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府中事
扬州与京城,相距不知有几千里。这个季候,还没有入冬,秋月分外明朗,如果还在扬州,天气好的日子,大小姐会同她坐在花厅里,石桌上搁几样细点,一壶清茶,看着那凛冽冰轮缓慢升起,风来时,桂花的香气沁人心脾……然而在这美仑美奂的安王府,一离开屋子便觉得寒风刺骨,连出门都成为一项冒险,更别提深宵赏月。
或许是楼高,风声便听得分外清晰和强烈——这辗尘楼,是王府里最高的一幢屋子,有两层,站在二层楼上,可以俯瞰王府大院的全景。从前院大门到书房仪门,再到花园内门,一重重飞檐华宇,一道道亭台楼阁,即使天已经这般寒冷,各处仍有不谢花木装点时景。
年近六旬的老管家把这幢楼安置给樱儿住下,另有管事嬷嬷把手底下最水灵听话的丫头送过来侍候。辗尘楼里,一色用具都是全新铺就,打听得樱儿来自南方,畏寒怕冷,不惯京城气候,还抬了大暖炉上来,里头搁着上好的百合香,整幢辗尘楼里,温暖如春。
于是,在这距扬州城千里之遥的京都城里,在这深宅锦户的安王府中,在这浓薰软绸的芙蓉被里,尽管心头仍怀着对扬州家里的思念,樱儿还是抵不过旅途的疲倦以及这温暖舒适的环境,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然后,迎来了辗尘楼里的第一位客人。
你一定想不到的。
一只猫。
居然是一只猫。
通身雪白的波斯猫,两只眼睛碧汪汪的,樱儿一看它的眼睛,立马便想到那闪烁着幽光的绿宝石何以唤作“猫眼绿”。
在北国醒来的第一个清晨,便在床尾发现了这个美丽的事物。
那猫似乎也是刚刚醒来,对着她眯眯眼,还顺便打了个哈欠,樱儿把它抱进怀里,居然不认生,还舒服地舔了舔嘴,“呜喵”一声,算是跟她打招呼。
抱着它下楼的时候,天刚刚蒙蒙亮,辗尘楼里一片寂静,丫环们都还在睡觉。樱儿是习惯了早起的,自己摸索着来到下房拎了热水梳洗。
妆奁里放着一排金雕玉饰的小盒,随手打开一个,里头装的是鲜红的胭脂。这一长排或许都是装扮用的脂粉之物。苏家的大小姐为了打理生意,很早便着男装,向来不施脂粉,作为贴身丫头的樱儿,这里的东西,倒有大半不认得,便把盒子盖好了,放回原处,自己对着镜子梳头。她的头发细而长,又松又软,又光又滑,倒是得到过姐妹橙儿的盛赞。可惜不如橙儿手巧,会梳各式各样的发髻,什么飞凤式、流云式、挽月式……她只会把大半头发辫起来盘在脑后,用一支云母钗固定,剩下的任它披在背上,忙的时候会把这些头发也扎起来,不过每次橙儿看到她这样做,总要劈头盖脸骂她还没成亲便扮妇人——扬州城的时令,头发全挽的便是已婚妇人,因此女儿家的发式再怎么花巧,都要留点或束尾、或压辫、或披散,以免失了自己云英未嫁的身份。
那只猫儿静静地卧在旁边的绣墩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间或打一个长长的哈欠,十分乖巧。
今天看来是个不错的天气,淡淡的晴光透出云层。楼下的女孩子们正起来梳洗,樱儿认得其中一个名叫小纹的,仿佛是这儿的执事丫环。
小王爷可是从不把女人带回府里的,眼前这个看似好脾气的女子,指不定哪天就是主子王妃啦!她们居然头一天就起得比主子还晚。幸好这位主子脾气好,不没发火,小纹脸上微微发红,走过去向她请安,忽然见了她怀里的猫,忍不住讶然唤道:“锦娘?”
樱儿顺着小纹的视线,落到怀里的白猫上,笑问:“它叫锦娘?”
“是啊!”小纹又是新奇,又是感慨,“它可是小王爷的心肝宝贝,它平常不沾生人呀,一见了姑娘,居然就巴结上了!”
