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叶臻想起来,那时幸好是很多事情一连串地发生,让她根本没有时间仔细思考人生。不然,她可能真的会一直纠结,最后情绪崩溃了。
苏冉听说叶臻风风火火赶来,连忙放下手中事务,赶往福兴茶馆。一见到她,把她上下仔细打量一遍,眼眶微湿,“叶子,你吓死我了。”个中情况,君识与她讲过,但到底不是亲历,叫她如何能放心?何况那日君识偷偷带她去看叶臻,见到叶臻沉睡中苍白憔悴的容颜,她几乎当时就绷不住要哭。
“好啦。”叶臻抱了抱她,“我没事的。”她听君墨说了四哥偷偷带阿冉去看过她,因带了外人进谷,四哥被罚了一日禁足。
苏冉眼尖,看见她领口下一点纱布,忙让她坐下,问:“伤在哪?严重吗?”
叶臻不欲让她知道简铭的事和自己的身世,随口道:“好得差不多了。你看我,能跑能跳的。”
苏冉向来知她嘴硬,但总觉她今日言辞神情皆较往日有所不同。她心思细腻,晓得叶臻有事瞒她,但既然叶臻有心不告诉她,她便当做不知道。
“这几日我查了许多炎芮的资料,想着你或许要看。”苏冉抱出一摞卷宗,递给叶臻,“我听君识转述,猜测那红叶村有蹊跷,嘱咐了人小心去查。”
“还是阿冉懂我!”叶臻小心接过来,快速翻阅。
苏冉给她倒了杯茶,一边说道:“淑和公主来找过你,说要当面谢你救命之恩。我只说你去了外地。”
“我可不信,她只为了谢我救命之恩。她看着懵懂,其实懂得可多。”叶臻叹了口气,“她知道她是叶家女儿了。”
“这……”苏冉皱眉,“那她待如何?”
“她先前要我做她侍卫,是想要我与她一起,寻找八年前的真相。”叶臻一边说着,一边翻看红叶村的卷宗,“我不敢完全信她,但与她交集也无不可……这样吧,过几日我去见她。”她想起来那天追杀苏凌兰的刺客对叶家刀法极其熟悉。她觉得苏凌兰必然知道些什么,所以见苏凌兰一面是很有必要的。
但这红叶村……
叶臻看着卷宗,眉头逐渐皱起。
资料上显示的红叶村的格局,似乎与她那天看到的有些不一样。
这些不一样的地方……
而且那天,他们出了红叶村就遇到了活尸,后来又进了山鬼阵,叶臻直觉这一切绝非偶然。
而玄天承和血影出现的时机……玄天承必然知道些什么。
她如此想着,扔下卷宗,夺门而出,朝栖梧阁方向奔去。
*
彼时不过辰时。
叶臻刚刚抵达福兴茶馆时,泗水全城已经乱作一团。
城防营分明是在找寻凌晨时可能潜入城中的怪物,一边协助紧急出动的水龙队扑灭民宅大火疏散人群,可是不但怪物越来越多,火没也有扑灭反而愈演愈烈,方才还在城楼上与他们说过话的镇北侯——他们很多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战神——转眼就成了叛贼,手下私兵冲开城门烧杀劫掠。
即便布政使梁敬泽不是个好官,这个时候还是有很多人想到去找他。却得到他与镇北侯勾结,内外夹击控制泗水的消息。布政使司衙门已经化成一堆废墟,梁敬泽与一众官员皆都不知去向。整个益州的重要卷宗付之一炬,有些黑暗的交易便从此化为灰烬无人知晓。
以上,还是消息灵通的权贵人家或是军中将领才得知一二的情报。对于泗水的百姓来说,这一天简直就是末日。城东和城南首先被叛军占领,这里是稍有权势的人的住处,可是叛军毫不顾忌,拒不归降的统统杀人放火,归降的也都割去舌头发作奴隶,其手段之残暴令人咋舌。侥幸活下来人的却被城里突然涌入的大批“行走的尸体”像劈柴一样砍成条条块块,而后便变成了新的活尸一起残害同类。
而对泗水驻军来说,这一天在大小战役中他们忽然发现被分成了两拨人,昔日同袍自相残杀。他们才明白原来泗水驻军中早已混入镇北侯的势力。镇北侯勾结南疆,以活尸为开路先锋,与泗水官员内外夹击,意图先行占领益州,而后剑指中州。
城中唯一还算安全的地方,就是强行从北城门破入的夏鸿所率领的益州军开辟出的一块安全区。然而随着夏鸿和镇北侯的亲眷关系被更多人知晓,夏鸿在军中威信大打折扣,只好将大权交给手下将领,自己乔装外出领兵。
夏鸿策马在前,手心满是冷汗。他是将才,却非帅才。他已经依玄天承所言,将帐下军师派往江夏,此时以他一个人的能力,是想不到合适的解决方法的。
虽然玄天承早与他预料过今日变局,但也没有算到过这次变故直直将谋反的帽子扣在了他头上。如今的局面,玄天承到底有没有把握?如果他们自己的兵都不能相信,他们在可以调动的兵马数上,是远远逊于襄阳侯和他手下的势力的。若是谋反罪名坐实,又当如何翻盘?而随着泗水动乱,他的通信渠道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他如今对泗水以外的情况一无所知。若是永州、辽州、陇西和南疆真如玄天承所言趁虚而入,他又该如何面对?
