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府的格局仿照长安,甚为规整,城东是坊市住宅,方家大宅就坐落在东城区东大街,那是达官贵人居住的地方,周边环境清雅。
方员外是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宅子自然不能小了,内里亭台楼阁、假山绿池应有尽有,全部是请顶级匠人按照江南景致所建。
寒冬节气,金鱼池早已结冰,今日却忽然解冻,几株绿荷也含苞待放,来往的家丁和丫鬟看在眼里,一时纷纷将刚刚降生的方小公子奉为天人。
家丁赵大和王二是大夫人叶若梅从娘家带来的,他们见自己小姐产期将至,便想寻觅些物件作为贺礼,方家家大业大,对下人也甚为仁慈,平日的饷银不算少,可二人不赌不嫖,唯好喝酒,上月的薪俸早早都沽酒喝了,剩下的银两也买不到什么上档次的东西,便打算出城狩猎。
这一带山林中最稀有的就是豹猫,二人寻思运气好若打到一只,不仅可以给小姐做个大氅,肉骨还能炖汤给她补身子。
两个人在山里蹲了几天,加之箭法高绝,这才猎到一只,心里高兴着,也顾不得连天大雪,便赶着驴车回城了,可一进城内,竟看见一队队的官兵漫城搜捕着什么。
天下吏人,素无常禄,若按平时,遇上这般天气,这些**和不良人早早就去馆子里吃茶喝酒,哪能这么勤快,看来是出了什么大案子,赵大和府衙的王捕快是多年的酒友,好奇心起,便驾车去巡捕房打探一番,出来后满脸严肃地飞速赶车回府。
“什么?真的是今天?你且速去找老爷,夫人诞子之事万不可让外人知晓。”
刚进府门正巧碰上要去禀报的家丁,得知大夫人已经产子,二人将豹猫一扔,惊呼一声便飞也似的往后宅奔去。
半个时辰后,城外的小路上,两个方府家丁赶着马车疾驰而去,车内坐着的正是接生方大郎的稳婆刘氏。
刘大娘撩开马车帘子,苦着脸道:“我说两位小哥儿,咱们慢点儿,慢点儿。老婆子我可经不起颠儿。”
家丁宋贵儿手上不停,连连拍打缰绳,脸上却挂满微笑,回头道:“大娘,老爷的远房表亲也要生娃了,他知你是远近闻名的接生婆,这才命我快马送你过去,十两纹银啊,颠就颠些,您老忍忍吧!”
刘大娘摸摸怀里硬邦邦地银子,这才放下帘子,坐了回去。
天色渐黑,到了晚饭时分,方家的厨房和往日一样在忙碌着,今天的菜式一如平常,大夫人叶若梅挺着老大的肚子和方员外坐在席间主位,其他四位夫人依次坐在下首,谈话的内容也和之前差不多,夫人们纷纷献上安胎的法子,方员外微笑地给自己将要生产的娘子夹菜,不时向周边伺候的下人吩咐着采办年货的事情,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并且,自然。
一炷香后,菜式上齐,方宅大门忽被人自外面撞开,一溜官兵持刀荷枪地闯了进来,将整个方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众家丁小厮和丫鬟团团乱转,赵大跑进后宅禀告,饭桌上的老爷夫人更是惊诧不已,大夫人的脸上透露着没有血色的苍白,眼见吓得不轻。
方员外刚刚站起,官兵便冲进后宅。
他见打头的一人正是兰州府王刺史,另一人漆黑皮裘、头戴袄帽,手里握着一个被金黄丝绸包裹的卷轴,神情甚是肃穆。
方员外是本地大户,虽是商人,不过早早花钱置办了六品员外郎,虽是虚衔,但与当地官员皆很捻熟,惟独这人,却是从未见过。
王刺史上前一步,拍了拍身上的积雪,说道:“员外不要紧张,本府可不是来拿人的。这位是皇后特派的张大人,今日来有事询问,你尽管如实说。”
方员外闻言,转身安慰了一下夫人们,便耷拉着胖脸上前答话。
“王大人、张特使,也不知方家究竟惹了什么祸事?内人腹大待产,可经不得众多兵老爷的惊吓呀。”
刺史王大人笑道:“嫂夫人今日尚未产子?”他眼珠咕噜一转,又道:“我可是听说方大人的一笑楼今日起就办席啦。”
方员外愁眉苦脸,冲大夫人叶若梅一招手,嘴里道:“大人这是哪的话?你我相交多年,我老来得子的喜事如何能不请您来?”
二夫人搀着叶若梅走了过来,他搂着夫人的腰,又说:“内人产期就在这几日,我在一笑楼摆上三日流水席,就是为了添些喜气,待我儿降生,更是要大大庆贺,到时希望二位大人定要到场喝杯喜酒。”
王刺史望着叶若梅高高隆起的肚子,单手捋着胡须,转过头道,“特使,您看,这……”
张特使四顾一圈,亭台楼阁假山花圃,似乎缺了点什么,看了看满靴的泥泞,隔了半晌才盯着方夫人的肚子,低沉地说:“方员外,尊夫人身子不便,还是请回屋内吧。”
方员外心里暗呼一口气,脸上依然严肃道:“多谢特使大人眷顾。小环,扶夫人进去。”
张特使走到方员外身前,鹰隼似的眼睛紧盯着他,面上微笑道:“尊夫人即将临盆,难得员外还有雅兴大动土木,可是有什么原由?”
