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作为南方第一大城,建城已有千年,曾为三朝旧都,虽经陈梁兵祸血洗,依旧繁华如故。
东市上九坊乃达官贵族聚居之地,像安宁陈氏、溧阳墨氏等世家大族皆有嫡系血脉居于此处。
夏家虽不比此二脉繁衍多年,子孙遍及九州,却也是泗水本地有名的诗书大家。自夏鸿的父亲担任益州分军指挥使后,夏家便开始涉足军政领域,因此在势力错综复杂的泗水甚至益州都十分有分量。
如今夏家当家做主的正是夏鸿,不过他常年住在军营,整个夏家相当于握在夏家当家主母,也就是玄天承的姐姐张宓手中。
玄天承勒马在牌坊前,没有更近一步。
晚霞映照着高耸的檐角,铺设出一片迷离的金碧辉煌来。他目光有些飘远,心也跟着微微颤了颤。
他自然知道夏鸿的话有几分是在哄他,可心底到底是希望,姐姐的确时常念叨他。
继而又自嘲道,哪里是念叨,分明是恼怒。
他翻身下马,把佩剑在门童面前一亮,“镇北侯张辰,求见你们夫人。”
门童自然听说过镇北侯,却是好半天才想起来镇北侯分明是府上舅爷。可是这位自称镇北侯的人,怎么一个随从也无,提到夫人时语气又是这么生分呢?
他陡见剑鞘开合间迸发的夺目的光辉,脸上戒备的神色换做了狐疑与探究,却是做了个揖,“还请贵人稍等,小的进去通传一声。”
若是常往来的亲戚,倒不至于连门童都认不出。
玄天承面上看不出窘迫,点了点头,那门童便入内通报去了。
等了片刻,仍不见有人来。
玄天承微有些不悦,另一门童便说道:“劳烦贵人久候了,府上乃军事重地,门禁自然严格些,还望谅解。”语气却并不见多少恭敬。
这时长街尽头驶来一辆马车,车行的慢,两旁有侍从跟随。
车行到大门不远处还未停下,帘子便从内被掀开,一锦袍少年利落地跳下来,稳稳落地,整了整衣服。
旁边侍从无奈道:“少爷,就这么点儿路了,您再忍一会儿不就完了。”
“大街上不许骑马,回家也这不行那不行的,就这会儿自在工夫,你别扫兴。”少年跟侍从一样走着路,倒是十分高兴,“外面多好看,车晃的我头都晕了。”他忽然顿住了脚步,“咦……”
少年在十几步开外端详了那台阶上长身玉立的青年一会儿,陡然兴奋起来,大喊着冲上了台阶:“舅舅!”
玄天承闻声微微怔了一下,回过头去,那少年便一下扑进他怀里,半长成的身量带来的冲击压得伤口一阵剧痛。
他踉跄了一下,少年浑然不觉,自顾道:“舅舅,真的是你啊,你怎么来我们家了?”
玄天承托着少年把人慢慢放了下来,笑道:“路过益州,顺道来看看。”
如果他没记错,夏泽今年应该有十岁了,轮廓比几年前见更有了冷硬的锋芒,稚嫩的眉眼间也已经开始藏事了。
夏泽这时便从看到舅舅的惊喜中回过神来,看了看门口,便知道是什么情况,顿时气上心头:“你们怎么做的事,让舅舅在这里等着?”
小少爷是全家的心头宝,门童顿时萎了气焰,弱弱道:“家主特意吩咐过,战事吃紧,门禁要格外注意。而且……小四已经进去通报……”
“通报一声要多少工夫?别是你们躲懒去了!”夏泽看到舅舅这般受人怠慢,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心中却也存了几分疑虑,舅舅往日虽也沉默寡言,却绝不会像今天这样明知受人怠慢还干等着,再说了,舅舅会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吗?
夏泽虽然娇生惯养,但心思细腻,脑子多转了几转,倒把自己猜晕了,不免懊恼,索性拉过玄天承的手,炫耀似的摆了摆,对着门童大声说道:“看清楚了?这是我舅,都给我记住了!”
