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烽烟燃起前的凌晨,千里之外,留仙谷内还是一片静谧。青云仍在闭关,无人知晓这当世第一高手频频闭关的缘由。但谷主修行,少谷主与三公子至今未回,本就人口稀少的留仙谷愈发冷清。
今夜的凝霜阁尤为安静。
叶臻已经昏睡了许多天。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沉睡更久,来修复她在对战炎芮时重创的筋脉。
也许是前些日子因为活尸的事情太过疲倦,连守夜的小弟子也不知到哪躲懒去了。月光浅浅,凝霜阁的结界被悄无声息地破开,流泻下一地霜白。
一人蹑手蹑脚地进了内室,床上的少女毫无防备地沉睡着。即便是昏睡了许多天,她的脸色仍旧病态,在月光下更显惨白。
“小七,委屈你了。”看着少女睡颜,床前的黑影沉沉叹息,手起刀落,狠厉地朝着少女心口扎去,“去了那边,投个好胎吧。”
这一下裹挟着劲风,原本不会有任何意外。
却不料,少女瞬间横刀在前,寒光漆黑的刀鞘与匕首擦出三两点火星。
“谁?”
这是几度生死磨练出的本能,叶臻做出这一系列举动时甚至眼睛都没睁开。她陡然睁开双眼,目光如刀,刺得来人三分心惊,下意识往旁边避去。
叶臻顺势往旁一侧逃脱钳制,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惊惧道:“简长老?”
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寻常对她慈祥和善的长老,突然便要杀她!
简长老见她认出自己,心下大惊,但事已至此别无退路,只得运了灵力,恶狠狠道:“小丫头,我劝你乖乖受死吧!”
叶臻见他运起灵力,暗道不好。长老毕竟灵力远在她之上,她没有活路,挣扎之下只觉自己被灵力扼住咽喉,拼着最后一股气力大叫:“六哥!六哥!救命啊!六……”
她逐渐发不出声了。
“唔……”
她筋脉中灵力,不知为何极为稀薄,而且运功的时候也阵痛不已,于她现在的情况无疑雪上加霜。因为缺氧,渐渐的,她手上的力道也在一分分衰减,只凭着求生的本能,勉力抵住他的攻势。
灵力重压下,她喉头腥气直冒,心下冰凉,意识也逐渐涣散,不那么清晰地想道,“这样下去,即便不被刺穿,也要被灵力生生碾碎了。可我与简长老什么仇什么怨,他非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这么痛苦地死,死也是个糊涂鬼?”
混蛋君逸,如果你也听不见,就真的没人能救我了。
可留仙谷地广人稀,君逸离她再近,也有小半里路。又是在人人熟睡的凌晨。
外面始终没有动静,叶臻慢慢地绝望了。
她几乎咬碎牙齿,可是双手还是在一分分下沉。眼看着匕首就要刺破她胸口,她到底还是稳不住情绪,眼角生理性溢出泪花,费劲地一字一字说道:“我自问……不曾得罪过长老……”
“你当然不曾得罪过我。”简长老面目狰狞。
“要怪,就怪你投错了胎。”
什么……投错了什么胎?
“呜……”匕首一分分下压,刺入身体,只差一分就要刺穿心包。
剧痛袭来,叶臻眼前黑雾一片,那些陈年的记忆在死亡降临的瞬间纷至沓来,阳关血色天空下的鹅毛大雪,无数人扭曲的脸在她眼前放大缩小,谩骂声不绝于耳,和简长老此时的狰狞面目融合在一起。
死亡的味道……
他们,都想让她死……
你为什么不去死!
孽畜!偿命!
窒息感愈发沉重,叶臻浑身力气终究都被抽离,手猛地一沉。
就在此刻,门忽然被踹开!
