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似血淋淋的刀子,又像是千钧重坠,劈头盖脸狠狠砸了下来。叶臻还俯身在地上,眼前看到的只有灰黑色的地板,耳边却轰隆作响,脑中嗡嗡的,一片空白。她似是是冷得发颤,浑身却分明在烧热,四肢混沌而沉重,浑身却又轻飘飘似一片羽毛,与周围的世界割裂开来。
活着大家都受苦,这是多重的一句话!叫她……如何担当得起!
“师叔这话可笑至极!父母亲人,为子女计,何求回报,何谈负累?克伐怨欲,天下兴亡,归于一身,好不荒谬!”这是君墨的声音,很遥远,带着显见的愤怒,“收起你那虚伪的大道天命!何须为你的无能懦弱矫言粉饰!过去在神殿,你就凭此所谓命格不祥,掐死多少新生孩童!”
君墨显然是被彻底激怒,不留任何情面,但青云也并未阻止。
反倒是叶臻开口叫住他,“大哥。”
君墨满腔怒意堪堪收住,蹲下身来,扶起叶臻:“小七,你先起来。”
叶臻却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她听到了君墨的话,却没有完全听进去。那些一出生就被夺去生命的孩子……她面上露出悲凉之色,看向简铭:“命格不祥?我活着大家都受苦?”
君墨听出她情绪不对,握住她手腕,急切道:“小七,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他当然是胡说八道。否则,”叶臻原本空洞涣散的眼神慢慢聚拢了光彩,嗤笑一声,“这世上怎么还有那么多蛇鼠虫蚁,蝇营狗苟。”
“孽畜,你怎敢自甘堕落,以那等人自比?”简铭又羞又怒,指着她鼻子骂道。
“我何曾以此自比?”见简铭变了脸色,叶臻嘴角微挑,似乎对那些指责充耳未闻,“不过,幸得长老将我与千古罪臣、红颜祸水、妖魔邪祟相比,好叫我扬名立万,名垂青史。”
她目光沉沉,虽未起身,身板却是笔挺。
她已不是当年软弱无能的深闺小姐。
千夫所指她那时就学会了横眉相对,多年行走江湖她只知问心无愧。师父教她天下大义,她便只查真相不下杀手。归来山庄收容流民,百草堂悬壶济世,寒轩培养势力为国尽忠。
过去八年,她叶臻自问不曾愧对天地君亲师。出身血脉非她力所能及,莫须有的后果要她性命相抵?笑话!
“小七。”青云蹲下身,与叶臻平视。他还算熟知叶臻性格,她刚才那番话,未必是真想通了,只是性子傲气,又懂得自我保护,才能伶牙俐齿反击。而且她看着硬气,性子却是再温良不过。他唯恐她心里在钻牛角尖,温声哄道:“我从不怨你负累,只恨我修为不够,未能兼顾。想来你父母亲人也是一样。你师兄也说了,父母亲人,为你做什么又不是图你能给什么。至于叶家……”青云想了想措辞,说道,“你也不是小孩子,家国天下的事我不哄你。世家倾轧,旁人争夺,你家不过无辜被牵连,怎么都怪不到你身上。你又何须为他人过错自贬自弃?”
叶臻本已强行压下了情绪,听青云这么说,鼻尖又酸楚起来,“师父,弟子何德何能。”她虽自幼年身世浮沉,却也自幼就有人爱她护她。
“你的性命,在你这里,是最尊贵的。无须因旁人的三言两语轻贱自己。”青云温言道,“你身边的所有人,我们都希望你好好活着。起来。”
“师父……”
“起来吧。”这次却是君墨劝她。
君墨伸手拉叶臻起来。
叶臻身子有点发软,却还是自己站住了,忍了泪意,行礼道:“弟子多谢师父提点。”
简铭自从青云开口后,就一直沉默,见状出言嘲讽道:“时隔多年,师兄还是如此大爱啊。可惜这人与人的命格就是有差别,当年你执意救下扶桑,换来沧渊生灵涂炭。如今你明知她的未来,却还是放任自流。我都不知,你究竟是善还是恶了。”
“倘若这世间大义,要放弃谁的性命,那就算不得大义。”青云拂袖道,“这话,我带你出神殿时就说过一次。既然千年了你还是记不住,就不必记了。”
“残害同门,留仙谷容不得你。”不待简铭再说话,青云沉沉道,“遣你去西海为你师兄师弟们守墓罢。”
简长老没有反驳,却是高昂着头出门,经过叶臻身边时,冷冷瞥她一眼,“好自为之。”
叶臻几乎是本能地反唇相讥,“师叔此去西海,一路保重。”
简长老似乎愣了愣,片刻仰天长笑,“罢罢罢,师兄,我便再同你疯一回罢,左右也没什么好输的了。”他重重拍了拍叶臻的肩膀,被后者本能躲开,他也不以为意,“小姑娘,我等着看你的命数。这前路漫漫,祝你一路顺风。”
走出三泉阁时,叶臻神思还有些游离。
君墨见她状态还是不对,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开口安慰。他方才骂的终究只是杯水车薪,若是叶臻自己想不通,一切白搭。而简长老最后又说了那样的话……
他犹豫了许久,总归忍耐不住,小心翼翼问道:“小七,你怎么样?”
