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之上,熊七愤然离席而去,只留下董老玉、家声、艾德三人。
董老玉怕家声难过,便劝道:“家声,不要怪七哥。”
家声道:“没事,我知道老玉哥也是心里有事着急而已。”
董老玉点头道:“好,家声,艾德,现在也没有别人了,虽说特殊时候,菜简单了些,可也莫要辜负了这一桌的饭菜,咱吃咱的。”
家声举起一杯酒,敬老玉道:“老玉哥,这一杯我敬你,谢谢你这些天对我的照料。”说罢一饮而尽。
董老玉当仁不让,放下酒杯后,问道:“家声,我听你的意思,似乎并不想再回到咱砍刀会了,那你日后有何打算?”
“哦,阎先生在离开前有个打算,准备在冯家沟处设一个义仓,然后将一些商贾富户捐赠的粮食存于其中,这样,附近几个村的人便有了活路。先生让我尽快选址,并选人参与其中。老玉哥,不知你能不能来帮忙?”
“这个……”董老玉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我还是留下来帮七哥吧,你知道,我俩是同村出来的,一路到此不容易,况且我与官府也有着不可化解的仇怨。想来官府也不会轻易放过我吧。你做的是好事,老爷想得周到。家声,老哥永远支持你!你也莫要忘了,以后常回来看看我们!”董老玉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心里清楚,这条路选定后,俩人可能就分道扬镳,今后何时能再聚首,遥遥无期了。
家声动容道:“老玉哥,我会的。你放心,如果你们日后遇到什么困难,我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谁让我们是兄弟呢?”
董老玉一排桌子,大喝道:“好,好兄弟,我们没看错人。你放心,七哥那边我去说,明日一早,你就带艾德回去。我也想着他留在这里并没啥用。其实七哥心中也是清楚,只是抹不开面子,不肯认罢了。来,家声,艾德,咱喝了这杯酒,就当我为你们践行了!”边说便替二人斟满酒杯,三人重重的碰了一杯喝下。
董老玉握着二人的臂膀,道了声保重,也头也不回地出了厨房。
桌上的菜并没有少,几个人如此不欢而散多少让家声心里难过,可是自己既然做了选择,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
“艾德,我说今晚请你喝酒,却闹成这个样子,真是对不起!”家声看着到现在还坐着发呆的艾德,真诚道歉。
艾德耸耸肩膀,一摊双手道:“家声,喝酒是件开心的事,我真的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搞成这个样子?”
家声被他的表情逗笑了,道:“没事的,你不用介意。我和他们都是兄弟,没有人会在意的。我们中国有句老话:牙齿和舌头都有打架的时候嘛!”
艾德真的拿舌头舔了舔牙齿,然后一本正经的说道:“有道理,有道理。”
家声拿起酒壶,对艾德笑道:“艾德,你来了这么久,也没好好招待你,今夜我们尽兴。咱出去喝吧,看看这里的景色,也许以后就看不到了!”
艾德激动说道:“好,好,天天在屋子里早就憋坏了,咱出去喝,今夜不醉不休!”
两人拿起自己的酒杯,往往外走去,家声调侃道:“艾德,你的中国话越来越流利了!”
九月,夜色如水,皎白的月光照耀在这城寨之中,就像一块柔软的幕布铺下,让人忘却了饥饿、瘟疫。远处的石墙泛着淡淡的光芒,家声想起了冯家沟的那条小河,多少个夜晚,他也曾这样看着河里的嶙峋波光,越长大却越神往。
厨房的屋后是一处高地,向四周看去,正好能看到一些屋子里闪亮的灯火,映着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巡逻的哨兵们举着火把,穿梭在寨中的小路。艾德张望了一会,叹道:“这里真的像是欧洲的城堡,夜晚的城堡很美很美。”
家声给艾德斟满了酒,说道:“艾德,你喜欢这里吗?”
艾德浅浅尝了一口道:“喜欢,我的家乡也是一个乡村,那里有山有水,人们安居乐业,看到这里美丽的夜晚,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家乡!”
“真的吗?你们家乡也是这个样子?我还以为你们那里到处都是教堂,人人信奉上帝呢?”
艾德乐了,从石头上站起身来,扭动着肥胖的腰肢道:“家声,我给你唱一首我们家乡的歌曲吧!”
“好啊好啊,”家声拍着手掌,“快唱快唱。”
这样宁静的夜晚,一个中国偏僻的乡村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外国人浑厚的嗓音,优美的曲调随着夜风飘散,远处的人们纷纷向这里张望,虽然听不懂他唱的歌词,可是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歌唱,也很久没有听到有人歌唱,艾德手舞足蹈,两只眼睛紧紧闭着,本是滑稽的表情,家声却笑不出来,他知道,艾德此刻一定和自己一样,回到了那个梦里的故乡。
一曲唱罢,远处传来稀稀朗朗的掌声和口哨声,艾德像一个绅士一样,转向人群,低头说着谢谢,谢谢。他看着家声问道:“怎么样,好不好听?”
