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宓走后,玄天承便坐起了身。
屋中昏暗,他却并没有点灯的意思。西跨院中又有人开始走动,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只是都离得很远,他凝神去听,大概是张宓让他们回来服侍,又嘱咐了远远看着便好。
心思敏感如他,在初时的感动过后,便猜出了姐姐重提旧事的用意。但他终归不再是好哄骗的孩子,不至于又被这招以退为进唬了心神。三年前争吵的内容他大多不记得了,唯独对姐姐温言软语中埋藏的算计记忆犹新。可是她对他的心疼并不作假,只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暂时抛下条分缕析的理智。
黑夜中,他一双平湖似的的眸子中,除了那些沉静沉稳,终于还是多了些别的情绪。这情绪一闪而逝,不曾被任何人看见。他像是雕塑一样静静坐了许久,待到那些该有的不该有的情绪一并消退,才又慢慢躺倒下去。
下午他在夏鸿面前表现得胸有成竹,但静下来细想,到底是能察觉其中不对劲。一切都太顺利了些。
他来益州并未刻意掩藏行踪,那日在南海上又早已暴露了身份。他不信以襄阳侯的谨慎不会察觉到其中异常。然而他的暗探至今没有传回兵马调动异常的线报,襄阳侯那里似乎一切如常,益州和永州几个预备反叛的军官也一切照旧。而且苏凌远在陇西,一切正常。梅若霜和杨兴旧部若是有动作,苏凌远那边应该会先知道。这是因为他们真的没有收到消息所以不动如山,还是明知故犯请君入瓮,亦或是所谓的杨兴旧部真的让襄阳侯足够信任以致愿意把后背全部托付给他?
先前镇南关那边梁王夫妇发现南疆兵马数量不对时他便有些疑心,他不信这两万人马的动向和襄阳侯没有关系。然而当时情况下襄阳侯和杨兴旧部以及陇西的联系并不明朗,梁王和他正准备联手借安宁侯陈崇绪主动挖出陈梁余孽及南方新的叛军,尚且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他这边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襄阳侯勾搭上了南疆,只好暂时搁置。
这两日苏凌远与他一直有通信,他听闻无人区出口久不见南疆人踪影后,那些猜测就逐渐肯定起来。南疆兵马选择走无人区必然有极大的把握,不可能白白折损在风沙中。但按照行军速度,即便是慢慢走,也不该还没有出来。可是他想不明白,南疆那两万人马不可能凭空消失。若是永州和陇西的出口都没有动静,他们难道还能凭空出现在其他地方?
……等等,凭空出现!
是了,正如当年陈梁兵乱时上京城内无故出现的叛军一样,那些消失的兵马完全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凭空出现在任何地方!此时萧凌梦在镇南关,苏凌远在陇西,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随云山脉和无人区,虽然也在提防内外夹攻,却是未曾想过对手早将兵力集中到另一处,反其道而行之,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假如襄阳侯如他所料一般与南疆早有勾结,那么更有可能如他所料襄阳侯和杨兴旧部以及陇西的反动势力早已扭在了一起,且很有可能在京中早有策应,十年前的陈梁兵变正是他们精心策划的一次试水!十年过去,叛党手段应该更胜当年。现在他们手上的确掌握了叛党的动向,可若是襄阳侯棋高一着,他们掌握的只是对方想让他们看到的呢?
从他察觉襄阳侯的动作到他们掌握叛军动向,只有短短两天,甚至那时他挂心着叶臻那边都没怎么过问,就这样手下的人还是轻易地查获了线报。当时他未曾细想,还称赞手下人办事得力,并顺藤摸瓜直接买下绥江的花楼买卖消息。可现在想来,此事既然牵涉极广,襄阳侯老谋深算便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被他们摸到痕迹,也绝不可能将重要机密放在绥江花楼这种地方交易。他极有可能踏入了襄阳侯的圈套!
若真是如此,他们如何来得及设防?是修改计划,还是将计就计?
