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最上春
楔子 信上悦华楼
事情起于一封信。
淡黄的纸张,封皮草草写着“风少启”,边角上只落了一个“杜”字。
安王府的老管家知道那是小郡主未来的夫婿、小王爷至交的好友——扬州城里的杜乙商,因此连忙赶到悦华楼。
那时锦衣华服的小王爷安承风才在想容手里喝了两盏酒,三五个花娇柳嫩的女子轻扬着袖子,围着他,说笑的说笑、布菜的布菜、捶肩的捶肩。悦华楼上,送来华丽的笛音。安承风酥醉了眼,握着想容的手,待要说几句甜心话儿,便见老管家擎着一封信,走来。
他的脾气,管家是知道的。没有要紧事,绝不会找到这里来。因此松了那只柔若无骨的手,接了那封信,一看封皮,浓黑的眉毛往上一扬,狭长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杜乙商这小子倒是长进了!还晓得给我写封信!”
“许是来探问婚期的。”老管家恭恭敬敬地道,悦华楼的小丫头送上一杯香茶,带来一阵香风,害他老大不自在,“我瞧着是姑爷的信,才不敢耽搁,即刻送来给王爷瞧。”
“不都说好了吗?就按他那边的规矩办!”安承风一面说一面抖开了信纸,摊在明亮的灯光下,一瞧——嘴角那丝笑意慢慢地僵住了,脸上那副笑吟吟的神情也渐渐地变了。仿佛不敢相信似的,他又从头把这封信瞧了一遍,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什么事这么生气?”想容轻轻替他抚抚胸,淡红色的指尖明显感觉出他剧烈的心跳,不觉有些惊异。
“他竟敢退婚!”安承风又惊又怒,浓眉皱成一团,眉宇中间一道深深的印痕,“竟敢退婚!”
“什么?!”老管家呆了呆,“这婚事,是两年前就定下了的呀!”
“回府!”安承风“霍”地站了起来,全然没有了怜香惜玉的心情,不顾这一起身的力道把想容的身子带得偏了偏,一阵风似的去了。
乙寅年的阳春三月,晚风中充满了花的香气,整个京城的上空笼罩着淡白的月光,一切都如此美好,安承风很遗憾自己辜负了这番大好风月,然而他不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第二天,小郡主的贴身丫头小纹忽然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脸色一片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不、不好了!”
“怎么了?”
“郡主、郡主不见了——”
第一章 下扬州
那是盛夏。六月初三。到处充塞着一股烫手的热气,大毒太阳底下,树叶儿似乎都蔫了,耷拉着抱成团。中正午,人们睡午觉的睡午觉,不睡午觉的,也迫得自己去找块凉阴,天地间除了那不知疲倦的知了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苏家书房里,一名穿淡青纱衣的女子一手拿着绢扇扇风,一手翻着五月份的账本。女子眉目清淡,肌肤若雪,整个人清透秀气。大热天里,日光一落到她这样的人身上,也会变得清凉吧?
可惜书房外绿阴重重,却仍然阻隔不了恼人的热浪,屋里人只觉得一阵阵胸闷,喝了两三杯金银花茶,也解不了暑气,一颗脑袋,隐隐有些昏眩。想起大小姐往常坐在这里翻阅账本的安闲模样,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即使在酷暑天仍然静若冰雪的大小姐哟,此时,不知还在哪个浪头上颠簸。
为了夫人的病,小姐竟然要去波斯找龙珠——龙珠!波斯!遥远得好似老爷爷嘴里的神话故事!偏偏小姐决定的事,谁也没法子改变,这一去,已经好几个月,仍不见一丝消息传来。
大小姐不在,夫人卧病,二小姐不谙世事,三少爷年幼……苏家的生意,全落在了管家诚叔和大小姐的贴身丫环樱儿身上——这不,上午诚叔还顶着大日头到城西的铺子里去了,留樱儿在书房里把上个月的账本过清。
好容易,她合上了账本,在封皮上贴上条子,放进身后的书柜里。那儿,已经有大叠大叠的账本乖乖地躺着。
门外,树影儿圈成一团守在树底下,已经到了午饭时分,她还要去厨房看看夫人与小姐少爷的菜式——厨子是新来的,怕不知道夫人忌荤腥、小姐怕油腻、少爷不吃辣。
然而还没走到门口,便听得前院一阵马蹄声响,一路进了二门,跟着一阵嘈杂的声响,竟然有人骑着马往内院来了!
