她。她说,“我在泗水那么多生意,一听消息,就赶过来照应。……才不是因为你。”她忽然又哭起来。
他以前从没发现她那么爱哭的,有点无奈,却听她带着哭腔说道:“你不是最厉害吗?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她闷闷地嘀咕道,“就算死不了,你也不能往死里折腾啊。”她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他,“你不疼的吗?”
她这次醒来,话倒是比从前多了许多,性子好像也有些变了,但又似乎还是那个她。
玄天承忽然觉得,他这十余日来始终紧绷、即便生死关头也不曾松懈的壁防一溃千里。南方、南海、南疆……他将半个天下挑在了肩上,整日游走在阴谋算计之中,伤痛累累,却只有她,会问他疼不疼。
“阿臻。”他开口叫她,慢慢地伸出手去,环住她,见她没有推开,便又慢慢地把头埋在了她颈窝,声音微哑,“很疼。”
他这时全然卸下了防备,甚至带了几分委屈。他有些贪心地想,若她愿意包容他的沉溺与脆弱,他就想这样睡过去,就一会儿也行。
叶臻像是愣住了,片刻才回抱住他,温热的眼泪落在他发间,闷闷说道:“他们都欺负你,我找他们算账去。”
她这话颇有些孩子气,玄天承失笑:“怎么叫欺负啊。”心里却是无比动容。
“本来就是。”他听出她好像本来还想说什么的,不知为什么又不说了。他想不清楚,又或许是不愿想,只觉得身上的痛楚如今格外难捱,身体重量止不住地往她身上压去。
“还能走吗?”叶臻显然是感觉到了,心疼不已。
玄天承苦笑,温柔乡就在眼前,他确实是有些站不住了。
然而下一刻,他居然被背了起来!
女孩子肩背单薄却有力,竟然背着他就走,他耳根微红,呼吸微错,“阿臻,放我下来……我会给你惹麻烦。”
“我又不怕。放心吧,这里安全得很……”叶臻回头看他,他唇尖就忽然擦过了她的耳朵。两人一时都有些尴尬,一些数年来从未戳破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感情在升温,暧昧气氛在二人之间流转。
“呃……”叶臻有些呆滞,片刻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继续说,“这里可是我的地盘。”
玄天承看见她微红的耳根,脑中又浮现方才唇尖绵软的触感。胸腔中像是有一片羽毛轻轻炸开,挠的心尖发颤。
他这才有些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姿势有多亲密。他隔着不算厚的衣服,能感受到她暖暖的体温,甚至能感受到两人心脏的共振。而他贴着她脖颈间细腻的肌肤,两人的呼吸都交错在一起。
“其实……”他有些愉悦地笑起来,“真要背,我可以让洛逸背。”
让女孩子背他,是他过往从未想过的事,尽管他知道叶臻完全背的动他。可现在他觉得,偶尔吃吃她的软饭,也不是不可以。
“啊?对哦……”叶臻脸愈发烧红起来,尴尬得恨不得把脚趾抠进地里,一贯伶牙俐齿的她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可她已经背着人上了楼,以她的性子也没有再把人放下来的道理。而且,他居然好像很享受的样子?
玄天承轻笑,轻轻浅浅的呼吸,拂过她耳畔,“阿臻,我很欢喜。”
千里奔赴,还有什么比这一片真心更加珍贵?
这泗水群狼环伺,她明知危险,还是一头扎了进来。
他奴隶出身,年少困顿,受人欺侮。幸得镇国公主带他回宫,君主垂怜照拂,方入文华武英,读书习武,封侯拜将。而后他四方征战,上斩外敌内贼,下查贪官污吏,以报圣君隆恩。十余年来,亲人算计,宿敌索命。黑夜潜行,白昼委蛇。满身伤痕,独自舔舐。
大概只有这个傻姑娘才会把他当成易碎的宝贝吧。
虽然有些话现在不能够说出口,但他还是贪恋她这份毫无保留的爱意。
他在这份温柔中,逐渐地褪去了强撑的外壳。
“阿臻,好困……”
意识慢慢消散时,他喃喃说道。
他听见她在喊:“延之!别睡啊!”
她好像又哭了。
他伸出手去,想要擦一擦她的眼泪,却终究被铺天盖地的疲倦和痛苦淹没,彻底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