“下官上月特从上善寺请来一位大师推算福祸,大师言说水主财路,却显阴柔,下官一心求子,延续方家香火,这才把鱼池填平,祈求添丁。”又道:“这鱼池颇深,此季天寒地冻,沙土难求,刚刚完工,地面松软泥泞,脏了大人官靴,还望莫怪。”
说话间,王二带着孙郎中从门外走了进来。
方员外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迎接,说道:“孙先生可来了,快来瞧瞧,不知这几日怎地,内人脸上血色渐退,食欲也小了许多。”
白胡子孙郎中见院内如此阵仗,不免有些哆嗦,说话都抖了起来:“员外……莫急,这是正常情况,晌午给夫人瞧过,许是明日,或是后日,夫人便要临盆了。”
方员外闻言转忧为喜,笑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张特使在一旁皱眉思索一刻,随即点点头,道:“员外郎富甲一方,造福一域,又同是官场中人,我本不该如此,奈何皇后和观星台仙师八百里急旨,说要严搜兰州府内今日出生的婴孩儿。
既然尊夫人尚未产子,那便与此事无关,可旨意在此,我不得不搜查一番,还望方大人谅解。”
“搜婴孩儿?”方员外表情讶异,却也侧过身,道:“特使客气了,但搜无妨。”
王大人一挥手,一众官兵便跑着挨屋搜查起来,方员外双手插在袖口里,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不大一会儿,官兵都跑了回来,表示并无所获。
张特使道:“如此,便恭祝员外早得贵子。”说完一转身,径直离去。
王刺史晒笑道:“方兄勿怪,我也是没办法,那位可是武后和观星台的人啊,谁都得罪不起的,待娃娃降生,我定来恭贺。”
方员外赔笑答应,直到看着最后一个官兵走出门外,这才大呼一口气,转身颠儿颠儿跑回屋内。
叶若梅卸下腹上的棉垫,无力地躺倒在床上。
方员外拉着孙郎中的手,连连道谢:“孙先生,大恩大德方某铭记于心,只是这几日要劳烦先生下榻在此了。”
孙郎中点头叹气道:“我适才在外面已经闻得官兵抓走了一十三名今日出生的娃儿,也不知究竟要做什么名堂,但想孩子一出世便与父母分离,这等孽事,我是如何都做不得的。”
一名抱着襁褓的丫鬟从地底密室中出来,满脸欢喜笑容:“老爷,小少爷听话的很,一声没出。”
方员外急忙挥手,“快回去,今晚丑时之前不可出来。”
小丫鬟得命匆匆退了回去,那襁褓内的婴孩儿一经降生,几番折腾,却也没哭没闹,只是不同于其他刚出生的娃娃眼睛无法睁开,他却两眼微睁,眼眸如墨,借着丫鬟转身的刹那,使劲儿地朝外面的世界瞟了一瞟,眼神一阵恍惚,似乎要穿过屋顶,望尽此地的一砖一瓦,一山一城。
……
‘老头儿,你牛哔,你这叫损人不利己你知道不?你赶紧的,把我放开,让这小鬼陪你玩。’
‘不可。’
呵。
‘那你把我爽灵魂放回来,凭什么给他用啊?!’
‘不可。’
呵呵。
‘你是复读机么?’
‘他幽精魂被我打碎,你不借魂给他,他会失了神智。’
变白痴?这有点儿严重啊。
‘那你主魂都没了,怎么不变白痴?’
‘我八入轮回,魂身强大,但主魂遗失,有些记忆也没了。我用灵水阴诀封你主魂,不要妄想……你……是何人?’
嚓,我是你大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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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方府清晨诞子的事情便满城皆知,一笑楼宣布摆宴七日,昼夜不停。
刺史府的后宅这几日供皇后特使居住,外人一律不得靠近,王刺史也不例外。
这日午时,张特使的卧室里却多了一男一女两位少年,这两人都是一身素净单薄地青袍,长发被素带简单束起,虽然二人看起来俱是娃娃模样,但仙姿无双、气质出尘,犹如仙童,而张特使正恭敬地站在两人面前,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二位上仙,小吏搜遍城内每户,共找到昨日出生的婴儿一十三名,全部都在东厢房里,由数名奶娘照看。”
“特使不用拘礼,这里不是瑶池仙宫,也不是你们的京城长安,我和师兄没那么大的架子,你很卖力,我和师兄都看在眼里。且去安排车马,带着那些孩子回去吧。”
女孩儿咯咯一笑,水灵地大眼眨了一眨。
张大人只瞟了一眼,便心醉神迷,‘这女娃年纪幼小,何故如此妖媚?仙人变幻,果真匪夷。’忙低下头不敢再看,躬身应是,哪敢再留,匆匆退了出去。
女孩儿眉头微蹙,道:“也不知师傅费这么大劲儿找个孩子干嘛。”
旁边的男孩儿放下水杯,温柔地看着她,道:“花师妹,师……王母的想法我们怎么敢猜?王母只叫你我来此阻止滥杀而已,现在仙宫处理俗世事务的是苏师叔,兴许这命令是她下的呢。
既然此地却无凶事,婴儿也无遗留,便该抓紧回去,王母传于你我的真气快耗光了,再不走,无法御剑,我们也得坐马车回昆仑,千里奔波,你又该哭喊苦累了。”
“才来了一天……走就走。”
女孩儿嘟嘟嘴,颇为不忿,抓起两块糕饼塞进袖口。
两人一齐出了刺史府,流光划过,仅一眨眼间便不见了身影,厚厚的雪地上也没有留下一个脚印,仿佛,从未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