樱儿微微皱了皱眉,这是哪个小厮,胆敢在二门内起马来了!
浓阴处,一匹马飞快地掠了过来,马上人一提缰绳,那马长嘶一声,便在这书房前,人立而起!
“你……”一句“你叫什么名字”话到嘴边,给她生生地咽回去。这个人,锦衣华服,气势不凡,绝对不是苏家的家奴,不,应该说,绝对不会是个小厮。她改口问:“你是谁?”
来人一身深紫缎衣,双目狭长,一双浓黑眉毛皱起,眉宇间竖起一道深深的印痕,满脸都是怒容。他坐在马上,眼角冷冷地扫向她——
“你是苏纪绫?”
话音还没落地,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嘈杂声很快地清晰起来:“快拦住他!”、“就在前面!”、“啊,有绳子没有?”、“抄家伙抄家伙!”那才是苏府家人——看来这人是来者不善。
“有什么事?”站在书房门口,樱儿冷静地问。
来人狭长的眼睛往门房内飞快地一探——再没有别的人,那么,便是眼前这个了!
樱儿只瞧见他那双眼睛微微地一眯,本能地,感觉到一阵危险的气息,甚至还来不及转身,那人已如大鸟一般向她俯下身来,接踵而来的是一阵凌空的昏眩,一颗心“扑啦”地飞到了嗓子口,在这颗心蹦出来之前,身子一稳,她坐在了马上。
“你、你……”樱儿紧紧地抚着胸,脸色一片苍白,几乎喘不过气来,一个“你”字在舌尖上打了好几转,才算吐出来,“你、你想干什么?”
“好一个苏家大小姐,倒是镇定。”明明感觉到她的身子在轻轻颤抖,却连一声想象中的惊呼也听不见,男子在怒气之中挤出一丝狞笑,看得樱儿头皮发麻,“果然有几分独到之处。”
只说了这么句话,男子便掉转马头,向来路奔去,在穿过院门的一刹那,苏府家人拥了上来,然而不等掏出绳子、棍子,只听“啊啊啊”连声惨痛呼,男子手里的马鞭像活了一般,把家人们一个个卷得向两旁飞去!那马几乎没受到任何阻挠,脚步丝毫没有停滞,樱儿只觉得耳旁生风,片刻之间,便出了苏家大门,拐过巷子。
正午的大街寂寂无人,在一边摆摊的小贩们各自耷拉着脑袋打着盹,树阴下坐着卖西瓜的老汉……一切都在眼前飞一般掠过……明明是最最酷热的六月天,樱儿却觉得心底一片冰凉……
他是盗匪吗?是凶徒吗?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哦不,他是冲着大小姐来的,他跟大小姐有什么冤仇吗?
那马奔得飞快,向来很少骑马的樱儿很快被巅得七荤八素,手脚发软,更兼大毒太阳照着,胸腔内一波又一波的恶闷涌上来,每一次喘息都十分费力……在这样一个庄稼人都不出门的时辰,樱儿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暑气了。而身后那个怒气冲冲的男子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策马奔过街市,来到一所大宅前,终于停了下来。
樱儿的手努力撑在马鞍上,不让自己晕倒,脑袋里只觉得有无数雪片飞舞,勉力抬头望了望宅门,门楣上,镂着“杜府”两个字。
男子用马鞭抽向黄铜门环,门环重重地叩向门板,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很快的,管家带着小厮来应门。听到这样不客气的敲门声,杜家人的脸色都相当难看,管家的一张脸简直要拉到地上了,然而,一见着马上那名男子,管家的脸色立马换了,忙不迭地堆上了笑,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儿,“风少爷是您哪!怎么?到城里逛了一圈……”
“少废话!”男子冷冷地打断他的话,马鞭遥遥地指着他,“回去告诉杜乙商,想要见苏纪绫,就乖乖上京城去给我和承真磕两个响头!”
“可是、可是……”管家一脸苦相,“少爷真的去波斯了呀!”
“哼哼!波斯?!爷不跟你们费工夫,你把这句话带到就完了!至于来不来,嘿嘿,就看苏姑娘的造化了!”