夏泽拉着玄天承进了门,一路往后宅走去。这次大概是重新通报过,经过的仆人无不恭恭敬敬地问好。
“这才好嘛。”夏泽满意了,一边抬头看着仍然面无表情的玄天承,有些疑惑,歪头想了想,道,“不过,我怎么觉得,你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也不是不一样,就是你今天有点怪怪的……为什么都不怎么说话啊?而且,以前碰到这种不懂事的下人,你不都直接动手的吗?老酷了,可我娘不许我练功,我只好在晚上照着你以前教我的偷偷地练……所以你今天为什么不动手呀?”
“姐姐家里,不能放肆。”玄天承回了一句,自己也察觉到了语气中的疏离。
夏泽可听不出来,又想起儿时跟舅舅一起被母亲责罚的场面,顿时乐了:“舅舅还怕呀。”说到这里,他不知想到什么,脸垮了下来,“不过你说的对,有娘在,可没我们放肆的份。”
小孩子理解偏了,却正合他意。玄天承心中微微舒了口气,低头便看见少年柔软的的发心,暗道自己不该,他们姐弟之间的恩怨,这孩子浑然不知,自己又怎好向他发泄情绪。
但夏泽却似乎把他当作了倾诉对象,继续说道:“我想跟我爹一样,做威风凛凛的指挥使呀,也想像舅舅一样,西出阳关,做斩杀胡蛮的大英雄。但娘总说,我是夏家长孙,往后要继承家业的,要我读书,不许学武。”
夏泽忽然吸了吸鼻子,轻轻说道:“舅舅,你说,娘是不是不喜欢我?”
“怎么会?”玄天承失笑,“不让你学武就是不喜欢你?你娘那是为你好,学武起早贪黑,身上一天到晚带着伤,若是出了阳关,你这细皮嫩肉的,还不得哭着叫着回来?”
“才不会呢!男子汉大丈夫,这点苦头怎么吃不起了?”夏泽嘟囔道,“再说了,舅舅以前不也是细皮嫩肉,去了也没哭着叫着啊?”
玄天承又笑:“我还不知道你?话说的比谁都狠,到时候跑的比谁都快。”只是这笑容下,到底又压住了些鲜血淋漓的陈年旧事。
夏泽被他说穿了更是懊恼,转了话头,声音也低沉几分道:“不是因为这个!我就是感觉……”他眸中的光显而易见地暗淡下去,牵着玄天承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我总感觉娘不关心我……也不是,她其实挺关心我,就是方法不好……哎,反正就是我的感觉……”
夏泽语无伦次,眸中却泛起了水雾。
玄天承察觉到,便停下了脚步,带着他在附近的一处走廊上坐下。
少年闷闷地说道:“阿嬷跟我说,娘要操持夏家上下几百口人的生计,每天都很累了,所以才没空管我。好吧,可是我又不是要她一直陪我,就是……”他说着说着更委屈了,声音也有些控制不住,“上次明明是堂哥犯错,诬陷给我,奶奶罚我板子,娘明明知道真相的,却不给我求情……那我还可以安慰自己,她是为了这个家着想,二叔那边不能得罪……可是我都被打出血了,她一点都不心疼……”
玄天承把少年揽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说道:“你娘她就是这个脾气,其实外冷内热,我打赌她后来肯定亲自给你上药了还哄你睡觉了对不对?”
夏泽闻言顿了顿,“倒也是……”片刻又有些迟疑道:“可是还有回我睡着后听到娘说……她其实一点都不想嫁到夏家来……也不想要我……”
“你那是做噩梦。”尽管心中有些酸涩的猜测,对着外甥,玄天承却还是只能这样说道。
“可能吧。”夏泽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继续把脸埋在玄天承臂弯里,“但是,是有人说娘亲不是自愿嫁给爹爹的……二婶三婶他们都说,娘不喜欢爹,所以爹才一天到晚呆在军营都不回家。”
“后宅的闲话你也听?军营里一天有多少文件要你爹批阅,她们知道什么。”玄天承道,“你爹是一方州军指挥使,职责所在,他又格外勤勉些,你娘支持你爹,有什么不对的?”
夏泽抬头看玄天承,眸光有些迷茫:“舅舅,我是不是太敏感了?”
玄天承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我看你就是功课不够多,咸吃萝卜淡操心。”
“你又取笑我!”夏泽哀怨地跳了下来,“早知道我不跟你说了!”
他往里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对玄天承招手道:“走吧,我带你去见娘亲,她要是没事忙,过会儿就摆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