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而逝的杀机全被老道看在眼里,老道却不在意,只是悠然地举起茶来喝了一口,“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你这都两年半了吧。”又喝了一口,老道四十五度角看房梁继续道:“鞑子愚昧不知治国之道,一味扩张而不知守成,我汉人虽刀兵不如鞑子,但不甘于压迫者也大有人在,江南数十万人举旗,北方豪强纵横于深山大泽之地,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必然群起响应,错过这个时候,万一鞑子悟出治国之道,与民休息,那时就太晚了!”
王元听后沉吟半晌,这老道是跟自己摊牌了?但记忆中的鞑子败家貌似是从黄河泛滥开始的,有一句出名的谶语:“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然后就红巾军四出,天下云集响应,然后就出了个朱元璋,把鞑子一口气撵出中原。这就是说鞑子并没有如老道所说学会什么治国之道,而是一天天腐坏。
王元试探道:“师傅当心!弟子虽然落草为寇也只是被迫无奈,如今的我可是王屋县的县尉,时机一到我就可以把手下这些丁口全部变成良民,自己做个大地主岂不是美哉?”
“如果是这样,那老道也不介意有一个地主徒弟,只是可惜老道一肚子的学问怕是要失传喽!”
王元无所谓道:“师傅乃是全真派现世名家,全真道讲究师法自然,修内丹之法,我却是不感兴趣。”
妙真子轻摇拂尘,不慌不忙地道:“老道八岁入道门,十五岁随师傅游历天下,南至万泉山,北至北海,西到花剌子模,所见所闻皆是学问,你以为就是道法那么简单?老道观你剿匪甚是利索,便留意一下,方知你手中掌有利器,虽不知道那些东西你是如何会的,但故宋器利又如何?又见你聚财有方,你的那些杂货铺确实做到了流水不腐,但与故宋相比又如何?”
王元不得不佩服老道的观察力,还好这些东西都很浅显,王元也没想着保密,只要不被鞑子朝廷知道就好,但老道还是没说他有什么学问,王元没说话,用眼神示意老道继续。
“老道最看重的是你聚拢人心的手段,不少人视你为神明,连新附的山贼土匪也会短短时日就认可你是神明,老道虽然礼敬三清,却也不信世间真有神明,不知你是如何做到的?”
王元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道:“这却是无心之失了,我只不过是懒,爱鼓捣些方便实用的东西而已……”王元把自己小时候弄撒种器、扑鸟网这些小零碎来改善生活的小事说了一遍。
“村人愚昧,说我是观音菩萨的童子转世,后来又拆穿了白莲妖术,于是谪仙人的名头就结结实实落在头上了,也就是您老见多识广才不会上当了。”
妙真子不置可否点点头,才道:“越是见得多了才越不相信神明,愚夫愚妇反而最为虔诚,众口铄金之下,你否认都是徒劳的。”
“老道观之,你有人心,有财力,有器利,却失于地利。”妙真子抿口茶水道:“此乃中书省,万里平原无险可守,北方汉人又几乎丧尽,往往千里无人烟,所以在这里你只能做一个顺民或者山贼。”
“但要是去了闽浙,那里还念着故宋之恩,只要还如这里一般招抚,短时间就会有所成效。”
“师傅,闽浙之地虽汉人居多,但奈何语音不通,且自从宋高宗南渡后,北方以失百年,南人真肯认我们为一家?”王元问出早就担心的问题,也不否认自己的反心了。
“自然会,我且问你,你都读了些什么书?”
王元老实答道:“只有家传的一本《中庸》,还有《论语》。”
“那就是了,江南文风强盛,所学也是孔孟之道,如此还不够吗?”
王元虽从心里反感礼教,但也知道自己拗不过大势,叹息道:“孔孟之道确是共通,但真能以此入江南吗?”
妙真子白了王元一眼道:“按你所言,十里不同音,百里不通俗,那又哪里来的秦汉李唐!”
王元这才意识到自己钻了牛角尖,不好意思地一笑,为老道填上茶水。同时心中颇有些激动,从上山落草到现在,他也只是勉力维持着山贼土匪一般的秩序,虽然也是反官府,却没有自己的核心思想,也没有人能与自己商量这种形而上的东西,如今这位妙真子貌似见多识广,让王元很是期待。
于是王元问道:“师傅若是反鞑子将以何为檄?”
妙真子沉默了,过了好半晌,妙真子才叹道:“契丹与女真先后入主中原,国运都一度强盛,如今到了鞑靼,莫非我汉人就要永世沉沦?况且鞑靼欺压汉人太甚,崖山蹈海尸骨犹在,文丞相叹息声未泯,与女真更是比靖康之耻还甚的仇恨,这檄文还用细思?”
王元试探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妙真子捻须细嚼一番,眼里光芒一闪,道:“此语一出,江南可入!”又犹豫道:“只是如此一来就把色目人和女真给刨除在外了,这些人如今执掌大权,在北方就要拉拢过来,那么在北方就可以说消灭一等人,保卫口粮田。”
王元击掌道:“妙!我怎么没有想到,那些色目人也大多都是地主了,鞑子划那么多牧地定然与这些地主利益不符!”王元只感觉像刘玄德遇见了诸葛亮,那真是如鱼得水!
连续三天,王元与妙真子形影不离,有次二丫在外面听到他们所言,便叫灵儿带人远远守着,不让人靠近,且亲送饭食,虽然不知道他们会商量出什么,但二丫有种感觉,他们的话比山那边正在造的炮威力更大。
“入江南怎么可以官入?江南人最痛恨的就是鞑子官,商也不可取,文人最见不得蝇营狗苟!”妙真子唾沫横飞。
“孔家都分了南北,鞑子更是成了儒学大宗师,所谓读书人的气节也不过如此!况且我不以官商入江南又怎能借官府之力行事?融入江南人岂是一朝一夕可成?”
“我所制火器不光比弓箭远,更可攻城拔寨,只要人手钱粮足够南面那些短视之辈不足为患。”
“儒家道统岂可轻毁?自汉武皇帝以来儒家已是我汉人脊梁,奇技淫巧,旁门左道,小恩小惠怎能收服千万人心!”
三天辩论下来,王元与妙真子都是虚火上升,口舌生疮,最后双方各退一步,总算达成短期的共识。妙真子为王元粉饰神明的身份,疏通官场。王元学习儒学,为南下做准备。
走出屋子,刺眼的阳光让王元狠狠打了个喷嚏,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这才意识到老道的能耐,整整一宿,老家伙思路清晰,口齿伶俐,当然,也怪自己学识肤浅,被老家伙的文言文给弄得一愣一愣的,但人家熬个通宵后还能做五禽戏,自己却跟瘟鸡一样,真是太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