男子咬牙切齿吐出这句话,樱儿可以感觉到他嘴里呼出来的热力喷到自己的头顶上,头皮顿时一阵战栗,发麻。
“少爷真的去波斯了呀!”管家简直要哭出来了,可惜男子丝毫不把他的为难放在心上,冷冷一笑,一抖缰绳,那马撒开四蹄,奔将出去。
这一去,便是城外的迢迢官道。
“这、这位公子……”樱儿微弱的声音很快消散在风里,胸腔里的恶闷越来越重,连透气都困难,然而声音丝毫唤不起锦衣男子的注意力,她的头一歪,靠在他的胳膊上,张开口,咬了下去。
“呃!”锦衣公子一声痛呼,随即冷笑,“杜乙商就是喜欢这般会咬人的女人吗?哼,有本事你就把我这条胳膊咬断了,否则,就乖乖跟我到京城。”
“停……停一停……”樱儿皱着眉,勉强把要说的话说完,可惜身后的男子俨然正在气头上,又正值快马加鞭两耳生风的当儿,一点声气儿也没听到。樱儿终于明白这法子行不通了,把眼一闭,直接向前俯去。
“喂、喂!”锦衣公子似乎有点动容,不至于吧,竟然娇弱成这个样子?
慢慢的,他停了马,唤她:“喂,你怎么样?”
这句话一入耳,樱儿心里安适不少。会关心她怎么样的人,绝不会给她带来生命危险。微微地一睁眼,她道:“我有话想说。”
“你没晕?”锦衣公子一愣,狭长的眼睛掠过了一丝迷惘,然而转瞬,他也发现了眼前这个女人异常苍白的脸色,不由得问,“你……没事吧?”
“可能是中了暑气……”
樱儿说了一句话,却喘了三口气,底下的话还没说出来,锦衣公子便皱起了眉,“你中暑了?!”口气里大有抱怨的意思,仿佛埋怨她中暑也不挑个时候。
“我们……先到那边林子里歇一下……”
不远处,有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林子,他放慢了速度,那马缓缓地走进林子。
浓阴隔绝了灼热的阳光,消弭了大片的暑气,樱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锦衣公子扶着她下马,在一棵树阴底坐下,浓黑的眉微微皱起,狭长的眼略有忧色,他清了清嗓子,“呃……那个……我不知道你病了……”
樱儿勉强笑了笑,微微摇摇头,从头上拔下一支钗,递给他,“会刮痧吗?”
“刮痧?”他握着那支钗呆了呆,那钗头上,是一方光滑的云母片,镶着一颗黄豆大的珍珠,大约每个女孩子都会有一片的、不甚起眼的首饰。
“刮这里……”樱儿把领子松开一些,露出纤细的脖颈,“刮下去,让暑气发散出来……”
老实说他还真没干过这个……望着那细白的、仿佛一用力就能拧断的颈子,忍不住犹豫了一下。不过很快,他握着那枚云母片,朝那细腻的肌肤刮了下去。
他没敢用力,血色还是飞快地从肌肤底下泛了出来。
樱儿皱紧了眉头,道:“再……再刮……”
于是,又添两道新痕。
“……有水吗?”
“有有有。”他忙不迭地从马鞍上解下一只水囊,递给她。就在递出去的瞬间,忽然怔了一下——咦,按说,她是他的人质来着,怎么反过来还要他服侍?她被挟持了,按理应该唯唯诺诺乖乖待着才是,怎么还敢指使起他?
