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后的密林少有人至,除了零星几条狭小野路,尽是荒草灌木,再往里面更是参天巨树。
此时夜深如水,方圆的视线望不了多远,只能顺着流光落处缓缓前行。
月光自树冠缝隙间泄落,映得林中银光点点,就在方圆准备放弃寻找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细微对话。
他心头一喜,小心翼翼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踱了过去,方行几步,陡然间红光爆闪,一股热浪席卷而来,红光所过之处树断草折,他急忙趴下身子,红光自他头上掠了过去,饶是如此,这无匹真气也斩断了他头顶的几缕发丝。
“好险。”
他头皮发麻,额头冒出一层冷汗,暗自嘀咕一声,却也提防起来,继续蹲着向前行进。
又行几步,只见林间深处两道黑影快速闪动,似乎打将在了一起,兵刃撞击声夹杂着红青双色的气浪四下射出,那两人转瞬之中过了数十招,最后一击又是一股灵力炸裂,周围十数米的巨树全部齐腰而断。
‘好厉害。这些大树也不知长了多少年,竟就这样被砍断了?’
虽然方圆这一次早有防备,气浪至他身前时已经没了多少杀伤力,他蹲着身子,看着头顶热气划过,心下还是感到一阵骇然。
这一招过后,生生在林中击出一圈空地,两道身影站立当中,方圆躲在一棵树后,再不敢前进一步。
“青云老道,我来你星云门未伤一人,你这般苦苦追逐,究竟有何用意?”
听着前方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方圆心中一滞。
‘青云老道?难不成是师父?却不知这个女人是谁,听声音似乎还很年轻,竟然能和青云道长斗个不分胜负。’
又听一苍老的声音道:“唉,你这又是何苦?”
闻听此声,方圆心道,‘果然是师父。’
那女声冷哼一道:“我来星云门所为何事,你心里最是清楚,何必这般惺惺作态?你若是不出现倒也罢了,事了之后我自会离开,可你多年来次次现身阻拦,以你我之间的仇怨,说不得便要斗上一番。”
“十五年了,你竟还是不能释怀么?我每次现身哪里是要与你争斗?当年之事却也只是一桩误会……”
“住口!”
林中的青云道长又是一声长叹,话语却被那女子打断。
“误会?你我之间仇深如海,并无误会,如今我道法未成,但苍天若是有眼,终有一天,我一定要亲手取你首级。”
青云道长一阵默然,半晌没再说话。
方圆听得大为不解,依这女子的话,她和青云道长之间根本就是不死不休,为何这老头儿话语中竟是颇多不忍?
‘这般不清不楚的态度……莫非这是个为老不尊的老不修?’想到此处,他心中颇感好笑。
“青云老道,眼下却是如何?要么我们就此别过,要么再斗上一斗?”那女子一声娇笑,随后又道:“只是此处距离你星云门太近,你我二人这般交战,不知会不会惊动青林和青柏两个老家伙,倘若他们闻声寻来,我说不得就要亮明身份了。”
这女子的轻笑传来,方圆顿感心神一震恍惚。
‘这女人好生古怪,未见容貌,只是笑声便如此妖媚蛊惑,不知是什么功法。’
“你当真学了那南夷巫族的邪魔功夫?”青云道长语气微凛,似乎有些生气。
“邪魔?也罢,我与你好话说尽,今日便拼个胜负。”
“星云门虽然没落千年,但底蕴深厚,好好的正道功法你不去修习,为何……你是知道的,即便我这关能过,可你身份一旦暴露,那便是与天下正道为敌,我又如何保你?”
青云道长语气一顿,终道:“说不得只有把你留在终南山才能避过此劫。”
方圆听到‘南夷巫族’四字,便感好生熟悉,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与之有何牵扯,
‘该死,我究竟忘记了多少东西?’
……
‘老头儿,你沙雕小鬼还以为自己之前是牛叉的人物儿呢,你不提醒提醒?’
‘他前生早夭,今世又三魂缺一,也是苦命之人。如今灵台有我们两个,自然意识有些许混乱,无妨。’
哗嚓,你个老鬼现在充好人?当时捏爆人家魂魄的感情不是你?
……
方圆思绪轮转,想至深处,脑中一阵剧痛眩晕,身体颤栗之下轻呼一声。
声音方才出口,便觉不妥,当下便狠狠地咬了下舌尖,急忙向后退去,可脚还未动,就闻到一股醉人的香气。
‘糟糕,被发现了。’
“小家伙儿胆子倒不小,跟姐姐走吧。”
随着话音,顿闻吐气如兰,方圆刹那便被拎着衣领跃了出去。
“你虽然功力深厚,但我巫族身法却是你们远远不及的。”说话间,这女子和青云道长双掌一击,借力又跃至后方。
方圆霎时觉得眼前一花,似是飞了起来,转眼又站在地上,眼神向上一看,顿时心醉神迷。
只见一轮满月之下,这女人脸上蒙着一层白纱,琼鼻挺翘,在月色下显现浅浅的轮廓,唯独露出的双眼直如两捧秋水,看得他一阵意乱,女子耳畔垂下几缕秀发,随着清风摆动出淡淡发香,嗅着香味,方圆似乎忘记了此时自己的性命已被人握在手中。
“小色狼,你可看够了?”
这声娇诧中带着丝丝寒意,方圆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青云老道,你不是一直自诩名门正派,见不得滥杀无辜么?今日我就杀了这个大胆窥视的小子,你又作何打算?”
