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大族的规矩多,倒不难理解。可夏家的饭桌上,未曾强调规矩,空气中却堵着一股滞闷。
丫鬟上菜布菜间半分声响不闻,饭桌上便静到了只偶尔听得见筷子碰撞碗沿的地步。其中山雨欲来的紧迫感,让即便是夏泽也下意识地闷头吃着饭,不敢去看母亲的神色。
玄天承晓得这无声的怒火是冲着他。他倒宁可张宓痛痛快快骂他一顿,而不是又像过去数年一样姐弟两闷着斗气。可张宓不先开口,他又素来是个沉静的性子,这结就没有了解开的由头。
往日里好歹有个夏鸿在,哈哈几句也能圆滑过去。
眼看饭桌上越来越闷,夏家老太太陈氏只好开口道:“舅爷难得来,天色业已晚了,今日不如便在府上住下罢。”
“多谢老夫人。”玄天承本就有心在泗水留几日,若是能住在指挥使府中自然再好不过,“是延之贸然来访,礼数不周,还未向老夫人请罪。”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氏看了眼身边仍旧冷着脸的儿媳,即便是对她素日处事妥当再满意,也不由不悦,脸上却还笑吟吟,夹了筷子冒菜到他碗里,“都是一家人,快别拘束了。来,多吃点。”
冒菜沾满了辣油,红艳艳的,很是诱人。
玄天承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夹起来送入口中,便又搁下了筷子。
见饭桌上气氛稍微好了些,一直作鸵鸟状的夏家二爷忙起身端起酒盅,满面堆笑道:“侯爷,草民敬您一杯。”
玄天承“嗯”了一声,似乎不太给面子。不过他不喝也是无妨的,夏家二爷不过一介白丁罢了。
陈氏目光便沉了下来,道:“舅爷,一杯酒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吧。”说着便给张宓夹了筷子菜,动作仿佛极为自然,“不给夏家,总也要给你姐姐。”
玄天承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高度的烧酒烫过咽喉,他面不改色,道:“老夫人言重了。不过是尚有军务在身,恐误了正事。”他自然知道,即便姐姐嫁到夏家已有十余年,老夫人要给她穿小鞋还是容易的,他们姐弟再不和,也不能让外人借此看轻了姐姐。
“两三杯酒罢了,能误了什么事?”夏家二爷又敬了杯,“早听说侯爷海量,西域的烧刀子都千杯不醉,两三杯酒不是不在话下?”
“敬琰。”此时,一直沉默的张宓淡淡开口了,“侯爷经手的军务,动辄牵涉千万人,何况兵贵神速,战场之事瞬息万变,容不得一丝懈怠。第一杯酒侯爷喝了,是敬夏家;后面的酒,心意到了便可。”
夏家二爷端着酒站着,有些尴尬,脸色不好。他素来敬畏长嫂,但是当众被落了面子,又十分不甘。于是求助地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看了眼说完话便仍是沉静如水的儿媳,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圆场道:“敬琰,坐下吧。”她颇有些不满玄天承不给他们夏家面子,可到底是明事理的。她有个做指挥使的儿子,多少也明白,他们当军人的虽然都能喝几口,但如今军中新令已下,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均不得醉酒。况且镇北侯是御前红人,他们夏家要端着世家的姿态,也不好太咄咄逼人。
劝不得酒,只好夹菜。玄天承原本没动几口菜,只就着汤水吃饭,此时面前的碟里却堆满了色泽鲜艳的泗水名菜。他目光微微往张宓处一转,又落在老夫人身上,明显察觉到她目光中不容置喙的意味,于是慢慢地全部吃下,几乎是来者不拒。
正要继续勉强动筷,却忽然被另一双筷子拦住了去路。旋即,他面前的碟子被换走,另一个小碟盛着豆腐白菜被推了过来,接着又是一碗清炖菌汤。
张宓没有多言,手中却十分自然地为他布菜。却也不只给他布菜,又给婆母和小叔弟妹布菜,最后把清炖鸡汤放到儿子面前,拿走了他宝贝的辣子鸡丁,淡淡说道:“少吃些辣,回头又上火。”