“请问,公子高姓大名?”不待他郁闷完,他的人质又发话了。
“安承风。”他闷闷地接过水囊灌下一大口水。
“那你认识……认识我?”樱儿试探着问。也罢,先顶着小姐的名目,把这人的底细探清楚再说。
“我并不认识你。”安承风皱了皱眉——他仿佛很容易皱眉,一皱,眉心便有一道深深的竖纹,“可是那姓杜的为了你,要跟我妹妹退婚。说不得,只好得罪苏姑娘了。”
“杜乙商?”樱儿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好奇。那个以调香兼风流名动扬州城的杜家少爷?他怎么会跟大小姐有关系?而且还为了大小姐退婚!怎么可能呢?!哦,杜府的管家当时说什么来着?说他家少爷去了波斯……大小姐也是去波斯呀……哎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他还有谁?!”提起这个名字,安承风的火气很明显地又上来了,狠狠地一鞭子抽向一条横出来的树枝,只听“咔嚓”声响,那一整条莲藕粗细的树枝连叶带桠“哗啦啦”地被生生扯断,轰然倒地。
樱儿吓了一跳,望着这个怒气腾腾的男子,一时间忘了自己该说些什么。
“最可恨的是,他还不敢承认!写封信算什么意思?!找到门上,竟成了缩头乌龟,还让下人告诉我他去波斯了!哼哼,怎么说不他去西天了呢?!波斯,见鬼,我安承风怎么会认识这种小人?!”说到这里,他怒气更甚,马鞭带去尖锐的呼啸,林子里,“咔嚓”“哗啦”枝干断裂倒下的声音连绵不绝。
樱儿震惊于他的怒气——她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发这样大的火。苏家人性子谦和,大小姐更是待她如亲生姐妹,亲密得不得了——眼前怒气冲冲的男人充满一种慑人的力量,紧皱的眉头,一脸的杀气无不透着一股子叫人窒息的劲儿。她不明白这里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杜乙商的退婚和她家大小姐有什么瓜葛,更不明白这名锦衣公子是什么身份……她不算一个毫无见识的弱女子,眼见到这样一个男人发火,还是被震到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唤他:“安公子。”
安承风倏地回头,眼睛里有几丝血丝。
她强迫自己不要害怕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愤怒与杀气,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大树上,静静地、静静地开口:“我不明白杜家少爷为什么会退婚,但有一点,他绝不是为了我家小姐。早在四个月前,我家小姐便已经远去波斯……即使小姐在扬州的时候,也从未和杜少爷见过面……安公子,你找错人了。”
“什么?!”安承风的眉头一皱,那道深刻的竖纹又出现了,“他认识你家小姐——你家小姐——你家小姐去了波斯——”哦,老天爷,这句话简直是有人给了他一记三发连珠箭,一记比一记更为狠利,他差点跳了起来,叫道,“你不是苏纪绫?!”
“我叫樱儿,只是大小姐身边的丫头。”樱儿据实回答。
“可刚才你还——”
“刚才我怕公子会对小姐不利,便冒充了她。现下我已经知道公子认错了人,也就不再瞒骗公子了。”布满浓阴的林间,似乎有风轻轻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樱儿坐在树下,暑气已经发散不少,胸间的恶闷总算散去了,想到这件事的头尾,她甚至还能微微一笑,“至于杜少爷到底有没有去波斯,我也不得而知。安公子不妨再去一趟杜府问个究竟。”
安承风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树底下的她,似乎在考虑她这番话里到底有几成可信度……她的脸色苍白,不过比方才那面无人色的样子已经好了很多,脖颈上三道暗红的痧痕尤为醒目……忽然,他松开眉头,笑了。
“好。好一个苏纪绫,好一个苏家大小姐。”他不仅笑了,还笑得十分开心,狭长的眼睛里有点薄薄的清光,整个人似乎散发着某种蒙蒙亮的光辉,“刚进扬州城,我就跟人打听苏纪绫到底是何方神圣。那人说你是苏家大小姐,独掌江南苏家百余号商铺,我还不信。到这会儿,我可不得不信了——连我都差点给你骗了去!”
樱儿苦笑,“我说的是实话……”
“嗯?实话?那我问你,有哪个小丫头被人劫了连一声惊叫都没有?有哪个小丫头还能指使劫匪替她刮痧?又有哪个小丫头能这般聪慧淡定地编造这个故事——我几乎就信了你!”他上下打量她,脸上充满了似笑非笑的神情,“难怪呀难怪,我倒有几分明白为什么杜乙商会喜欢你。你放心,我不是杀人越货的强盗,也不是调戏朋友妻的小人,我带走你,只是要杜乙商向我妹妹赔个罪——苏姑娘是个明理的人,任何一个姑娘家莫名其妙被退了婚,都是奇耻大辱。我妹妹性子急,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你说说看,杜乙商他是不是该赔这个罪?”
“是应该……”樱儿只能发出叹息般的声音了,“可是,我真的是个小丫环。”
他的回答是懒洋洋地走向马匹,“好了,苏姑娘——我们该上路了。”
反正他已经认定面前的就是能把杜乙商钓到京城的鱼饵苏纪绫了。
天黑前,他们到了一家客栈,要了两间客房,请来一名大夫替樱儿看病。大夫把了脉,开了一味清毒解暑的方子。
第二天吃过早饭,安承风已弄了两辆四乘马车,还雇了两名车把式。“嗒”的一声轻响,一锭足有二十两的元宝落在柜台上,那掌柜得眼立时直了,安承风问:“你可认识我?”
“认识认识!”掌柜得点头如啄米,满脸都是笑,“公子下次来,敝店一定记得公子的口味!”