如此想着,他便庆幸自己用潜香殿的人的时候还留了一手。他没有全部相信当时在绥江听到的消息,自然也不会全然信任这些拿钱办事的女人。他相信襄阳侯和他手下的人也不会全然相信潜香殿,如此一来,双方博弈,他们都有机会。
玄天承思考了片刻,正要召出隐身在暗处的血影,屋子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带进来一片月光:“主上,陇西加急密件,是梁王殿下那里送来的!”
*
且说玄天承刚离开雷家那晚,夜已极深,镇南关城中却仍是灯火通明。
演武场上围了一群军官,连还在养伤的纪世耘都来了,一人一句朝中央那三个被武士压倒在地的异族人唾骂,吵吵嚷嚷的,引来不少还在夜训的官兵看热闹。
萧凌梦来时,人群自动地让出一条道来。
她一连几天没有合眼,刚刚睡下又被叫起来,脸色显见的不好看。熟悉她的人都默默地站远了些,生怕被波及到。萧凌梦走到场边坐下,支起脑袋,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几个高级军官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事情经过讲给她听。言罢又小心翼翼地觑着她。
萧凌梦困得有点难受,他们讲的又乱,好在她来的路上已经听了个大概,才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她点点头,好笑地看着那三个异族人,用南疆话说道:“他想劫走我?就你们三个?真是看得起我啊。”她面上一派沉静,心头却起了波澜。看来阿苏纳提对他们还挺了解。按那几个军官所言,这三个刺客似乎很清楚镇南关的布防,绕开了巡逻就直奔她的寝房而去。只是她今晚亲自治疗伤兵,累极了直接宿在了伤兵帐,刺客才没有找到人,反被以为她在而来找她的一个将领发现。他们身上搜出了迷香和蛊毒,大约是打算用非常规手段。
那三人不说话,黑沉沉的眼眸中没有神采。
纪世耘愤愤说道:“王妃跟他们废什么话,这样的就该直接砍了!”他至今想起那日被阿苏纳提暗算的经历,还是咬牙切齿,眼下看到阿苏纳提又出损招,恨不得把这三人千刀万剐。
萧凌梦本也觉得这是小事,不过这说明了镇南关布防仍有缺漏,她必须出面处理。然而正当几个士兵拔出刀来要将这几个刺客斩于刀下时,她忽然抬手:“等等!”
几个将领觉得这位王妃是看不了血腥场面,暗地里撇了撇嘴。纪世耘却是无比熟悉萧凌梦这副表情,这是有了重大发现,惊喜又凝重的样子。
萧凌梦站起身来,走到那三个刺客身边,在一众将领“王妃小心”的惊呼中,她慢慢地蹲了下去。
一道碧光闪过,一节断指掉在地上。一声惨叫响彻云霄,萧凌梦面色分毫不变,冷眼看着其中一个刺客紧紧握住了拳头,痛的整张脸都扭曲了,然而那只断掉的手指断口处却没有流出多少血来。片刻之后,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断口处竟然以惊人的速度再度复生出一根手指来!
“王妃……”纪世耘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想起当日镇南关外的一切,大惊失色,“他是活尸?可是他有痛觉……”
“半人半尸,被术法凝结出来的东西。”萧凌梦说完,便听到后面几个将领的恐惧的惊呼。她知道这事瞒不下去了,也没有必要瞒了。
那节被斩断的手指被纯白的光芒笼罩,片刻之后,一个僵硬的皮肤还泛着青色的人走了出来。他的样貌,竟是与方才那被断指的刺客一模一样!