叶臻看他实在失了往日风度,失笑:“伤口痛。”
她居然笑了。这不合时宜的笑让君墨更加担心,又听得她说伤口痛,忙要抱她回去,被叶臻制止。
“大哥,我真没事。你别跟六哥一样咋咋呼呼的,我不习惯。”叶臻无奈道,“你总得让我缓缓吧。我觉得,我已经很淡定了。”
君墨松了口气,赞同道:“小七,你心理素质确实不错。”
“大哥抬举我了。”叶臻一脚踢飞路上一颗小石子。这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映出她眼底的迷茫,“我也不知,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心情。是别人的累赘,总归不是开心的事。我会想,没有我他们会活的很好。”
君墨听得她语气又有些低迷颓废,暗暗心惊。不想叶臻忽而一笑,笑意弥散进眼睛,眼角眉梢展开和煦的暖阳,恍如漫山遍野都洒满了温度。“或许别人会觉得我自私吧。可是,我不觉得我活着除了拖累别人一无是处。我以为我苟活到现在,除了给叶家翻案,总还要做些无愧于自己,无愧于他人的事。”
君墨笑起来:“怎么叫一无是处。仅就归来山庄和百草堂这两样,世间多少人不能及。”
“那是我们大家一起做的,不好算到我一个人头上。”叶臻顿了顿,又笑,“但总归我是发起人嘛。”
君墨见她想的透彻,还有心思玩笑,很是欣慰,又是感慨。他的小师妹年纪轻轻,心性却连他们这些自诩的成人都不能及。但又有些难过,她比寻常人都更早直面生死,必会更早承受苦难。
留仙谷庇佑了她八年,但往后,她的路早晚还是要自己走的。
叶臻执意不让他抱着,二人便一路往回走。担心叶臻的伤势,二人走的很慢。
“对了,师父和师叔都提到扶桑。”叶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扶桑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像话本上讲的那样?最后真的堕魔,为祸天下?”她说出这些的时候有些颤抖。虽然她不信命,但忍不住想,倘若,这真的是她的未来呢?
“我也不知。那时我尚未出生。”君墨说。看到叶臻明显的失望之色,他终归不忍,又补充道,“师父也不曾与我说起真相,但思齐长老还在的时候曾讲过,师父离开神殿与扶桑公主之死有关。他还说,扶桑公主是个很好的人,即便堕魔也不曾失了本心。奈何这话沧渊之上无人相信。”
叶臻听闻这话,倒是沉默下去。走了一段路,她才说道:“算了,我不相信轮回命运。”眼里到底是没了方才那样的笑意,“我也不是扶桑公主。”
那些事情终究被叶臻压在了心里。她惯常是个会隐藏情绪的人,心里积压着事,除了比往日冷漠三分,并无区别。
回到凝霜阁,先是包扎了伤口。匕首刺得有点深,好在没伤到心脉。她慢慢给自己上药,伤口一阵阵钝痛,死亡的恐惧又一次席卷心头,突然有点后悔刚刚拒绝了君墨的陪伴。有了前车之鉴,这凝霜阁她一个人待着居然觉得害怕了。
她上完药,坐在窗前看着慢慢亮起来的天空,终于有时间慢慢梳理沉睡之前的记忆。
无怪她记忆断片。她是生生被杀意从沉睡中唤醒的,还来不及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就要面对生死。现在除了胸口伤痛的厉害,全身上下仍然疲乏无力,提醒着那日山鬼阵中的惊心动魄。
简长老说她是累赘,她的反驳不过是因为下意识展露傲气紧紧保护自己。她在师父和师兄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满不在乎,可记忆一上头,她便回忆起来那天在阵中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股陌生的火系灵力,像是要把她从内到外生生剖开。
痛……好痛……
炎芮的脸,简长老的脸……
她一瞬间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呼吸停滞,额头上滚落大滴的冷汗。片刻她终于掌握了自主,蜷起身子,费力地大口呼吸起来。
什么《阴阳诀》……什么蓝蓝……
对了,六哥呢?莫五他们呢?苏凌兰呢?还有,她怎么回来的,是玄天承吗?记忆的最后,她在他怀里脱力晕厥。
叶臻头痛起来。
她想起她本来是和六哥去日照峰查活尸的线索,却发现埋尸地下可能有玄机,然后意外遇到了被追杀的苏凌兰,莫名又进了红叶村,接着遭遇了活尸和山鬼阵。
没想到发现了自己的血脉之谜。
那么两次在危急关头灵根突然的痛楚也有了解释。她本以为只是病而已,却是……会死的吗?