“大概是我的屋子暖和,猫儿最怕冷了。”安王府里,这个季节便燃上暖炉的,没准就她这个客人一家了。
厨房送来了十分丰盛的早餐,樱儿邀丫环们同吃,女孩子们还迟疑着没出声,只听“喵呜”一声,锦娘从樱儿怀里跳了下来,敏捷地上了桌面,伸长鼻子一嗅,似乎没有满意的食物,抬头望向众人。
大伙儿见状都笑了,小纹道:“快把锦娘的早饭端来!”
不一时,小丫头端着一只碧莹莹的翡翠碗进来,锦娘“喵呜”一声,蹿上了茶几,那丫头便把碗放在了它面前——那上好的翡翠,剔透玲珑,居然只是用来装猫食。
饭还没吃完,门口忽然有人道:“呀,可不是在这里!”
门口来了三四个丫环,紧接着往两旁让出一条道,一名锦衣人匆匆走了进来,口内犹道:“在哪里在哪里?”目光一下瞥见茶几上的白猫,脸色顿时柔和下来,三步并作两步抱起了它。锦娘吃得正欢,突然离了碗,心情十分不爽,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他倒也体贴,又把它放回了原处,自己在茶几旁的楠木椅子上坐下了。
这边桌上的几个女孩子纷纷向他施礼,“给小王爷请安。”
“好好好……”他微笑着答应,大概是刚刚起床,衣服也没有穿妥,外面只披了一件锦衣,腰带也没系,露出里面一件玉色云缎长袍,长发未梳,就那么随意披散着——大约在发现爱猫走失前,他只来得及洗一把脸,那双黑亮狭长的眼睛十分精神,目光一扫,看到了樱儿,似乎有些意外,“你住这里?咦,在吃饭……”他伸手抱起了锦娘,“我们回去吧。”
“不要紧,我已经吃好了。”樱儿放下筷子,“让它吃完再走吧。”
“哦……”他也不忍心看着锦娘挣扎着扑向那只碗,把它放了回去,交代丫头们,“好生看着。吃完就抱到我房里去。”
还真不是一般的疼爱。难怪小纹说锦娘是他的心肝宝贝。
丫环们连忙告诉她这只猫的来历——原来是老王妃留下的,小王爷倒是孝顺,一直当心肝宝贝养着,在府里的时候,都不让猫儿离身。
可是第二天,锦娘还是很不给安承风面子——它又钻进了樱儿的被子。
“不会吧?你是不是赖上我了呢?”樱儿拎起这团白乎乎软绵绵的东西,无奈地摇摇头,把它送回去。晨雾未散,一团团的水汽扑面而来,这个时辰还很早,偌大的府里只有洒扫的下人在走动。安承风的屋子门扉紧闭,估计还没起床,她把轻轻把门推开一点点缝,把猫从缝隙里塞了进去。
只听房里有个沙哑声音道:“锦娘,是你。”
有点沙哑,却也有点温柔的声音。
很好听。
可是下一刻——
“喵呜……”锦娘却跑了出来,跟在樱儿的脚边。
“咦,你去哪?”门“吱呀”开了,一个人大步走了出来,先看到他的猫,视线随后上抬,落到樱儿身上,愣了一愣。
薄雾里,隔着一段路便有些影影绰绰的味道,第一眼他还没认出她来,第二眼便把眉一扬,第三眼,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
他养了近十年的锦娘,竟然撇下他,另投他人怀抱!
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眉间那一字纹隐隐显现。忘记了自己只穿着单衣站了门口,浑不顾面前的樱儿已经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装出跟猫儿说话的样子来移转视线,“回去啊,乖。”
“喵呜……”锦娘倒跟着她,形影不离。
呜,它真的是黏上她了。
“大概是因为我的屋子暖和,所以它才喜欢往那里去。”樱儿解释,“如果你可以在这个房间也加个大薰炉的话,它应该不会乱跑了。”
这是什么时候?还没立冬呢,就要加大薰炉,岂不是要把他热死?安承风很没好气地把锦娘“抓”进了怀里,“它不会乱跑了,我知道。”
然而,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安承风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的爱猫。而且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它在辗尘楼。
到了第十天,安承风终于放弃了把锦娘留在身边的想法,好吧好吧,猫都是怕冷的,让它去取暖吧。可是,心底里,一想到辗尘楼上住的那个女人,额上青筋便忍不住隐隐跳动:这个女人,不仅拐走了他最好的朋友、未来的妹夫,还把他的猫都勾上手了!