安承风偏过脸,那二十两元宝拢回了袖子,另换了一只五两的,搁在柜台上,淡淡道:“结账!”转身便往外走。
“哎,哎哎,客官留步!”掌柜的哪能让这只肥羊飞走?一双眼睛久经世情,顿时明白了这位公子爷的意思,连忙道,“这位客官就走啊?都不在小店住上一住?”又问跑堂的,“咦,方才那位客官长什么模样?”跑堂的也是个精灵鬼,接口道:“我也没瞧清。”
“什么没瞧清?!”掌柜的白了跑堂的一眼,“这两天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大热天谁出门赶路啊?再这么下去,你我都得喝西北风!”
两人似是扯起了闲话,安承风站在门口,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丝笑,随手一挥,那锭二十两的元宝重重地落到掌柜的怀里。
樱儿坐在马车里,隔着轻纱车帘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这样一来,就是家里人一路找来,只怕也要断了线索。
那几匹马脚力飞快,不日已出了扬州地界。虽然一应物品都是安承风掏银子,可两人从不在一张桌上吃饭,淡淡的敌意充斥在安承风与樱儿之间——这样说对樱儿不公平,应该说敌意在安承风心里,樱儿对于这位脾气不小的公子哥儿可是抱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既然上了贼车,想来想去,她是没办法在这个身怀武艺且脑袋瓜也并不糊涂的男人手底下逃出升天了,唯有走一步是一步。
这天,在宣州境内一家客栈里,两人隔桌吃饭,伙计再三向安承风推荐当地的驴肉煲,安承风便点了一道。樱儿瞥见他桌上已经有一道肉靡黄花菜,一时好心发作,提醒他道:“安公子,这道菜我劝你还是不要吃了。”
安承风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表情便又回过头去,筷子丝毫没有停顿地伸向了桌上的菜——这么些天来,她也算识相,一路来不笑、不闹、不急、不怒,连话都很少说,此时竟拦着他吃菜——什么人敢拦着他安大少爷?就凭她这个勾引他妹夫害他妹妹被退婚的女人?
一见他那副表情,除了叹气,樱儿也没有别的话好说了。饭后两人上楼各自回房安歇。半夜的时候,安承风睡不着了。
是痛醒的。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胸腔里似有一根紧绷的、坚硬的刺,每吸一口气,那根刺仿佛就要扎进心眼里去,他扶着床沿,费力地想起身,可是,这一下使力,令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怎么回事?难道是遭了什么暗算?中毒了?
“小二……”他哑着嗓子叫。不是嗓子真哑了,而叫了第一声才发现,一开口,疼得更厉害,后面的声气马上弱了下去。时值二更,人人都在梦乡徘徊,客栈里一片寂静。谁也听不到他虚弱的呼唤。
“小二……”他不放弃地继续喊,一面挣扎着想爬起来运功逼毒,可是每一个动作都给他的心窝带来一阵剧痛,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该死的,是谁暗算了他?就是做鬼他也不会放过!
门“吱呀”一声响,老天总算开了眼,送了个人来。来人持着一盏如豆油灯,怀里抱着个大茶壶,进得门来,先把灯放下,顺便把房里的油灯燃上,光线一下子明亮许多,照出一张素淡的脸。
正在咒天骂地的安承风忍不住呆了呆,这人,居然是那个一路来不肯承认自己是苏纪绫的女人。
她的衣服穿得齐齐整整,鬓发虽然有些凌乱,钗环也卸了,可是面容洁净,不带一点睡眼的倦意,一点儿也不像是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的模样……而且,半夜三更跑到他房间里来,想干什么?不至于趁他疼得没有力气还给他一刀,以报这挟持之仇吧?
“我在隔壁听到你的声音,就过来了。”樱儿并不理会他充满诧异与不信任的目光,径直倒出一杯水,向安承风走来。
“喂、喂……你跑到我房间……”安承风强忍着心里的疼痛,努力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警告她,以阻止她接下来的报复行动,可是——“啊啊……你、你干什么?”
她居然半抱着扶起了他!