夏泽撇了撇嘴,不敢多言,像喝药似的开始对付那碗鸡汤。
玄天承却是有些感激这碗汤的温度,不过他仍旧喝的很慢,慢慢地饮下去,一点点平复了一路烧灼的辣痛。
这顿晚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后半段总还算是谈笑风生。然而尽管陈氏和夏家二爷一直在尝试让玄天承参与话题,后者总是一副疏离的态度,显得格格不入,因而早早便告退离席了。
问过了寝房安排在何处,玄天承便跟着女使指引往西跨院去。身上到底是极不舒服的,强忍了一顿饭的功夫,伤口也痛,胃腹绞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中,他几乎有些看不清前路,便一直沉默着。
引路的女使是张宓院中的,性子倒是外向,见他始终闷闷,便说道:“早先听闻侯爷杀伐果决,人却有些闷,看来是真的。”
“哦?听谁说的?”玄天承有心转移注意力,便随口搭话道。
“红药姐姐说的。”许是察觉到他很好说话,女使说话便大胆起来,“她刚刚还跟我说,您是夫人的弟弟,夫人有时候也闷,你们性子很像。”她顿了顿,有些小心地说道,“我听说,您跟夫人原本感情很好的,只是三年前不知何故大吵一架,之后就不来往了。”
不见玄天承回答,女使有些惴惴,却还是道:“其实,亲姐弟哪有隔夜仇的。夫人平日里总是挂念着您,就是拉不下面子来跟您和好。”
“这些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们家主教你的?”玄天承轻笑。
“啊?没有没有......”辨不清这话中喜怒,女使慌了神,语无伦次道,“奴婢不敢......”
“行了,没你的事。”玄天承道,“我跟你们夫人没有生气。没什么和好不和好的。”
“是。”女使低下头去,不再多言。心道这镇北侯真不愧是沙场建功之人,那一瞬间外放的杀气岂是她一个小小的婢女能承受的。
西跨院中早已等候着许多下人,都是张宓拨来服侍的。但玄天承素来不喜欢有人在旁,于是全部挥退了。只让方才引路的女使打来一桶热水,便叫她也一并出去了。
他点燃了油灯,然后慢慢地褪了衣物,就着热水慢慢擦洗伤口。伤口表面的血污擦去,露出了肌理分明却伤痕累累的身躯。从军十余年,沙场留给他的不只是无上荣耀,还有这些斑斑驳驳的伤痕。而这些伤痕之外,还有一些明显不是刀枪剑戟的创痕。
刑伤。
烧伤。
经年累月叠在身体上的痕迹,已经烙进了骨头里,即便是最好的圣药都无法根除,每逢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
门被突兀地推开,这些斑驳的痕迹,便毫无掩饰地瞬间暴露在了来人的眼中。
玄天承怵然一惊,既惊伤痕被人看到,又惊自己竟然已经虚弱到连门外的脚步声都察觉不出。回神后的第一反应,是扯过衣衫把自己盖起来,强自稳住声线,冷冷道:“姐姐进来,怎么不让人通传一声。”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找谁通传?”同样冰冷的声音响起,果然是张宓进来了。
她带着几分怒意摔上了门,“砰”地一声。她大步走了过来,把手里托盘放在一边,一把扯下他已经被血濡湿的内衫,听到压抑的痛呼,心微微软了些,却也只是一瞬。她皱起眉头,骂道:“你如今是镇北侯,藏着掖着给谁看呢?”可满腔的怒意,在再度看到他背后深深的刑伤时,终究还是消散于无形了。愧疚与伤怀在一瞬间涌上心头。是年少的经历,让他即便如今身居高位,骨子里还是刻印下了谨小慎微,事事左顾右盼,虽思虑周详,进退得当,却每每自苦。
“没什么事,姐姐还是出去吧。”玄天承没有回转身来看张宓的目光。
张宓似乎不曾听懂他的逐客令,强硬地夺过他手中的毛巾,轻轻地擦拭伤口。
玄天承身子微颤,想要闪躲,被张宓握住了左手,一时没有再挣扎。
张宓轻柔地为他上着药,许久才开口道:“记得那时候,都是我给你上的药。你有回烧到人事不知,也是我陪着你一点点熬过来。”
