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来寒往,不觉九载,九年的时间并不足以让尘世有太多的转变,但时间似乎自来就是记忆的扫把,那次婴儿抱走事件随着春秋交替,已被无关者渐渐淡忘,方大郎被乃父赐名方圆,取意循规蹈矩,所有的事情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这些年方员外一直继续和几位太太勤奋耕耘,但却再无所出,随着年岁增加,大家渐渐都接受了当年那个唱曲儿老人的话,方家这辈子就方圆一根独苗,二三四五夫人全部将他视为己出,没有小妈争宠,没有兄弟反目,其乐融融。
方员外年过半百,老来得子,每日都是乐呵呵的,看在邻里街坊眼中,都替方府暗暗高兴。
方家大郎不似别的孩童整日玩耍嬉戏,似乎比的孩子老成许多。鉴于方员外的担忧,孙郎中多次观其言行,说此子虽平日里不好和同龄的小娃玩闹,但心智无碍,而且颇有遗形藏志、与道相得的气质,简单讲就是这孩子很是早熟。
方府后宅的池塘早已重建起来,数年冬夏,如今锦鲤成群,八月骄阳映射下,波光鳞光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方员外微微颔首,想起多年来方大郎在府中种种异于常人的举止,眼角不禁抽搐了几下,随手撒下一把鱼食。
“虽然如此……可……”方员外寻思半晌,还是叹了口气:“什么样的年纪就该做什么样的事情,您说这……
想想刘家三郎,一般大的年纪,一般样的家境,听说前日还在后山捡羊屎蛋儿吃呢,大郎他却整日里识字习武,看些什么地方轶事,你说我们商贾之家,要那么文武双全做什么?我这份家业可就都指望他呢,难不成他还想学那些修炼门派里的仙人们高来高去的么?平安是福啊。”
“员外这是关心则乱,普通人家都恨不得自己的娃娃早脱稚气,尽快懂事,即便不能为家中分担活计,也可不那么让人操心。员外郎家大业大,才会有这般想法吧。”
孙郎中站在池旁的亭廊边,目光微眯,捋着胡须,有些心不在焉。
方员外摇摇头:“也不尽然,孙老,你看看我,已过天命之年,寻常人如我这般岁数早已养鸟怡情、逗孙为乐,老人呐,不怕孩子哭闹顽皮,大郎他这般性子,多少对家人有些疏远了。”
又说:“其实现在这风气我也是知道的,自二圣临朝,天后得势这些年,观星台等一众修道门派再不避世,当今有谁不羡慕那些仙师道长?仙术道法倘若有所小成,不说寿元增多,便是在这凡尘中的地位也是高绝的。
如今高门大户都会从膝下选出一名晚辈送到那些仙家门派里修习,就是在这兰州城里,也有不少的,老孙家两年前便花了银子,将嫡出的老五送到太乙山的星云门,做了一名外门弟子,虽说比不了观星……比不了那些超然的大门派,但你瞅瞅那孙老五每次回城来时,官府都是要派人到家里问候的。
可我这情况不一样啊,我只一子,只盼还能多活些年头,等他成人成婚时也好把家业传下去。
莫说常听言,修仙一途颇多危难,万一有个好歹,我方家的香火可就断了,‘方圆’一名,不过就是图他一世平安罢了。想想他降生时的事情……我现在都脊背发凉,后怕啊。”
孙郎中陪着方员外重重一叹,然后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员外也不要太费思量,古云:一命二运。
虽你在府内封锁消息,却应该也记得那日鱼池突融,莲花忽绽的奇景,加之观星台全城搜捕,这岂不是正说明大郎他注定了非比常人;员外你虽然为他改了表面的生辰,但能改了他的命势运程?”他见方员外神情萎顿,便住口不再说,只道:“今日我来府上为员外切脉,观你气血充沛,只是心境不平,所以脉象稍显虚浮,适当放宽心境,调养几日也就无碍了。”
方员外这才拱拱手道:“多谢,我这身子骨也多是些老毛病,我是清楚的,只是今日心烦意乱。多年来总是劳烦您老奔波来府,知道您不喜黄白之物,我便让下人准备了些南方的药草,等下给您送过去。”
孙郎中含笑摇头:“用不上了,用不上了,今日还有一事,便是特地来向员外辞行的。”
“怎么?孙老要去哪里?”方员外闻言诧道。
“小老如今七十有三,天不假年呐……”
孙郎中面上依然微笑,鹤发随风轻摆,眼神中却颇多黯然。
“孙老何故如此?近些年我见您气色大好,身体硬朗,哪来这等感慨?”