“你吃得太多了。”而且太重了……她几乎扶不起他,好容易让他半靠着床头,转身便把茶水端到他嘴边,“驴肉和干黄花不能同食,不然容易犯心疾。来,多喝点水。”
白瓷的茶杯就靠在唇边,白开水在里面清澈见底。他犹豫着这杯水该不该喝,可她那不紧不慢的淡淡语调一入耳,想到她白天也是用这样的声音告诉他不要多吃那两样菜,心里的提防忍不住松懈下来,一低头,把那杯水喝了个精光。
樱儿又倒了一杯,“多喝点。”
直到他差不多喝完了那一壶水,樱儿才起身把屋里木架上的铜盆拿下来,送到他面前,“拿着吧,把东西吐出来就舒服了。”
安承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尴尬地看看这个盆,又看看她——难道让他英俊潇洒的风少在女人面前伸手抠自己的喉咙,然后吐得一塌糊涂?虽然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毫无吸引力可言,但到底还是个女人……
“我下去打盆热水上来。”她很快地转身下楼,顺便把门带上。回来时,手上已多了盆热水,盆沿上还搭着块手巾。
彼时安承风也衡量出丢脸于继续痛下去孰轻孰重,正俯在盆上吐得昏天暗地,直把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就在这满头蹦汗一身燥热的工夫,手里的盆被樱儿端开,一方热气腾腾的手巾敷上来替他擦了手脸,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她已经把那个脏盆子端下楼去。不一会儿,轻软的脚步踩着楼梯上来,手上端着一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碗白粥,两碟小菜。
任何事情,在她做来,似乎都变得异常简单轻便。
“呃……”他想说声多谢,又似乎该说声对不起,自己一番小人肚肠,她倒这样全心全意照顾着,因此十分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踌躇再三,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那个、那个……委屈你了……”
“没什么。樱儿原本就是个丫头,打小就是侍候人的。”她把托盘放在桌上,“公子可觉得好些了吗?”“我好多了。”真的,这一番大吐,似乎那根刺也被吐了出来,整个人舒服不少。只是她那句话让他又不怎么舒服——还在他面前耍心计,还要在他面前装小丫头!
“粥要不要吃些?”
“唔,我自己来。不敢再劳苏姑娘大驾。”
樱儿淡淡地一笑,也不坚持,把东西托到他面前,便转身离开。
倒是安承风,捧着那托盘出了半天神。或者,杜乙商会喜欢上她,也是有原因的……身为苏家大小姐,不仅没有半点骄奢气,甚至连一点小性子也没有。除了城府颇深,一路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之外,从没听过她一句抱怨……还肯这样照顾别人……唉,换作承真,一定做不到……
第一次,安承风拿着自己的心肝妹妹跟人比较,会觉得不如人。
不管怎么样,经此一事,安承风对樱儿客气了许多,第二天客客气气地请她同桌吃饭,尤其是每到叫菜的时候,最为尊重——都让她点。
一路相安无事,到了九月,天气已经渐渐凉了下来,不知到底是时节变换,还是南北气候偏差的原因,每到入夜,便浸凉了起来。
到达京城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快要晚饭的工夫,坐在马车里,有浓重的菜香往鼻子里钻。到底是天子脚下,即使到了傍晚,街上仍然行人如织。两边林立着各式的铺面,卖玩意儿的、卖吃食的、裱画的、卖布匹的、卖珠宝首饰的、打铁的、茶楼酒馆一顺儿把长街排得望不见头。酒楼之上,有珠圆玉润的小曲声伴在琵琶声里洒下来,那女子唱:“虽道这韶光寻常,亦不如奴家模样,他却这般思量、这般思量,怎教人、怎教人,不愁断肚肠……”
歌声渐行渐远了,马车拐进一个巷口,停下。车轮才停稳,便听得好几个人上前来请安:“小王爷回来了!”
安承风略点了点头,扔了鞭子,下了车,吩咐:“去叫两个婆子丫头出来,伺候苏姑娘进府。”
底下答应一声,不多时,车帘被掀开,两个绿衣丫头俏生生站在门边,恭声道:“请苏姑娘下车。”
婆子抱了一只锈墩放在车前,伺候她踏脚。
这排场,连大小姐都不曾遇过呢,今天居然轮到了她?樱儿忍不住摇头轻笑,“不用了。我自己可以下。”说着,出了车厢,扶着车辕便跳了下来。把一众婆子、丫头、小厮都看得呆了呆。
安承风倒也没说什么,站在门边,一身风尘却掩不住威严与贵气,道:“从今天开始苏姑娘便是府里的客人,你们一个个,都好生侍候着。”
“是,小王爷。”众人都答应着。
小王爷?
哎哟,可不是,这朱红涂漆的大门之上,镶着乌木锁边的门楣,上书着三个端端正正的大字:安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