转眼到了立冬,府里要准备白果年糕应景。厨房里已经知道辗尘楼上的客人起得早,年糕早早地送到了樱儿房里。樱儿尝了几口,便抱着锦娘到花园里看那些在寒风里兀自开放的各色菊花,不经意间,忽然见游廊上坐着个粉衣的女孩子。
晨雾未散,看不清面容,但听得隐约的、压抑的低泣声。
有人在这里伤心。
走得近了,才发现居然是小纹,小小的面庞,一双眼睛哭得红通通。
樱儿轻轻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这样伤心,不由得轻轻叹息,把自己的手绢递过去给她,“受什么委屈了?”
小纹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道:“我没委屈,我是替我们家小郡主委屈。这大冷天的,也不知道人在哪里,有没有衣裳穿,有没有东西吃。小郡主最喜欢吃百果年糕了,一定要裹了红枣炸得外酥内嫩的……呜呜,也不知道小郡主这会儿在吃什么……”她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小郡主?”便是被杜乙商退婚,而后离家出走的那个?
“我原本是侍候小郡主的,小郡主一走,嬷嬷看我闲着没事,所以就派来侍候姑娘了……”小纹拭了泪,坐正身子,面向樱儿,“小王爷脾气暴烈,谁提到小郡王或者那位姓杜的郡马爷,触动了他的伤心事,便要暴跳如雷,所以家人们都绝口不提这回事,我竟然连个聊聊小郡主的人都找不到……唉,姑娘你就当没看见我吧!”
樱儿问:“你们小郡主多大了?”
“十七岁。”小纹答,说完眼圈又红了,“郡主小小年纪,一个人离开家门,真不知道要吃怎样的苦头……”
樱儿叹息一声,小纹忽然道:“我带你去掩花斋吧!里面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把她带上,小纹去掩花斋也多了个名目,樱儿微微一笑,不忍拂小纹心意,穿过花径,到了掩花斋。
掩花斋是小郡主安承真的居所。小小两进的屋子,处处玲珑剔透,桌上放着一杯清茶,细小的、洁白的茉莉在水中冉冉绽放,兀自冒着热气,令屋子里充满了一股幽幽的茉莉香气。案上有几样蜜饯,看来都是安承真平时爱吃的点心——虽然人不在这里了,家里人却不敢怠慢,方便她哪天一回来,就能吃上平常爱吃的东西。
“你看,这里是郡主平常发呆的地方,郡主发呆的时候,多半是想起了她的未婚夫婿杜乙商……哎呀,呸呸呸,提那个混蛋干吗?呐,那块空地是小郡主练拳脚的地方,从前小郡主总缠着小王爷教她功夫来着……看到那棵梨树了吗?现在只剩枯枝了,那是小郡主亲手种的!明年春天,就会开花了!”
小纹拉着樱儿,从这屋看到那屋,一边唠唠叨叨说着过往种种,整个掩花斋,到处都是小郡主的影子。
那样,那样深刻的思念……小郡主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做丫头的痴心肚肠……樱儿蓦然为小纹感到心疼。
在掩花斋逛了个遍,樱儿和小纹到厨房要了一盘红枣白果年糕,放在食盒里拎回掩花斋。小纹一脸幸福的笑容,却在踏进房门时怔住。
茶几前,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背影,紫地暗花的袍子,在冬日清蒙的光线里闪着幽暗的光。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露出一双带着红丝的眼睛。
“啊!小、小王爷……”小纹吃了一惊,心里一慌,手里的手盒“嗒”地掉在地上,盒盖滑开,炸年糕独有的酥香飘逸出来。
安承风眯起眼,眉间一字竖纹隐隐显现,“是什么?”
“没、没什么……”小纹显然怕极了他,这下给人赃俱获,逮个正着,连话也说不全了。
安承风慢慢放下手里那杯茉莉花茶,走到两人面前,脚踢开盒盖,露出隐隐看得见红枣的金黄色年糕。
那是……真真爱吃的东西……
小时候的真真就爱吃炸年糕,因为太喜欢,一见便伸手来抓,爹娘再怎么教,到底还是吃得嘴上、脸上、手上、衣服上,一身都是油。
小时候的真真是多么可爱啊!长大后的真真也同样的美丽,可是,真真的美丽与可爱,统统毁在自己手里——他猛然抬起头来,一对斜斜上吊的眸子充满了煞气!
他生气时的可怕……樱儿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了。在那盛暑的林阴,大小的枝丫俱在他的怒气下纷飞崩离……可是,现在的他却更叫人忍不住要逃开。那对隐隐显出血丝的眼睛直直地望定她,仿佛要把她生生吞下去!