她虽天天游走在刀尖上,却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死问题。
她不过十四岁而已,若是生在寻常人家,还是父母护佑的无忧孩童,哪里需要面对这样复杂的局面,甚至于要牵扯生死呢?
叶臻慢慢趴倒在桌案上。她虽然懂事早,但她不是不害怕。
会……死吗?
明明……她明明就只是想要为叶家翻案而已啊……
旧案未平,血脉和宿命的重压又砸在了她头上。她知道,无论师父和师兄怎样安慰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所以云婆婆对她说过那样奇奇怪怪的话,所以玄天承知道她灵根灼痛毫不意外。
那么她,总有一天会死。
而且这一天不会太远。
叶臻这样想着,眼泪不自觉便流了下来。她拼命地想忍住,可是眼泪越忍越多。最后她只好想道,有什么关系呢,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人会看见,尽情的哭吧。
“砰”的一声,叶臻被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君逸闯了进来。于是忙别过头,狠狠抹了把眼泪,佯怒道:“君逸!你干嘛进来都不敲门!”
“啊……对不起对不起!”君逸脚步一下子刹住,立马闭眼转出门,片刻才复又进门,三两步窜到她跟前。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嗫嚅了半晌,讷讷道:“小七,你可算是醒了。”
叶臻这时勉强平复了心情,但料想自己哭过难保不被看出端倪,于是只低着头。她不知他知不知道简长老的事,便只问道:“你的伤怎么样?”
“都是小伤。倒是你。”君逸撇嘴,满脸自责,“你可吓死我了。”
“怎么是小伤呢?”叶臻想起那日君逸中了炎芮一掌,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把脉,稍稍放下心来,“内伤不轻,得养。”
“你才得养。”君逸叹了口气,“你都睡了五天了。”
“睡了五天,好的差不多了。”叶臻随口应着,思绪却有些飘忽。
“七,我想问你。”
叶臻还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君逸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她抬头看去,君逸素来纯粹的目光中掩藏了一分复杂:“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镇北侯?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淑和公主?”
叶臻不料他会这样问。她的事上面几个师兄知道,君逸却是不知道的。他从来都是最纯真的少年,没有必要知道这些。
“我看得出来。你们很早之前就认识。”君逸鲜少露出这样大人的表情,“这些……四哥他们早就知道吧。”
“我不知道四哥他们是不是知道这些。我是第一次见淑和公主……”叶臻不知道他这么问的意思,只是本能得有些心慌。片刻的沉默后,她看着君逸灼灼的目光,道,“但是我的确早就认识镇北侯……八年以前。”她只能说这些了。她不想瞒着君逸,但那些事他不应该知道。
“我本以为,留仙谷是块桃源,在这里可以不用和达官贵人打交道。”君逸好像苦笑了一下,又恢复了原本纯粹的笑容,“呐,小七,你是我唯一的师妹,不管你认识什么人,永远都是。你好好休息吧。”
君逸说完这似乎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之后,也没管叶臻有什么反应,就径自出门去了。
“哎?”君逸来去如风,但去的时候身上分明多了些不该有的沉重。而且他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君逸的阅历远比她要简单的多,虽然叶臻比他小,但她在心里一直把他当做弟弟来照顾,现在看来,不用大人的思维方式,竟然还看不懂他的想法了吗?
不过他最后说的……叶臻忍不住笑了。
然而这笑意并没有维持多久。
她不久就会死的。
也许她就不该拉着君逸去日照峰。留仙谷追查活尸不假,君逸却不该掺和进阴谋诡计,也不该受她牵连。
还有莫五他们……还有延之。
她没有想到玄天承会派血影来保护她。正如苏凌兰所说,血影不该轻易暴露在阳光下的。甚至后来他亲自来了。
他为了破阵,不惜动用元系灵力,后来又竭尽全力保护她,不惜以自己为饵。
他也是被她牵连。
叶臻吸了吸鼻子,忽然咬紧嘴唇,狠狠往大腿上锤了三拳。
她手劲不小,骨肉都有些闷痛。她在这痛感中慢慢弯下身去,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个将死的人,何必呢。
“你哭有什么用啊……就知道哭……”片刻,叶臻抬起头来,闷闷地自言自语,“这不还没死嘛。”
她想她惯来是这样善于安慰自己的,八年来受挫时都是这样。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嘛。
车到山前必有路咯,既然他们费劲救我,那我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和意义嘛。
“反正还没死呢……”叶臻大义凛然地想着,“那就要死了再说吧。”
她想道,她算是很幸运的,至少她身边有那么多爱她的人。再说她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肯定得先好好活着嘛。不辜负她自己,也不能辜负那些救她的人啊。
叶臻再度起身时,目光已经很坚定了。而这坚定比起从前,又多了些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