“我虽终生行医,但也知道生死命程是上苍注定的。”叹了口气后,他又转过身子冲方员外展眉一乐,说道:“员外有所不不知,我和你不同,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前阵子听说四大派之一的南方药王谷遍招天下医者进行选比,说要重新编撰《医经》,这可实在是行医之人的盛事啊。
而且,最终被招募的人还可以成为药王谷门派内的客卿,不仅可以参阅谷内收藏的典籍,更可以被传授《药王经》,真正踏入修练一途。”
‘怎么?这般年岁也是可以修道的么?’
方员外心中愕然,嘴上道:“恭喜孙老。既如此,那我便准备些盘缠,您老勿再推辞。”
孙郎中点点头,说:“员外有心了。你放心,不论小老走到哪里,方府之事绝不吐露半句。”
方员外再次弯腰拱手,“多谢了。”
孙郎中道:“小老儿再劝你一句:旦夕祸福,生死天定;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存。大郎的事,你毋需多虑。”
………………………………………………
孙郎中走后,方员外木然站在亭中,神色怔怔,宛然叹息。
‘这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知道大郎真实生辰的人岂止孙老一个,当年那唱曲儿的一老一少又怎么会是凡人?倘若终有一日被观星台知道了,那可如何是好?’
这九年来,他一直在暗中花钱调查当年观星台为什么要全城搜捕婴儿,最终虽然查无所得,却也知道那十三个婴儿无一人存活,就连那十三个家庭至今或是房屋失火、或是马车坠崖,也一个个莫名其妙消失了,无一好死。
观星台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无疑是个庞然大物,仰望都看不到门楣,整个方家,甚至知道此事的所有兰州百姓,都已经对观星台讳莫如深,想都不敢去想。
“天下之大,我方氏一门竟无处可躲……”
每次想到这,他都一阵心胆颤栗,不多时,便瘫坐在亭中石凳上,已然出了一身冷汗,嘴里不住念叨着:“福祸相依,福祸相依……大郎啊大郎,你可让爹爹如何是好?”
九岁的方大郎眉清目秀,脸颊略带尚未消退的婴儿肥,皮肤白皙透亮,比他的五姨娘都好些,头发随意的束在脑后,手里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梨子,完全一副小娃娃模样,唯独那双漆黑的眼睛,眼神似一潭深水,不可见底。
此时他就站在不远处,也不知站了多久,看着亭中怅然若失的方员外——他的亲生爹爹,嘴角翘起一抹笑来,笑容里竟然带着些许无奈。
“孙老都去修仙了么。哎,观星台……真是麻烦。”
他暗暗嘀咕,小手突然一握,一簇黄中带红的火焰一闪而逝,手中半颗梨子已经变成焦炭,随即化作飞灰,簌簌散落。
方大郎拍拍手上灰烬,“又这样。”
……
‘老头儿,你咋不直接教他,总这么让他莫名其妙的牵动你的能力,不怕他一不小心给自己玩死啦?’
‘我记忆不全,心法忘了。让他渐渐熟悉操控这种能力,也是为了以后这具肉身用起来方便。’
‘真腹黑啊,老头儿,那这么地呗,你放开我,让我出去爽两年?’
