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益州布政使司被玄天承的军队围住。
他们对他俯首称臣,表明听他调遣后,玄天承给他们下了一道军令。
不惜一切代价,斩杀陈氏兵马。
那时他还没有算到陈氏与此次动乱的直接关系。但他自从察觉陈崇绪对宁寿宫有二心之后,就一直在筹划清剿陈家。既然现在他亲手培植的私兵背叛了他,他就顺水推舟让他们发挥价值,然后借陈家的刀除掉他们。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良善之辈。自己养出来的兵,背叛了他,就该死。只是白白死去太过可惜,不如就送给陈崇绪做一份大礼。
他没有时间伤感自己人的背叛。
满城入侵的活尸,正在疯狂地啃食人类。
他们没有主观意识,不会同情不会怜悯,他们就是被缔造出来的杀人机器。而躲在活尸背后操纵的人,他们比这些杀人机器更加可怕!
倘若杀戮和攻伐能够随心所欲,黎民的生死不过是上位者摆弄的工具,这世间将充斥着战乱和流离。
到那个时候,那些千万年传承下来的自诩的神,又是否还有能力庇佑众生?
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叹息。
未来的神,还孕育在摇篮中啊。
王禹赶到城西时,玄天承刚刚带着血影消灭了城内最后一只活尸。
所有人的剑尖都在淌血。那是他们自己的血,混合了特殊药物抹在剑上,能够辟邪。
灵力的过度消耗和尸毒的刺激竟然诱发了他体内的暗香疏影。在对战王禹之时,他的灵力就已经开始飞速衰退了。
玄天承没有想到,十余年过去,王禹还是那个王禹,甚至比十来年前有过之无不及。王禹显然是钻了牛角尖,可他又不能真的出招——若是他真的出招,三招之内王禹必然毙命,故而只用些比武的花架子,却还是免不了同胞相残。他只好夺了王禹的战马羞辱他,因为王禹最重荣誉,只有这样才能让其稍稍肯听一二句。
然而还没解决掉王禹的麻烦,夏鸿又来了。
张宓被绑架,实属他意料之外。
他从来都知道张宓修灵,且修为远在他之上,即便是陈崇绪也难比拟。
她是刻意的。
他当时脑子里就这样想。
可他又怀着一丝希望,否定了这种猜测,因为他想不到张宓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夏鸿与王禹争辩之时,他其实是恍惚的,他既悲凉姐姐可能算计他,又悲凉他会猜到姐姐算计他,并且在那一瞬间,已经在脑中初步构思了一个以此为破局点的计划。
其实,不以此为破局点,他还可以想别的办法。但最后他决定去赴这一场鸿门宴,只是想要为已经消磨的不剩多少的亲情,寻一个让人死心的答案。
他策马飞奔,穿过泗水的街道,从夏府的门前疏忽而过,未做停留。
洛逸从一条小巷骑马窜出,与他并肩。
布政使司出事后,洛逸就被他安排送走梁敬泽等官员,并提前给已经前往江夏的夏鸿的军师宋清源传信修改作战计划。而洛逸来时,已经自主在双桥沟下安排了血影。
但玄天承在他来之前已经仔细思考了局势。
他万万没想到陈家会参与进来。但如果陈家和赵元静早就联手,或者有利益交易,倒也不难解释。
他又想到夏鸿对于他的怀疑。虽然有些心寒,但到底也是人之常情。也正是夏鸿的这一问,让他加深了此前要斩断陈家和宁寿宫联系的念头。
然而对于这次泗水的局面,他尚有许多疑惑。不过,虽然益州重要文件与布政使司一同被焚毁,但梁敬泽在他手里。梁敬泽必然知道很多事情,只要随后设法让其开口,他或许就能窥见阴谋的真相一角。
