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孙老汉意外身死,又闹出旱魃一事以后,村里的井终究是没有打出水来,说来也怪,平常这井只需往下打个三四丈余便能见水,可如今这新井打了约有七八丈却还是干土一片,再加上最近流言四起,人们信了这天要有灾了,人心惶惶,于是便放弃了。冯永福的生辰八字自然也没有埋到井底。后来过了些时日,冯家对这事也渐渐淡忘了。
李家声因为近日来担心他哥哥的事情,也是心里担忧,直到听说张老板身体恢复,粮行用借来的银子也重新经营才渐归于平静。每天除了帮他娘干些活、上山与师傅习武外,便是去和吴老夫子学习聊天,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已经到了三月份。
这天将近晌午他正在学堂看书,忽然听见学堂外敲锣打鼓、人声鼎沸,便扶着先生出门去看。只见一群人正立在堂前。最前面是一个身穿鸂鶒补服,头戴素金顶子官帽的官家,高身材,方脸,浓眉大眼,眼睛炯炯有神。身后两个差人手抬一块朱漆底的鎏金匾额,上书“与民同忧”四个大字,再往后陪同的还有冯永福、田不满及冯林才等。
吴老夫子见这阵势正在疑惑,只见冯林才走上前来,拉着吴夫子的手:“老先生,这位大人就是本县县令林大人啊!”
夫子听罢,立刻上前拱手行礼:“林大人前来,老朽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林县令赶紧扶起夫子,笑道:“岂敢岂敢,先生耕耘乡里,仍不忘忧国,实乃我等学习之楷模也。听闻先生曾与文正公相识,更是令我等忝居庙堂的汗颜啊!如今天朝艰难,先生给巡抚大人献策献计,巡抚大人见信后连声称赞,夸你忧国忧民,所以亲手写下了这’与民同忧’的匾额,以嘉赏老先生的一片赤子之心,树立民众之信心!”说罢将夫子扶至匾额前,让他细细欣赏。
夫子不无感叹:“巡抚大人公事繁忙,却还能回复老朽,真是让人心生钦佩感动,我去信本意也只是想着我这无用之身能够为这山西万民早谋出路,以备万全而已!”
田不满一脸堆笑,令人将牌匾小心悬挂于学堂大门之上,笑道:“吴老先生真乃国之栋梁也,我等还要多多学习!而我们冯家镇都将以你为傲啊!”
县令一摆手,“田乡约此言差矣,先生不仅是你们一阵一村之骄傲,更是我新平全县之骄傲,是我们全县百姓之福啊!”
众人附和道:“是,是……”
林县令正色道:“今日本官前来,除了为先生送来匾额之外,更是带来了曾大人的口谕,田乡约、冯村头你们听好。一、为全省抗旱大计,从即日起,除官府督办种植之土药除外,所有乡民自行种植的土药一律铲除,改种一切可供食用之庄稼;二:所有县府督促下辖地区官员,做好防灾之准备,对逃荒至此的难民做好安抚之责,若是出现流寇作乱,必将严惩不贷;三、各地可自行筹措粮食,提前开设赈棚,并安排好相关人等,未雨绸缪。以上三条,巡抚衙门不日就将定下条例通告全省。”
田不满和冯林才连忙点头称是,两人对视一眼,心道好在上次田里的罂粟被毁赔得了一大笔钱,如果再晚这么些天,那恐怕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心里暗自庆幸。
林县令又对众人说道:“此行本官除了带来了曾大人的匾额,还从我县里粮仓拨了五十石粮,也算是县里对先生的一点心意,这些粮你们村中一定要收藏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拿出来,只等到村民们生活难以为继时方可取出,统一赈灾,以度过难关。田乡约,你要做好监察啊,还有冯大人,你是本乡人,对此间乡里熟悉,以后田乡约若有事可以先行禀报冯典吏,再拿主意!”
两人连声道是。冯林才命人将后车上的五十石粮卸下,拉往村中的屯仓,其实说白了也就是他冯家的粮仓,这才一脸谄媚和县令说家中已备下酒席,给大人接风洗尘之类的。林大人见日头尚早,也不推辞,吴老夫子推辞年长劳累,一行人便往冯家去了。围观的村民也随之散去。
家声看着那鎏金匾额,心中很是高兴,这可是巡抚大人对先生的肯定,盯着“与民同忧”四个大字,就差乐出声来。
“家声,乐啥呢?”