‘你主魂尚在,我放不得你。其余的……你灵识不强,出去也没意识。’
‘老鬼!你到底要困我到什么时候!说话!说话啊喂!’
……
方员外闻得响声,转头便看见身后不远处的儿子,眉头略微舒展开来,微笑招手叫道:“大郎,来这坐。”
“爹。”
方大郎暗暗叹气,但还是缓缓走了过去,嘴上低低叫了声。
“来,爹瞧瞧,你这是把什么烧着了?这大太阳的,往日总不见你来花园里,今天又读了许多书吧?”
方员外拉起大郎的小手,轻轻给他擦掉手上的灰尘。
方大郎看着眼前这张前些年还略带油光、些许富态,如今却透露出遮掩不住的苍老的脸庞,心底泛起了一丝波澜。
他‘嗯’了一声:“坐了一上午,出来叫小环姐姐弄些吃的,看到您在这就过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略带稚气,但语气却缺少一般父子惯有的亲密,总是让人感到一份淡漠和疏离。
方员外松开双手,看着大郎笑道:“爹从小看见大字头就犯昏,倒是大郎定是个状元的料。”
方大郎并没有接话,而是静静感受着吹在脸上的微风,慢慢地减缓呼吸,那风似乎吹进他的皮肤,浸透了他身上的每一寸血肉,他小指微动,石桌下尘土也跟着一动,随即竟然慢慢旋转起来,缓缓地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持续一刹便既消散。
方员外注视着儿子,默然一叹,“哎,爹老啦。”
方大郎回过神来,他能感觉到,今天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但他并不急于寻问,而是劝说起来,依然用他一贯的语气。
“爹,孙老爷爷说的没错。福祸相依,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好事或者坏事,凡事都要想开些,爹和我,都应该这样。”
“你都听到了?”方员外失色道,以至于语调都升高了几分,似乎被人捏住了嗓子,他见儿子只是缓缓点了一下头,并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便又诧道:“那你都知道了?”
方大郎依然只是点头。
方员外面色卡白,“可,可你这么小的年纪,那可是观星台,你不害怕么?”
方大郎笑了,笑容发自内心。
是啊,那可是观星台啊,任何人都应该害怕的,沧海变桑田,岁月数千载,观星台现世以来,如同悬浮在世人头顶的神殿仙宫,谁不应该敬畏惧怕呢?
“九年了,除了四岁时被砚台砸到了左脚,我可曾受过一次伤?每日我去城西的私塾的路上,可曾有一人想要害我?观星台那种地位,如果要找的真是我,并且发现我篡改了生辰,我们家能平安的过了这九年么?爹,从我出生那日,我的身上就背了那么多条性命。那十三个本应和我一样生活、成长的孩子因我而死,如果我去害怕,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那些孩子……爹只是不希望你出事。”
方员外双手撑着膝盖,低下了头。
“有一日你和娘在屋里说的,我并没有睡下。”
方员外怔怔地看着儿子,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子,终于是苦笑一声,说道:“大郎啊,爹知道你心智早熟,在你面前,爹反倒像个患得患失的孩子,你才九岁,爹不如你啊。”
父子二人半晌没有说话,直到日渐西斜,方员外忽然一拍大腿,重重叹息,继而,转颜笑了。
“好好,想不到某家半生都盼着儿孙承欢膝下,也罢,既然不能那样,得了一个奇子也不错。”说着拍了拍儿子的臂膀,“我方氏一脉三代都是放牛郎,某到老了竟得上天眷顾,赐了一个仙童转世的儿子。爹相信你一定会有办法的,说不得,我方家也要出一个仙师了。”
夏蝉鸣过,粉荷陡绽,一尾锦鲤跃出水面,溅落的水花吓跑了一只青蛙。
方圆方大郎抬起头,目光穿过亭廊,苍天碧蓝、晴空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