他没有当即去救张宓。洛逸再度领命离去之后,他便接到血影带来的最新消息,陈崇绪和陈怀义来了泗水,并且陈崇绪与赵元静见了面。
陈崇绪以平乱之名带来了侯府军队,但暴乱分明是早上的事,不过半天陈崇绪就能从安宁带来平乱军队,简直拙劣而荒谬。但玄天承丝毫没有轻视。
陈崇绪带着兵马借由平叛昭然入城,这就应证了玄天承的猜测。他是早知道陈崇绪的狼子野心的,所以才会早早谋划慢慢翦除其羽翼。而若是陈崇绪与赵元静联手,有过十年前陈梁兵乱做铺垫,他们所图必然不只区区西南。他们很有可能借由清剿叛军之名起事。而倘若陈家假借宁寿宫或是前朝之名,更能引得天下前朝旧势力支持,他要彻底阻断这一可能,之前偏温和的慢慢蚕食的布局筹码不够,再加他临时吩咐的暴力切断也不够,只能再加上他自己。
近年来在宁寿宫,张烨越发器重他,需要借他之手来与陈婉宁背后的陈家抗衡。望川楼事之后,张烨已经知道陈崇绪对宁寿宫的二心。倘若他“死”在陈崇绪手上,张烨应该会更加防范陈家,不会愿意借出旗号最终落得过河拆桥的下场。
当然这个做法有风险,他并不能完全肯定自己在张烨心中有如此重的分量,只能姑且赌一把。
但那不过是其一。
谣言既出,他在泗水根本处处受制。与其被困在城中,不如金蝉脱壳,与他此前就安排在外围的援军相接,更能占得先机。
而他知道陈崇绪忌惮他。他不单要“死”,且要失踪。陈崇绪一天不能确定他真的死了,要动泗水,就先要掂量几分。
只是还是出了点意外。
在他的计划里,那百丈悬崖,他本就是要下去的。或许还会受一点伤,但那都无关紧要。在他全盛时候,那本也难不倒他。他完全可以救了张宓,一同下悬崖全身而退。即便陈崇绪来了也没有关系。
可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或者说,他从没把身体当回事,因为死不了,就随便来,这次终于遭报应了。
从南海归来,他本就已经十分虚弱,以致暗香疏影这次发作格外痛苦且格外漫长,将近半个时辰的筋脉剧痛之后,他的气海中仍然几乎空空如也。
然而战况瞬息万变,四方州县调兵的消息一一传来。
没有时间给他再等了。
他就这样上了山。
虽则他预料到了自己会多受点伤,但没有想到,会这么的……凄惨狼狈。
为张宓挡枪是生理反应,说不上是真的对她有多少感情。可让他悔恨不已又痛苦万分的是他的右手,废了。
筋脉被打穿的瞬间,玄月脱手。
玄月在咫尺之遥,他的右手却分毫也动不了了。
一个剑客不能握住他的剑,这是多大的耻辱!又是多么的痛苦!
而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认识到了,没有灵力,想要借陈崇绪的东风,在其面前演一出戏,恐怕要付出比他以为的多得多的代价。
他托大了。他没有想到陈家会堂而皇之用火器,更没想到陈家的火器已经精良到这种程度。
但也不能说这一趟不值。被打下悬崖的时候,他这样想着。对于张宓,他的那点儿时的记忆已经彻底被消磨的差不多了,这也算最后了结了罢。其他该达到的目的基本也达到了,就是他自己,这次可能真要栽了。
生死关头他脑中闪过很多人和事,最想的还是叶臻。
《阴阳诀》的碎片还在他心脉中。
他还没有救她。
那些还没有出口的心意,怕是要随风了结了。
不……怎能如此窝囊地死去?何况眼前并非绝境,以他的血脉,即便正面坠地也未必会死。怎么就要放弃?