一阵劲风袭来,一下将长老挥到一边。
重压瞬间消散,叶臻栽倒在床上,像是搁浅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喘着气。而后她才感觉到痛,不止伤口,浑身哪里都痛,原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经此一劫,像是破败的机械,到处都在呜咽。
房间里亮起来,是来人点了灯烛。视线所及,床榻一片狼藉。
匕首从胸口抽离,血花飞溅。叶臻捂住伤口,勉强坐起身来,整个人都在抖,衣衫被汗浸透了,本就单薄的脊背此时看起来更为瘦弱。她低头查看伤口,满目血色又勾起方才窒息的感觉。
“小七。”那人一把捞起她,温声安慰道,“没事了,别怕。”
带着体温的外衣披在了肩上。天青色的衣袍遮去了狼狈,她身上一暖,委屈和恐惧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伏在来人怀里,哭到忍不住干呕,片刻才委屈地叫了声:“大哥。”
君墨抱紧了她,双手发颤。倘若不是他正好回来与师父商讨南疆之事,此刻小七恐怕凶多吉少。
想到此处,他看向简长老,沉声问道:“长老为何要杀小七?”
简长老自从被君墨一掌挥到地上,目光便有些呆滞。听到这话,他过了会儿才惨惨笑道:“那些腌臜事,少谷主不必知道。”
他晓得自己失败了,而且这一失败,往后也不会有机会了。可是那个孽种……
他看着脸色惨白的叶臻,神色又凶狠起来。
“我无权处置你。”君墨抱着叶臻站起身来,让她避开简长老的视线,冷冷说道,“即刻开大殿。你有什么话,当着所有人的面说。”
“大哥。”叶臻突然出声。
君墨停下脚步,“怎么了?”
“可否告诉我,我到底怎么了?”叶臻一直在发抖,眸光却竟然沉静下来,如一潭黑水。她声音闷闷的,笑容苦的发涩,“你们都知道,可没有人愿意告诉我。告诉我,往后,我就是死,也能死个明白。”
她实在是委屈极了。简铭对她的杀心,就像阿玖师父对她的问题、云婆婆的话、炎芮对她的诱导一样,莫名其妙。她原本可以告诉自己没有关系,不知者无畏。但现在,有人因此要她的命。
她受不了了。
“不要胡说,什么死不死的。”君墨温声道,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告诉我吧。”叶臻直直看着他,目光中露出三分倔强,脸色白惨惨得让人心疼,“你们都知道,为什么我自己不能知道?”
君墨沉默片刻,沉声说道:“小七,这件事,是陛下和师父要瞒着你,我无权干涉。”
“呵,又是这样。”叶臻自嘲一笑,“那么我哪天死了,也不会知道么?”
君墨沉默。他本来想说,有留仙谷在,她不会死。可是今天的事让他无颜说出此话。
简铭这时道:“他不敢告诉你,便我来说罢。”
君墨略带警告地看向简铭,简铭阴恻恻道:“少谷主,她早晚要知道的,倒不如早点告诉她。”
*
叶臻脑海中有无数的碎片在一瞬间碰撞破碎,尖利的棱角划拉着血肉,那是种钝且沉重的痛。
双重血脉,寿数有限。一旦爆发,必爆体而亡。要救她,唯有《阴阳诀》。
“为了让你活下去,他们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炎芮的声音和简铭的声音重合。
“什么样,巨大的代价?”她听到自己在问。
“以命换命。”简长老循循善诱,“生灵涂炭。”
“你胡扯!”叶臻下意识反驳,但山鬼阵的记忆和感觉却与此刻重叠,灵根处恍惚又有火系灵力在躁动。
“胡扯吗?”简铭冷笑。
“够了!”君墨一把抓住叶臻的手腕,温润的木系灵力瞬间安抚了她狂躁的灵力,“小七,试着压制它。”
叶臻眼角还带着些湿润,机械地顺着君墨的引导调动灵力。
大殿最终还是没开。
简长老说,大殿一开,人尽皆知,只怕就不止我要杀她了。
君墨心疼师妹,方才惊怕之下只想着当众处罚长老。但细想之下,此事确实不宜公开。
他于是决定交由师父处置。
去往三泉阁的路上,叶臻执意自己走。她心口的伤不轻,走动间一直扯着,她也像没有感觉似的。
她以为她该是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在四面八方的捶楚中逐渐解体破碎,可那种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最后竟外化为风平浪静。她的双眼深沉如雾,看不清焦距,整个人显得很木,偏偏又能让人感受到她周身笼罩的淡淡的悲哀的情绪。
君墨想起八年前他正在阳关,那个不过六岁的小女孩在面对千夫所指时也是这样一副神情。现在,那时的叶臻和如今的师妹重合了。
他不由暗暗叹气,他这个师妹,很多事情都看的明白的,因为过于通透,就过于内敛,她虽愿意伏在他怀里哭,但未必见得能袒露真正的情绪。
如今她知道了那些有关她的身世,她疑惑了许多年的事实,会作何感想?