“先生,这巡抚大人的字真好!”
“哈哈哈,那是自然,一省巡府,堂堂封疆大吏写的字怎么会差。可是老夫最高兴的不是字的好坏!”
“那是什么,先生?是他嘉奖你能与民同忧吗?”
老夫子一抹胡须,哈哈大笑:“家声,你可知这四字出自何处?”
家声想了想,摇了摇头。
“这四个字出自宋朝苏舜钦的《诣匦疏》:’又念有天下者未见不监古而治,弃古而乱也。岂上位者务在镇静,不须与民同忧也?’所以这四个字非我等乡野之人与民同忧也,而是表明他曾大人要与民同忧也!这是大人他在向百姓表明心迹啊!”
家声听了先生一席话,这才明白出这四个字更加深刻的意义,心中不禁对巡抚大人心生敬仰,想着只要有这个大人在,他们便不会饿肚子了。
又过了两天,时节已经到了春分,俗话说“春分无雨划耕田,春分有雨是丰年”,眼看着这地里的土都慢慢成了灰一样,风一吹就满天飞扬,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让这还穿着棉裤棉袄的人们都觉得燥热,人们觉得今年耕田也是白耕了。
可是农民不能总在家闲着,他们晚上天一黑就是上炕,除了和婆娘出力再也没有别的发泄,所以白天力气足的很,如果不下田干活他们会憋死。
照理说这个季节麦子已经开始返青,再过十几天就要拔节了,可是今年怪得很,这麦子一个个不仅比往年矮了许多,而且很多都是垂头搭脑的,村里面便有人说今年麦子长不出来了,可是现在种谷子和玉米还稍微早些。有的村里人便在一起商量,最后决定种山药蛋,这玩意不仅耐旱,而且可以当主食吃饱。现在很多人不知道这山药蛋是啥,其实就是我们熟悉的土豆,也叫马铃薯。这种山药蛋,犁地是关键。
于是春分这天,很多人家都在地里忙活,家里有牛的就套个耙犁,没牛的就是人工的土爬犁,家家户户开始了犁地,家声和他娘也在田里,家声扶着耙犁,他娘赶着牛。家声还看到狗娃二蛋几个人也在。冯家沟的旱田基本都在一处,一边种的麦子,还有一边就是正犁着的这块,所以大家基本上都靠近一起,中间只隔着窄窄的田埂。大家犁地犁得起劲,有的隔壁如同比赛一般,看谁犁的快,快的可以在慢的脸上抹层土,也是乡间的一个乐子。忽然有人喊着,“好多虫子,好多虫子!”大家都朝着喊声看去,正是李三家的在喊,附近的几个人跑过去,顺着李三家的手指蹲下去,一个年长的捂了一个在手里,看了两眼大叫:“不好了,不好了,是蝗虫啊,是蝗虫啊……”
众人听了,也都围过去看,只见那蝗虫身子出奇地大,人的手指头一般,背部黄褐,一对浅绿翅膀,肚子和脚碧绿碧绿的,那肚子一个个鼓鼓的,还有节奏的蠕动。
大家看了纷纷到自家田里寻找,果然有不少找到了,人们用手里的工具去拍打,可是这些蝗虫精明的很,往往你刚动手,它们就已经飞到了别的地方。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人们议论纷纷,早听说有的外省发生了蝗灾,可谁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在冯家沟出现了蝗虫。村里几个老人知道后,赶紧通知了村头,让大家去戏台子商量对策
那时一般对付蝗虫的有效方法就两个,一个是人工扑杀,一个是用火诱虫再加以消灭。最后大家讨论决定,全村人分为两组,一组回去找棍棒绑上布条子啥的用来扑杀。另一组拾取柴火在冯家沟的田地周围空地分开堆好,相隔不过几十步,并在一个个火堆旁边插上火把,等到夜间点起火,等着蝗虫被诱掉进火堆。
一时间,冯家沟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部开始忙碌起来,大人们眉头紧锁,手脚不停地忙着,他们知道如果这次不能把蝗虫消灭掉,那么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就可能被饿死。可是孩子们却欣喜不已,在他们眼中这比过年还要热闹。
冯家沟的人正面对的就是生死之关,杀死蝗虫或者被蝗虫杀死?这是个严峻的时刻。当所有准备就绪,所有的人都已经在田边、田间站好,区区几百个人守着这么大的地,突然显得空旷,田野里除了风声,从来没这么静过,人们屏气凝神,等待着大量的蝗虫群出现。天一点一点暗了下来,所有的火堆火把都已经点燃,可是除了零星的蝗虫,什么都没有。
火堆里的树枝噼里啪啦地爆着,一点点火星子向外崩出,偶尔有几只飞虫落入火中,“滋”的一声便化为灰烬,空气中留下奇怪的味道。渐渐夜深了,好多小孩撑不住了困意,就趴在父母的怀里睡了。
已经不记得火堆里添了多少次柴,男人们的烟枪,也是点上又熄,熄了又点,有的人烟丝早已经烧没了。
“不回来了吧?”有人低声说到。
“再等等看,说不准啊!”