事后他想,他总归还是有几分运道的。又或者是他求生的本能,被打下悬崖没多久,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气海开始重新汇聚灵气。速度有一点慢,以至于快掉到底时,灵气才足够他运功堪堪护住自己,没直接砸在地上。
但到底是没有很好的缓冲,他当即便昏了过去。他应该并没有昏迷过去多久,剧烈的疼痛就把他生生唤醒。然后便看到了洛逸和血影的兄弟们。
他伤得很重。四枪,两箭,刀剑伤无数,还有高坠伤;再加上他原本在南海上和雷家受的伤也未曾恢复,又是毒发过后,还有碎片冲击心脉,整个人虚弱极了。
心口的那一枪其实是最凶险的。
玄天承慢慢抬起左手,摸出一枚沾满鲜血、已经四分五裂的玉佩来。
陈崇绪的枪法很准,后面又补了一掌用于彻底震碎心脉,若不是这玉佩,他必然早已殒命。
那枚他在心口珍藏了十四年的龙凤玉佩,今日用粉身碎骨,换了他的命。他眼前一片黑雾,却是努力地盯着那玉佩看了许久,陈年往事在此刻不合时宜地翻涌起来。他慢慢闭上眼睛,把玉佩交给洛逸,疲倦地说道:“等结束了,看看能不能补好。”
他靠着血影的帮扶,慢慢撑坐起来,条理清晰地吩咐道:“陈崇绪不会放心,必会让人来寻我的尸体,我们往上游走,绕道去江夏方向找遂宁侯。把我的外衣从这里放下去,冲到下游。待陈家人找到下游,杀无赦。”
洛逸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夫人呢?”
“不用管她。”玄天承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他痛得有点烦躁,想了想还是吩咐道,“若是有机会,拿回玄月剑。”他右手或许不能使剑了,但还有左手。剑一定要拿回来。
他又吩咐了些事,终于撑不住再度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在遂宁侯的军营中了。
遂宁侯吊儿郎当坐在床边,见他醒来,阿弥陀佛道:“你可算是醒啦!你被送来的时候真是吓人!这都没死,你命真大。”又道,“有块弹片位置凶险,没人敢动,你且休养着,等到了驻地我再给你寻大夫。”
玄天承却好像没听到似的,他打量了下周围环境,皱眉冷声道,“为什么不在江夏?江夏情况如何?”他声音很虚弱,语气却很硬,说着便要起身。
“哎呀,躺着吧你!你放心吧,你早送了‘智多星’来,如今江夏有宋先生坐镇,稳如泰山。”遂宁侯连忙按住他,正色道,“自你传信,我连日来未曾安眠,日日警戒,没想到竟是泗水先起暴乱。前方传你叛乱,我道不好,便往泗水方向来寻你。幸好赶上了。”
“这件事,恐怕比我当时预料的还要复杂。”玄天承肺里一阵刺痛,咳嗽两声,别过头去吐出一口血,声音嘶哑,“你带了多少人来?有没有细的地形图?”
“……两千。大部队留在江夏。”遂宁侯看着他的样子,欲言又止,终是败下阵来,“行,祖宗,我给你去拿,你别着急。”他撩开军帐的帘子出门,一边嘀咕道,“要不是不忍心看你孤立无援,谁要掺和你们那档子事。”
遂宁侯回来时,玄天承已经自行吃了放在床头的药,身上痛楚消减,甚至有点麻木了。他一只手别扭地穿好了衣服,见遂宁侯进来,便道:“你来的正好,我有些事情要吩咐下去。我不好出面,你替我跑一趟。”
遂宁侯闻言便把图纸拍到桌上,“啪”的一声脆响。只见他双目圆睁,佯怒道:“你真不见外!我俩明明同是侯爵,怎么我就像是你的跑腿小弟?”他话虽如此,还是过来帮他系衣带,“我是看在你手残了的份上啊。”
玄天承听到“手残”二字,动作微微一滞,片刻笑着拿起图纸,慢慢看起来,“因为你是世袭的,我是自己挣的。你要是想让我给你跑腿,自己挣功名去啊。”
“那就算了。”遂宁侯倚到行军床上,手里把玩起随身的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功名要不来,我在西南自在惯了。”
他丢了匕首,拿起药瓶掂了掂,就知道玄天承吃药了,啧啧道:“我可提醒你啊,这药就是吊着精气神,内里该怎么坏还是怎么坏。你还是想办法赶紧把这仗打完,你好回去养伤,我也好去做我的闲散侯爷。”
可西南的土地终究容不下他的自在,纨绔的小侯爷最终也是要入世的。
玄天承交代了遂宁侯一些事情,凌晨时就又带着血影离开营地,潜回泗水。他本打算先去百草堂配点止血消炎的草药,顺便或许能够借寒轩的渠道为接下来的计划提供更多的保障。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叶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