他虽已在这世上活了许多年,但也不知,易地而处,要承受小七那般坎坷的命运,生死无常,至亲蒙难,倘还有旁人无端却又残忍的指责和控诉,自己会不会崩溃。
黎明之前,君墨、叶臻、简长老走进了三泉阁。
青云照旧一身白衣,却不复往日风华绝代,显得十分憔悴。
君墨狠狠皱了皱眉:“师父,您的身体?”
青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抬眼便看到一身狼狈的叶臻。
她披着君墨的外衣,胸口处隐隐渗出血迹,头发乱糟糟地蓬着。她眼里一分光彩也无,只是在听到青云似乎身体抱恙之时,才隐隐有些波动。
其实无需君墨来说,青云看到简铭和叶臻这幅样子,大概就清楚了。可是那些孽缘太过复杂,个中纠缠又非一人一时能讲清。纵使简铭此举已将难题挑明,他仍不愿小七卷入风暴中心。他又想起当年的扶桑公主,也是那样惊才绝艳的女子,最终却仍旧逃不开命运。他知道小七早晚也要走上那条路,留仙谷不过是她一时的庇佑。可是他太无力又太执拗,只希望能护住她哪怕再多一时。千百年来种种似乎都在他总是含着悲悯的眸子中流转。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说道:“回去吧,此事作罢。简铭,你跟我去后殿。”
“师兄。你还要袒护她吗?”简长老坐在角落里,幽幽说道。他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岁,满面颓然,“就为了她,你要耗费千年修为……”
“闭嘴。”青云低斥。
叶臻默默地湿了眼眶,没有说话。来的一路上她已经听简长老说了过去师父常在她睡去后用灵力给她温养经脉,这次她被炎芮所伤,又是师父给她输了大量灵力修复创伤。她不知道师父修为到底多深,可毕竟是千年修为,说用就用了么?
“我的徒弟,我想救便救。”青云冷笑道,“否则要那功力作甚?”
“你要救她,那是你自己的事。”简长老呵呵笑起来,声音突然拔高,语气尖酸,“可是宸岛封印呢?那天结界震动,东海巨浪滔天,淹死多少百姓?退而言,神殿有多少人盯着你!你真以为离开沧渊就安全了吗?千百年来多少人要你的命!”
“师父!”叶臻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已是红了眼睛。她当即利落跪下,重重磕下头去,“弟子不过飘萍贱命,不值师父倾力相救。”
“起来!”青云语中含了愠怒,“你跪什么?”
“她不该跪吗?”简铭也是赤红了眼眶,他知道已经撕破脸皮,索性大声说道,“何止是你师父。陛下动用禁术强行替你续命,至今深受反噬。国父寻药途中被沧渊追杀,至今生死不明。梁王殿下多年前也曾为你换血,至今寒毒缠身。还有《阴阳诀》,若非为了救你,引得此物现世,何至天下纷争,你们叶家……啊!”
灵力陡然拍向他胸口,打断了他的话。
“师弟,莫逼我动手。”青云冷冷道。
“我说的不对吗?”简铭嗬嗬抽着气,“她倒是识时务,贱命一条,不如我送她个痛快,转世投个好胎,省得她活着我们大家都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