“活尸!是活尸……”一个将领大惊失色,指着那活尸的手不住地发颤,“就是这种东西,当年叶家就是操纵这种东西……”
萧凌梦斜了他一眼,倒是有些意外。连苏凌远和女帝都是近来才知当年京中大乱有活尸开路,他一个边关将领如何知道?不过此刻人人都沉浸在惊惧中,他的声音又颤抖,没人听清他说了什么。萧凌梦不动声色地记下了此人。
她示意士兵们收起刀,祭出了潇湘剑。她指尖闪动着青碧色的光芒,闭上眼睛,“朽木逢春,通通去吧……”
在场之人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那三个刺客连同那个活尸都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们的王妃收剑入鞘,淡淡吩咐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都回去休息吧。”
此言一出,几个窃窃私语的将领统统噤了声。他们可没看错,王妃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那几个刺客连点骨头渣子都没剩下。这一夜的见闻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对于未知的恐惧让他们即便是铮铮铁骨也不免背后发凉。可是王妃却好像丝毫没有意外并且还十分气定神闲?他们看到远去的王妃,满腹疑问,却都没敢跟上去问。
纪世耘那日却是见识了王妃收拾活尸的本事,他与王妃同路,见她没有反对就跟了上去,好奇问道:“王妃如何看出他们是活尸的?”
“方才我想到,那日一战,阿苏纳提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实力,不可能只派遣三个刺客来劫走我。机会只有一次,倘若这次不成功就会引起我们警觉,他不会做没把握的事。”萧凌梦知道他还伤着,便放慢了脚步,慢慢说道,“那三个刺客应该就是传说中能够分身的活尸,他们半人半尸,有一定的意识,只要从自己身上取下血肉活尸毛发,施展术法,就能创造出全新的个体。”
纪世耘“嘶”了一声:“那这样岂不是两三个人就能创造出一支军队?”
“倒不至于,只有极少数修为极高的术师才能完成如此微量的再生,大多数都只能做到全尸再生,即便有断肢也只能重生一次。”萧凌梦说道,只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隐约感觉到了一个巨大阴谋的边缘。
纪世耘挠了挠头,“话说回来,将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虽说王妃您也不怕刺客,但是将军在也安心些。”
想到苏凌远,萧凌梦冷淡的眸中染上些温柔。她笑道:“怎么,有点害怕?”
纪世耘本来想说自己不怕,但是又不能违心,只好说道:“是有那么点儿吧。不过王妃放心,末将等会保护您。”
萧凌梦看了眼他胳膊上吊着的绷带,轻笑着摇了摇头。她一点不怀疑这些白狼军嫡系的忠心,但是谁保护谁么,就另论了。
然而提起苏凌远……萧凌梦抬头看向沉沉的天幕,心头泛起些担忧。无人区出口迟迟没有等来南疆人,苏凌远亲自带人进了无人区。这人啊,还真是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萧凌梦回到伤兵帐,早没有了睡意,正准备去看看几个重伤的兵,容穆便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递给她一张信纸。
萧凌梦接过来看,皱眉念道:“叶家?”她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看信纸的材质以及笔迹也没研究出什么来,问容穆道:“谁送来的?”
容穆面有愧色:“没见到人,直接就放在您房间里了。”心下越发着恼,他们的防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脆弱了,什么人都如入无人之境?
“我们的防线,的确需要变一变了。”萧凌梦拧眉道,“明日一早让布防官都过来开会。”
“是。”容穆应下,又劝道,“王妃还是去休息吧,今晚属下带着青阁守夜。”
“不必了,我不睡也行。”萧凌梦道,她如今虽是血肉之身,但魂力还有一部分,虽然困但也不是非得睡,“你再调几个人到陇西去,我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主子!”还没等她吩咐完,一个小少年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殿下来信啦!”
“快拿来!”萧凌梦急忙迎上去,飞快地拆信。
“阿凌。”苏凌远在信中说道,“我们进了无人区,找到了南疆人的踪迹,但是所有的踪迹到了一个位置就凭空消失了。”
“消失?”萧凌梦暗暗心惊,想道,“无人区风沙大,痕迹会不会是被淹没了?”她继续往下看,只见苏凌远又写道,“在这个位置之前也有风沙,但踪迹一直在。再往前便是当地向导也不敢走了,关键的是我们在这个位置找到了断指。上面还有施法的痕迹。”
“难道,他们想要穿越陇西的动向只是一个幌子?”萧凌梦沉吟片刻,脸色倏然难看起来“活尸……叶家……他们是要像当年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