狗娃二蛋和家声聚到了一起,低声叨叨着,他们沿着田边走着,不时地和守在那里的人打招呼,让他们提着神,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大家还都是保持着警惕,因为各家守着各家的田,谁也不想去喝西北风。
鸡开始打鸣了。
天上的星光开始褪去,只有长庚星挂在西方。
东方开始泛白,火红的朝霞挂上了天空,很多人都惊诧于如此美丽的早晨,因为他们很少有心情去关注这些,当太阳完全跳出云海,投下那如平日般的光辉,人们松了一口气气,因为白天始终比晚上更加能给人带来希望!
“嗡嗡嗡嗡嗡嗡……”从东北方向有声音传来,人们抬头向东北望去,他们看到了让他们此生难忘的画面,一群,不,那已经不能说是一群蝗虫,那是一片,不,一片似乎也不确切,那是铺天盖地的一片,除了能看到前面的边界,后面就根本是一望无际,就如同一块黑色的幕布,想要将天空遮住,那块幕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蝗虫来啦,快加柴火啊,抄家伙啊……”家声的一声吼叫将人们如梦初醒。火苗重新被烧的旺旺地,人们已经举起了手中的棍棒树枝扫把一切武器,等到那阳光被虫幕遮住,人们便开始了扑杀,蝗虫被一堆一堆的扫落在地,人们挥手的同时也不停地用脚踩踏,火堆中一声声炸响让人想起了油锅里花生要熟的声音,空气中此刻已经不是奇怪的味道,而是一阵阵的香味,烤虫尸体的香味。地上蝗虫的尸体被踩入泥土中,那一堆堆的如同烂泥一样的浆液浸透了人们的布鞋。可是这蝗虫黑幕太大了,不仅大而且厚,它们面对人们的攻击和火,根本就不惧怕,他们一堆堆扑向人们,爬满人的脸手脖颈,甚至还钻到衣服里,去撕咬、产子,这不仅让人害怕,还让人恶心。他们又一堆堆扑向火堆、火把,有几个火苗小的火把已经被大批虫子爆炸的浆液弄熄灭了。还有更多的蝗虫就趴在了田里的庄稼苗上,这点人的布防对它们来说就如同一张可有可无的网,人们能够清晰地听到“斯斯”的声音,那是蝗虫在蚕食着嫩苗,他们已经尽了全力,他们终于对老天爷感到了无能为力。
不到一个时辰,当铺天盖地的虫子飞走,阳光重新照耀大地,人们绝望地发现,地里所有的庄稼都没了,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田地。所有曾经泛着绿色的地方,终于又回到了土地本来的面貌。只有地上成堆的蝗虫尸体提醒着人们,它们来过。
于是开始有妇人开始小声地抽泣,后来更多的人开始抽泣,再后来她们仿佛再也压制不住,开始呼天抢地地悲号,男人们悲伤地看着她们悲号,家声孤独地站在那,似乎听到冯家沟的悲号!
后世对这一场灾难这样记载:“蝗飞蔽天日,塞窗堆户,室无隙地。食苗殆尽,人有拥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