夏鸿心焦地想着,远远地看见传令官过来,却不见后面跟着人,急问道:“夫人呢?”他想,若是张宓在,说不定还能帮他想办法,她一贯最有主意的,大事上很拿得定。
传令官大口喘着气,“府上说,夫人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同友人看花色去,要给将军裁衣……”
夏鸿根本没有想到,动乱起于卯时左右,那个时候跟友人出门是极其不合理的。他脸色沉沉打断,“府上可好?”
传令官苦笑:“将军,叛贼怎会杀自己人?”
夏鸿明白他的意思,啐了一口:“还挺细心。”他顿了顿,下令道,“速去寻夫人。其他人,跟我走。”
其实最早被活尸占领的是城西。城西乃是集市所在,街巷鳞次栉比,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这里趁着天不亮,正做些见不得光的皮肉生意,也贩卖孩童,走私奴隶。这里也有着地下黑市,交易军火、大烟等违禁品。
光鲜亮丽的天府泗水,照样脱不开黑暗的背面。
枯瘦的女人的头颅被整个拧下来的时候,她怀里的男孩还在摆弄那只枯草编成的竹蜻蜓。腔子里的血全都喷到了男孩的脸上身上,那只竹蜻蜓掉到了地上。男孩伸出舌头舔了舔母亲的血,抬头便对上了一张扭曲的脸。
那是一个死去的人,一只眼球吊在眼眶外面,左边脸开了个洞,露出来里面白花花的脂肪和红艳艳的血肉。那个东西就飘到了男孩眼前,麻木地举起了手中的屠刀。
小孩子吓傻了,连叫也叫不出声,只往母亲干瘪的胸膛上拱,却只是把母亲无头的躯体推倒,黑红的血小溪似的流淌出来。
就在那把刀堪堪触到男孩细弱的身体时,纯白色的灵力忽而后发先至,淡淡的白光闪耀,活尸发出痛苦的吼叫,在灵锁内徒劳挣扎,最终被生生压碎,灰飞烟灭。
白光消散,男孩看见了那个人。
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这一刻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也想不到后来他会义无反顾地以一介贱民之身上堂作证。彼时的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人如天神下凡般向他走来,抱起了他。
那个人身上有很浓的血腥味,他皱了皱鼻子,却没有挣扎。他知道他获救了,也知道跟着那个人他才有活命的机会。
那人在怀里摸索片刻,居然摸出一块水果糖来,“呐,给你。”
男孩惊奇地接过糖果,想要说什么,却被那人身后的似乎是侍卫的人抱走了。
他还不知道那人是谁呢。男孩懊恼地想,最后看到的,是那人右手握着的那把三尺长剑,在阳光下闪过的冰冷杀气。
*
夏鸿带人赶到城西时,迎面遇上王禹的军队。
“看来,指挥使也是得了消息,逆贼张辰恰在此处。”王禹牵住马缰,冷冷说道。
“不过谣言罢了,王副将竟然相信此等无稽之谈?”夏鸿一扬马鞭,策马先行,“镇北侯何等为人,你心里有数。战事当头,我不与你争辩。只劝你一句,公私分明。”
王禹被他抢白,一阵脸红,不甘落后,也招呼众人跟上。他不是公私不分,他还不至于小气到纠结那些陈年旧怨。他是因为打心底里不相信镇北侯反叛,才会如此言辞激进。他与镇北侯十余年前不打不相识,从世家子弟瞧不起镇北侯的奴隶出身,到被此人才华心性折服,过后他们一同拜将,南北征战。他虽总是低镇北侯一头,却仍记得当年同窗之谊、莫逆之交。
奈何血与火的惨痛就在眼前,一路行来全是无辜黎民或被砍断或被烧焦的肢体躯干。昔日的繁华早已不再,他王禹生在泗水,官在泗水,如何能见到朝夕相处守护的百姓被铁蹄践踏!
王禹想到这里,心底愤怒又起。他策马飞奔,接连超越数十人,却忽然猛地一勒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尘土飞扬散去后,王禹看见了玄天承和一众黑衣人。
他们身后堆叠了一路的平民尸体,他们的剑尖正淌下黏腻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