她开始回忆旧事,玄天承一言不发地听着,微垂的眼睫轻轻颤动。
“其实你小时候我老觉得你怎么这么闹腾,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地吵死了。”张宓声音微微低下去,指尖轻轻抚过他后背上最深的交叠的伤痕,那是绞了金丝的龙骨鞭打的,险些把脊柱都打断,“可是后来,任凭他怎么打你,你一声都没吭过。”
玄天承挪了挪身子,避开了。察觉到她声音中带了哽咽,他回握她的手,温声道:“别提那些不开心的。”
张宓吸了吸鼻子,止住哭腔,声音却仍然是哑的:“真不如......我那时就被他侮辱了。”
“姐姐。”玄天承握住她的手又用了几分力,沉声道,“不必自责。你没有错。”
张宓上药的动作顿住了。虽然她刻意重提旧事是别有用心,但此刻她心中仍是刺痛难当。他如今二十七岁了,她对他的愧疚也存续了二十二年。她有时会想,倘若没有当年的事,她的弟弟一定会成为这世间最光华夺目的男儿。
他五岁的时候,张烨企图强?暴她。他持刀伤了数人,最后还险些一刀废了张烨。此后张烨对待他态度大变,又兼得知他并非亲生,便直接发配他去做猪狗不如的奴隶,食不果腹,动辄鞭棒加身。
晕症、胃病、刑伤,还有他这沉默寡言的性子,委曲求全的本能,全是那时留下的。
可他五岁前是那么明媚鲜活,骄傲又自信。
张宓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垂泪。
玄天承听见抽泣之声,披上衣服,回身道:“姐,你别老记着这事儿,你当年出嫁的时候怎么答应我的?远嫁益州就是新生,这话是你说的吧。”
见张宓仍不答话,仍是垂泪,玄天承只好试探着道:“是宁寿宫那边又有什么动作了?你放心罢,张烨不至像从前那样待我。”
张宓看着弟弟纯澈不加掩饰的双眼,终究是没有把话说出口。她抬手理顺玄天承有些凌乱的额发,动作极是温柔。
夜已极深,她的声音也很温柔,仿佛带他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晚上,尚未出嫁的她,也是这样轻柔地抚摸着孩提的他的头发,哼着小曲哄他睡觉。
“没什么。只是想到,过了那么多年,你还是这般谨小慎微,心里有些难过。”她声音中似乎隐隐带着哭腔,含着惋惜与遗憾。
肩上伤处触到药膏,痛的一个激灵。玄天承微微皱眉,神思也随之回归些许。他忽然冷声说道:“这些不必再提。”
“行,到此为止,我不说了,往后都不说了。”张宓动作似乎微微一顿。不过她还是仔细地上完了药,细致妥帖地开始裹纱布,又柔声说,“方才席上的菜重油重辣,也亏你面不改色吃下去。我又让人去做了清粥小菜,马上送来,你垫一垫再睡。”
玄天承想起方才席间挪到面前的那碗汤,心头终究还是微微一热,没有拒绝。
处理好伤口,片刻便有女使送了粥菜来,张宓布好饭菜,遣退了众人,才与玄天承相对而坐。
简单的粥菜,还是记忆中上京家中常做的风味。但张宓并不知道,玄天承如今常在江州,平日还是多食淮扬菜。
待到看着人睡下,张宓才关了灯出来,不叫人跟着,独自回去主院。
半路,廊下阴影处走出一个人来,是个年轻女子,穿着女使的衣服,却绝不是夏府中人。女子微微福身,语气却十分急切甚至隐隐带着逼问:“公主这是何意?怎么不提玄甲军的事情?”
“他的性子,吃软不吃硬。”张宓淡淡解释,有些不悦她的逼问,却未展露分毫,只道,“以退为进,先让他一步罢。”
“公主让了他那么多年,还不够么?”女子不悦道,“殿下都二十七了,早该明白公主的苦心了。”
“我的苦心?呵......”张宓一声冷笑,意味不明。片刻她恢复寻常的冷静自持,“让云何那边多看着他些。他最是重情重义,好骗得很,别让皇帝那边三言两语又把人骗走了。”
“是!”女子的语气中隐约带了几分松快。
月华倾泻在夏家大宅宏阔却四方的院落中,被分割成不甚明亮的小块。张宓远去的纤纤背影隐没在其中,那原本光华潋滟的容颜也暗淡远去了。全套的赤金鸾钗却在月色中愈发璀璨,流泻下刺目的金黄,沉沉的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