青云道长站在丈许之外,瞧见方圆衣着,眉头一皱,心道:“竟是我外门弟子?”
那女子又道:“这小子是你星云门中之人,如今撞见你这外门长老与我这邪魔之人打起了交道,说不准就会泄露出去,如何?我杀了他岂不是也解决了你的后顾之忧?又或者,你是要自己动手?”说完便娇笑不停。
方圆听得心下大骇,他与这青云道长自不熟悉,哪里了解他的为人,说不准真的不会阻止这妖女杀了自己,看来得想个法子自保,想罢又感妖女手上传来一股灼热,脖子下意识的缩了一下,暗道吾命休矣。
当下望向须发皆白,一身青袍的青云道长,急道:“师父,我是兰州府方家大郎,名方圆,两月前得幸入星云门外门拜您为师,您还记得吗?
今日徒儿晚课结束,想着来后山温习剑法,见得天空之上两道流光飞过,弟子以为有人闯我门派,却不知是师父在降魔斗法。
师父,您不要管弟子,我可一死,却不能叫妖魔逃脱,只求在弟子死后,您能派人安抚弟子远在兰州的爹娘,家父老来得子,想必得闻弟子身亡之后必定悲苦万分,罢了,您还是告诉他们弟子是远去修行,归期未定吧。”
“小色狼,你倒是狡诈的紧。”
一声传音,方圆冷汗涔涔,抬头瞥了一眼,却见这妖女压根没有看他。
青云道长抚须点头,说道:“我却不记得今年外门有你这个弟子,没想到你年岁不大,却明辨是非正邪,倒是难得,外门也有多年没出来一个像样的弟子了。
你且放心,她不会伤你的,只是你想到夜间习功,却不知此后山乃是外门禁地,今后可莫要鲁莽了。”
“小色狼,你把宝压在老道的身上却是打错了注意,杀你不杀你全在我一念之间,这老道打不过我,如何能救得了你?”
她娇笑一声,手上暗使一分力气,方圆脖子生疼,不敢再动,嘴上却没有告饶。
女子暗暗吃惊,‘寻常孩子哪受得了这般疼痛?小色狼倒是能忍。’
“这位姐姐,虽我修道日浅,但天道存心,是非善恶亦是知晓,我与你往日无冤无仇,你抓我不过是为了要挟青云师傅。我功力不及你,自然死而无怨,但你若是因此杀我,却没了道理,欺凌弱小暂且不说,也因此与我星云门结下纠葛,又没了要挟师父的筹码,今日,你断然也离不开我山门了。”
女子眼波流转,冷冷一笑,可能是懒得理他,没再说话。
青云道长说道:“此子说的倒是透彻,你且走吧,把他放下,今日我不留你,不过,江湖凶险,你既与巫族有了牵扯,定要万千留意。”说到这又轻叹一声:“南下吧,若你心结不解,还是莫要回来了。”
闻得此言,女子哈哈大笑。
“莫回来?老道,你且听着,从今而后,每逢海棠花开、月圆之夜,我都会来此。你若有本事留住我,认杀认剐,我绝无怨言,可五年也好、十年也罢,你若留不住我,终有一日,这光霞殿就是你的埋骨之处。”
说完此话,女子笑声更甚,方圆悄悄抬头,见她潭水般的眸子里晶莹遍布,两行泪水滑进面纱,说不出的楚楚动人,可笑声映衬,却又越发妖媚入骨,让人不寒而栗。
又见青云道长拂尘一拨,半晌未吐一言,待女子笑声停歇,终是一叹。
女子手上暗暗用力,一股暗劲自方圆脖颈直透脚下。
“老道,管好你的好徒儿!”
说罢单手一扬,将方圆抛了出去。
青云道长向后纵跃,接住方圆,却感手上轻软,哪里有方圆的影子,竟只是他随身穿的外门道袍,转头一看,早已没了二人踪迹,远处传来女子话语,道:“我改主意了,暂且带他下山转转,明日午时,他自会回来。”
青云道长脸色无奈,却也没有继续追上去,只是将方圆的衣袍搭在臂弯,然后便木然站在原地,似乎是望着远方的光霞殿,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目光中些许思念,又有些许悲凉。
这时,白依依自树林中拨开杂草树枝,跑了出来,到得青云道长近前躬身一揖:“师父。”
青云道长缓缓转身,微笑看着面前陶瓷娃娃般的丫头,怜爱地摸了摸她头发,“飞飞,你怎的来了此处?”
“不敢欺瞒师父,晚课之后,我与方圆在光霞殿演武场比试剑法,然后便见到有人打斗至这里,方圆先我一步追了过来,师父,他……”
白依依看着青云道长胳膊上的袍子,缓缓说道。
青云道长眯着眼睛,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问道:“青柏师兄自你儿时便授你清心剑诀,说来也已多年,你与那小子比试剑法?且说说,你胜他几招几式?”
“他……没输。”
“唔?有趣有趣。”
青云道长胡须微动,笑意更甚,
“你莫担心,那小子被人携下山去,明日午时便会回来。”
白飞飞忧色顿起,踌躇中几欲张口,终是没有再问。
“那人武功虽高,却非恶人,而且是我一位故人,她既说放那小子回来,定然不会食言,我们回去等候便是。”
“是。”
青云道长当先走入林中,白飞飞紧随其后,一老一小的身影在月光下缓缓而行,山林又复平静,只余虫鸣阵阵、清风徐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