就在那一抬头之间,她已经知道安承风心里翻涌的,到底是怎么一种情绪——对妹妹的疼,对朋友的怨,统统化作一股逼人的煞气——他迁怒于她!
是的,他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她!
“是……是我的主意……”面对那样强大的愤怒,以及不可预知的力量,樱儿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无法保持平静,控制不住有一丝颤抖,“不关小纹的事……”
“闭嘴!”安承风一声怒喝,一拂袖,食盒发出“砰”的一声裂响,顿时散得四分五裂。
小纹看着那个完全散架的盒子,以及洒落一地的年糕,“扑通”一声跪下,整个人似乎完全呆掉。
“小纹……管家还等着你做事呢……”樱儿舔了舔明显有些干燥的唇,扯了扯小纹的袖子,“你快出去吧。”
“管家等我做事?”小纹似乎已经被他强大的怒气震慑了魂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爬起来,飞快地往院外跑去。
安承风眉间的竖纹猛然加深了,一瞪眼立时便要发作,樱儿看见他猛然握紧了拳头,飞快地拦在他面前,“王爷,你大人大量,放过她!”
“你以为你是杜乙商的女人,我就不会动你吗?”
安承风的声音里,字字都是寒冰,一声声,落进樱儿的骨头里。她勉强道:“我人在这里,你要怎么打怎么罚,都是一句话的事。只是,即使是死,也请容我把话说清楚。”
安承风一双眼睛凝在她脸上——是的,就是眼前这张脸,迷惑了杜乙商,让他抛弃了真真。啊,就是这张脸,尽管这张脸毫不出众,可是,在这样的情势下,纵然脸色如雪般苍白,纵然声音也有害怕的颤抖,可是她的目光居然还直直望着他。你明明是害怕的,对不对?可你还强自镇定……是的、是的,这是你的独到处……你不刁蛮,不任性,脾气好,性格温柔,所以你就可以迷住杜乙商?所以你就可以令真真失去丈夫,失去幸福?!
樱儿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暴戾起来,目光如锐利的刀锋,似乎要生生地刺进她的身体,一种从未有过的寒意从骨子里透出来,她几乎忍不住要像小纹那样拔腿逃开——
“小王爷,我想第一要紧的事,是把小郡主找回来,其次才是找杜乙商。至于我家小姐,那更是末中之末——也不知你到底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想到自己这莫名其妙的京都一行,樱儿已经准备孤注一掷,向他做最后一次解释,哪知道她这话一出,安承风怒极而笑,“我是哪里来得的消息?!哈哈,你还不肯承认,苏纪绫,我念你是个女流之辈,在路上又承你照顾,才不同你诸多计较!好,好,你跟我来!”他拽住她的手臂往书房去,一路大步流星,樱儿几乎是给他一路拖进了屋子。他狠狠地把她摔在椅子上,自己在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一封信,摔到她怀里!
那是一封笔墨淋漓的信件,似乎是在仓促间写就。
承风吾兄:
得兄青目,许以佳妇。然弟别有意中人,姓苏名纪绫……
姓苏名纪绫!
樱儿霍然抬起头来!
怎么可能?!
小姐与杜乙商分明素不相识呀!
“苏纪绫姑娘——”安承风冷然地瞧着她,“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不可能……”樱儿喃喃地道,“不可能……”这个消息太突然,太出乎她的想象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只能重复这三个字,然而手上信件,以及安承风杀人的目光就在面前,简直不容她不信,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在这样的时刻保持最后一份清醒和理智,“好吧,就算是苏纪绫,可是,我是苏樱儿……”
“哈哈哈!”安承风再一次仰天长笑,在这一刻,对承真的心疼,对杜乙商的怨恨,对眼前这个女人的迁怒,已经到达了顶峰,青筋在额上暴跳,手掌汇聚内力,已然动了杀机,他冷冷地望向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总之,你是打死不认账了?”