家声深深点了点头。
艾德兴奋道:“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家乡的歌谣,讲的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在传说中暴戾的王子,却真心爱上一个民间女子,那女子穿一身绿衣裳。某天的郊外,阳光灿烂。男人骑在马上,英俊威武。女子披着金色长发,太阳光洒在她飘飘的绿袖上,美丽动人。只一个偶然照面,他们眼里,就烙下了对方的影。但他俩知道,他们的爱,隔着蓬山几万重,但斯人如梦,再也寻不到。思念迢迢复迢迢,日思夜想不得,王子只得命令宫廷里的所有人都穿上绿衣裳,好解他的相思。他寂寞地低吟:“唉,我的爱,你心何忍?将我无情地抛去。而我一直在深爱你,在你身边我心欢喜。绿袖子就是我的欢乐,绿袖子就是我的欣喜,绿袖子就是我金子的心,我的绿袖女郎孰能比?”但是终其一生,王子都不曾得到她,一瞬的相遇,从此成了永恒。”
家声知道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虽然他对爱情并不熟悉,可是他在听完艾德的解释后,脑海里就浮现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可能就像他的哥哥李家庆和小婉吧!
今夜的艾德似乎特别兴奋,他不断举起酒杯浅酌一口,和家声滔滔不绝说着,他说起了故乡的那个自己深爱的女孩,和他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可是直到自己来中国前都没来得及向她表白,他现在心中无比思念,又恨着自己的怯弱。这一别千万里,等到他日重逢,也许那个女孩已经嫁作人妇了吧!
家声借着月光,望着艾德那懊悔的表情,劝慰道:“艾德,你放心,那个女孩一定也知道你喜欢她,说不定她此刻和你一样,也正盼望着和你重逢的一天呢。”
艾德听了,摇了摇胖硕的脑袋,叹气道:“听天由命吧!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看缘分了。”随后又拉着家声,咕噜咕噜下一杯酒,然后又正色对家声说道:“家声,认识你这个朋友真的很开心,这一回中国我没有白来,我也真诚的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去我的祖国看一看。那里虽然没有你们国家这么大,却非常富裕,我们的科学非常的发达。在我们国家,有烧煤炭的车子,不像你们,还要靠牛马。你知道吗,烧炭的车跑起来可快了,而且不会累,只要有足够的燃料,车就能一直跑。我们还有火车,你知道吗,火车,那需要先修铁轨,然后才能跑,火车能坐好多人,能跑好多路,我们还有好多好玩的东西,等你到了我的故乡,我带你去坐火车,带你去工厂看看我们的机器,他们纺纱织布可比你们快多了……”
艾德喝醉了,他的身体慢慢地瘫软在地,嘴里却依旧哼哼个不停,家声听着这些新鲜的词语,脑中充满着新奇。可一见艾德,只得放下手中的酒杯,摇摇晃晃的将艾德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艾德……你醉了……走……回去……睡觉……”
家声自己也醉了,这是他这一辈子第一次喝这么多酒,他拼命地摇晃着沉重的脑袋,可眼皮却越来越重,终于一个踉跄,他和艾德都倒在了地上,睡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他睁眼一瞧,自己却在床上躺着,另一张床上躺着艾德,还在呼呼大睡。家声觉得有些头疼,坐起身子,拿起床头的一大碗水一口喝下。
“艾德,艾德”,家声摇晃着艾德的手臂,艾德睁开惺忪的眼睛,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道:“家声,你……哦,天哪,昨天我们喝醉了……该死。”说罢忙爬起床来。
门外似乎一直有人守着,听到屋里的声音,一人端着一瓦盆水走了进来,放在桌上,对家声道:“董当家的让我在此守着,你们醒了就通知他。”
家声点头道:“好,你去和老玉哥说一声吧!”说着用手抄起盆里的水,抹了把脸,顿时清醒了许多。
艾德突然觉得有些不自然,问家声道:“家声,今天我能离开吗?”
家声犹豫片刻,回道:“艾德,你放心吧,无论如何今天我都会带你走的。”说着他跨出门槛,他心中希望,七哥能够理解他昨日的一番话,今日能够让他顺利地带这个洋人走,而不要再伤了兄弟情分。
董老玉很快就来了,他远远见到家声便笑道:“哎呀,你们总算醒了,昨夜喝的可还痛快?”
家声摸了摸脑袋,难为情道:“老玉哥,你就别笑我了,昨夜还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醉呢。”
董老玉用力拍了拍家声的肩膀,将他挽进屋子,对二人笑道:“无妨,回家了,醉一场很正常。只是我还以为你们不想回去了呢?”