“是或不是,迟早便见分晓。”一连串的震惊与战栗里,樱儿只觉得一颗心就快跳出胸膛。她靠在椅子,手里捏着那封信,身上的力气却在一点一点消失。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她的想象之外?大小姐,是不是真的和杜乙商……她有什么办法可以证明她不是苏纪绫?何况再怎么证明眼前这个暴躁的男人也不会信。他浑身上下已经充满了杀气,在这样的危险之下,樱儿却忽然没有了面对,或者逃避的力气……如果,她真的是苏纪绫,那么,早就有一大家子人寻上京城;如果,她真的是苏纪绫,作为爱慕她的杜乙商,又怎么会躲在一旁不现身;如果她真的是苏纪绫……哦不,她不是,她只是苏樱儿,一个小丫环,谁没了她,都照样活,也许会有两滴伤心泪,可是,谁会像小纹思念着小郡主那样思念着她?不,没有,一个也没有……
她从来不是什么,世上少了她并没有什么……
在这样一个生死关头,她脑海里最后的念头,居然一身莫名的自怜……
她的生命,有如蝼蚁,虽然她拼命做事,拼命想向大家证明她能有一点价值存在,可是,最终,还是不会在别人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薄薄的笑意挂在嘴畔,无限的疲倦,无限的辛酸……
也许就这样死去也不错,是她激怒了他,自找死路……然而想象中的剧痛或者黑暗始终没有来临,耳畔传来一阵巨响,身边的一张紫檀木雕花茶几在安承风的手底下变作粉碎。碎屑扬起,篷了她一头一脸,木屑烟尘中,听得安承风恨恨地“哼”了一声,怒气满腔中,书房的桌、椅、凳纷纷给震得粉碎,樱儿只看到一个如风一般拂袖远去的背影,充满了愤怒、无奈,还有伤怀。
是的,她没有看错,那个背影,看上去是如此的沉重,甚至临去的步伐都有些踉跄……
那个背影深深震撼了她,甚至还没有从生死一线间抽离出来,一颗心还“扑通扑通”直跳,她却做了一件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事——
她追了上去——
安承风冲出了书房,不问方向地向前奔去,不时撞倒捧着食盒、布匹、洒扫物什的下人,“哎哟”之声不断,弄得一路狼藉。虽然速度不如安承风快,但凭着一路收拾东西的下人,樱儿还是很顺利地找到了他。
这是一处极为开阔的厅院,没有雕栏玉砌,也没有任何的花草,樱儿还来不及看得更仔细一点,已经被里面传来的奇异声音吸引。
安承风在舞剑。
一团银光四溅,像闪电,像风,像月光,他腾身、振臂、扬手、挥剑,一气呵成,在偌大的练武堂里挥洒自如。
好一套剑法。即使像樱儿这种十足十的门外汉也惊艳于那柄剑所发出来的流光。安承风整个人被裹在那团光芒里,面容看不真切,剑气呼啸,化为一道劲风在练堂内回旋击荡,猎猎地鼓起了樱儿的衣袂。
激风拂乱她的鬓发,将她的视线与前路一并断绝。她只能站在堂外,瞧着那团银光、那个人……银光越来越盛大,安承风似风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鼓荡出来的气流里夹杂着丝丝的轻啸,那是危险的剑气——然而樱儿不知道,只觉得颌下忽然掠出一丝惊痛,下意识地伸手一抹,指尖一抹殷红。
如果离得再近一些,流血的或许是她的咽喉……
安承风停下了剑,剧烈地喘着气。
风渐渐停下来,她纷飞的发丝与衣角都渐渐安静下来,像一只只安稳停栖在枝头的蝶,在风静的那一刻收敛了纷飞的翅,有着奇异的安详。
他看见她的颌下流下一线殷红,沿着她的脖子,滑进衣领。
他想到盛夏,她在林阴下,递给他一去云母珠钗,要他刮痧……
微带着喘息,他说:“你流血了。”
“不要紧。”她静静走进来,“小伤口。”
小伤口,结了痂之后会凝做一条红线,等痂脱落了,便是一条细细的淡白的线,不留心看不出来,又是在颌下……如果没有一双轻轻托起她下巴的手,谁也不会发现那个地方曾经流过血,受过伤。
“别过来!”“刷”的一声响,一道银光流溢而来,剑尖指向了她,额上的汗打湿了他的鬓发,滑入眉毛,渗进眼睛,顿时有一股辛辣的刺激,剑尖却一动也不动地停在她面前,他冷然道,“你想干什么?”