“回去?”家声看看老玉的身后,问道:“这么说,七哥同意我们走了?”艾德听了,也激动的凑上前来。
“是啊,昨晚我和七哥说了一夜,七哥同意了。”
艾德喜出望外,拿出脖子里的十字架用力亲吻着,默念着:感谢上帝……
家声却低声道:“七哥为何不来?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董老玉搬过凳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道:“嗨,家声不要多想,七哥一早便巡寨子去了,你也知道,这些天不太平,七哥一个人忙不过来啊……”
家声默默坐下,沉默着,本应该开心的,可不知为何,心里却像被什么堵着,不能畅快呼吸。他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董老玉笑道:“哎,你呀,小小年纪就如此心重,真是难为你了。赶快收拾一下吧,我马车都为你们准备好了,天色不早了,难不成你们今天不想进城了?”
家声听了,只得将随身的包袱整理一番,艾德并没有什么行李,也用不着收拾。董老玉将二人送至寨子门口,一路上都没说话,直到家声和艾德上了车,董老玉才不舍道:“家声,别忘了回来看看我。车上为你们准备了干粮,艾德,七哥让我和你说一声对不起。好了,走吧!”说罢用手狠狠地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儿撒开腿跑去,一路上家声都没敢回头。
天将黑时,家声驾着马车将艾德送回了新平县城的教堂,戴生几人自然十分欢喜,本想着留家声多住些日子,可家声不肯,第二天一早,便又出了城门,赶回了冯家沟。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可往日熟悉的乡邻们却不见了踪影,村里的小路长满了枯草,恐怕再过些时日,连路也会不见了。有的人家户门紧闭,有的人家却连门板都不见了,家声心想,或许是有外人曾经进来过吧!
自家的院子里早已落满了枯叶,牛棚不知何时也塌了下来,家声将马车赶进院子,推开家门,灰土飘散,屋内有他熟悉的味道。他径直来到条案前,用手细细拂拭着爹娘那上满灰尘的牌位,然后又取出几支细香,点燃,家声口中念着:“爹,娘,家声回来了!”说着跪下虔诚磕了三个头,然后恭敬地把香插入香炉,望着那袅袅升起的香烟,家声想:去吧,希望你告诉爹娘,家声很好,家声回来了!
过了半晌,家声将家中大体收拾了一下,想着赶紧上山去见大哥师傅他们,心中又一阵激动,这么久了,不知道他们在山上怎么样了!
枯枝湮的山路,比过去难行了许多,可这阻挡不了上山心切的家声,一柱香的时间,已经能够看到山门了,家声顾不上敲门,远远便开始呼喊:“大哥,大哥,师傅,我回来了,开门哪!”家声用力扣着门上的铜环,可是并没有人回应,家声不禁心急,用力一推,道观的大门“吱吱嘎嘎”打开了,家声一惊,心道:怎的这门竟然没闩?人都哪去了?
家声眯着眼睛,穿过灰尘飘洒的前厅,正堂的三清塑像下,赫然有个人,身穿道袍,手持拂尘,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家声侧面一看就已认出师傅的身影,忙上前跪下:“师傅,是我,家声来了!”
可是师傅并没有理他。家声心头一紧,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师傅的衣冠上已经落满了一层灰,师傅双目紧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师傅”,家声大喊一声,玄城道长的身子忽然软绵绵塌下,倒在了家声的怀中,原来,道长已经坐寂许久了。
家声抱着玄城道长的躯体,顿时泪如雨下,“师傅,家声回来晚了,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啊?……”
渐渐,家声哭的泪也干了,嗓子也哑了,他便抱着师傅呆坐着,太阳的光影慢慢远去,观内越来越暗,直到这天全部黑了下来。
家声用火折子点亮了神像前的烛台,这才发现案前有一封书信,师傅的笔迹,上面写着:
家声,读信之时,为师已驾鹤西去。飘风不终期,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万物生于天地,复归于天地,此乃天道,切勿悲伤。
八月以来,生计艰难,道门中人尚可辟谷为生,然夫子体虚,后又生病,疼痛难熬,山中草药枯萎,郎中难寻,余施针续命,终究难得长久,故老夫子先仙游而去。余将其葬于后山,立一石碑,供尔祭祀。夫子去时,有二字留于尔:“仁、义”,望尔参悟。
尔兄长家庆,病已痊愈,曾于8月20下得山去,后来说是见到张小婉其人,染重疾,欲带她寻医问药,便不见踪影。
至于你五位师叔,先后也离我而去。正如老子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谬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衰之,人类悲之。解其天韬堕其天裹,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死也,生也!余将他们火葬之,重回尘土。
家声吾徒,此生教诲有限,维盼尔此生“无畏”,无畏于生死,无畏于凡尘,无畏于权势,无畏于凶恶,能死生齐一而勿悦生恶死,师心慰矣。
为师之身,不需土葬,烈火焚烧,复归尘土。
——玄城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