“对付我,你不需要动剑吧?”樱儿瞧着这柄通身流溢着银色光芒的长剑,半点也不害怕——很奇怪,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这种杀人的利器,她那双打过算盘、摸过账本、摸过发丝与花朵的手,居然一点也没有回避,轻轻地搭上了那冰冷的剑。
剑身轻轻一颤,似是流泻出一道银光。
“你刚才练剑的时候,像是有一团月光。银色的月光。”樱儿纤细的手指顺着剑尖逆流而上,慢慢地,如同柳枝划过湖面一样滑上去,指尖攀到剑把上停下了——那儿是他指节发白的手,“很漂亮。”
他那样用力地握着剑,然而却似乎抵挡不住这柳枝般一拂的力量,剑身再一次颤抖一下,闭上了眼睛。
终于,在心力交瘁面前低下了头。
“你在这里等着。”她放下这句话,轻轻地转身出去。
他疲惫地坐在地上,靠着墙,银月剑安静地躺在他的身边。
樱儿抱了两坛酒来,将其中一只递给他。
他接过,仰首灌了一大口,不少酒从坛口泼出来,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一坛酒下肚,他的眼睛才恢复些精神,偏过头,他问:“不怕我杀你吗?”
“那你呢?不担心我在酒里下药吗?”
“哼……”他冷然而不屑地一笑,“你有那个本事吗?”
“难道我买包泻药的机会也没有吗?”看见他微微一怔,樱儿笑了,“放心,酒里没药。我不会害你,正如你不会杀我一样。”
他忍不住回头,“你这么确信?”
“如果真的杀了我,你怎么见杜乙商呢?眼下,杜乙商抛弃你妹妹,是他对不住你。可是,如果你杀了他的妻子,又换作谁对不起谁呢?”樱儿把第二只酒坛递给他,“小王爷,你是否了解杜乙商的为人?”
他冷冷地喝下一大口酒,“哼”了一声,“原以为了解,不过现今看来,是我错了。”
“如果他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小郡主真的嫁给他,岂不更让人担心?”樱儿似是闲闲地道来,“如果他如同你了解的那样,是一个值得托付妹妹终身的好朋友,那么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退婚,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而小王爷你如果真的是他的朋友,是不是可以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呢?”
“他的原因,原因是他看上了别的女人!为了一个女人!”安承风愤怒了,霍地站起身,放在膝上的酒坛随着这个动作“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可以先娶承真再纳妾,为什么非要退婚?!我甚至不介意他先蓄妾再娶承真过门,他为什么一定要退婚?!”
樱儿轻轻摇头,叹息一声,“你不介意,小郡主会不会介意?他喜欢的人会不会介意?”
“男人三妻四妾何其平常,谁会介意?!”他的目光一转,落到她身上,脸上又显出煞气,“是你让他退婚的?是你不甘做小?对不对?!”
“你又要生气了吗?”樱儿看着他,眼中有些忧伤,“你不问青红皂白把我从扬州城带到这里来,我原本应该恨你。我本来也的确是埋怨过你的,可是,等我想明白了这件事这后,我已经半点也不怪你了。因为,你才是最痛苦的那个人。”
安承风偏过头,“你错了,最痛苦的,是承真!”
“不,是你。”樱儿仍然用那种忧伤的眼神望向他,那眼神如水一般柔软,水一般宏大,仿佛可以淹没一切,“一头是一母同胞的妹妹,一头是喋血相交的好友……无论是哪一个受伤害,都能让人心痛得难以自抑……偏偏,是你最信任的朋友,伤害了你最心爱的妹妹……别人的痛,只是自己的,你的痛,却是双倍的……”
安承风震动地看着她,她在说什么?她在说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是的,他痛苦,他茫然,他错乱……他不该怎么办才好……他派人去找承真,也没有一点消息;他坐不住,快马加鞭下扬州,只想一剑刺进杜乙商的胸膛——那是他最好的朋友,人生唯一的知已,他真的下得了手吗?可是,放过杜乙商,那承真的怨与恨呢?承真的一辈子呢?
他被死死地陷入两难的绝地,无法脱身。
这些日子对他来说,如同炼狱。
可是,她那淡红的唇,像泉眼,汩汩地向外冒出令他震惊的清凉泉水,滋润他如同被火燃炙的五脏六腑……
连日来的愤怒与无奈,如同被丝雨洗涤,似乎化成了溪水缓缓流出……但是,在那高筑的、灼热的堤坝上,有人为他打开了一个缺口……
“还是那句话,如果杜乙商真是一个值得交的朋友,他做的事情,一定会有他的原因,只是,这个原因不被你理解罢了。而反之,小郡主被退婚倒是好事。”樱儿站起来,微微一笑,“我想,我今天说的话已经够多了。”
她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