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山县,官府似乎还没有腾出功夫来对付盘踞在此的砍刀会。抗饥饿抗瘟疫,都需要官府投入全部的人力物力,只要砍刀会不进一步闹大做强,他们可以容忍这一时。
来白泉村的这一路,家声所见所闻和在新平县差不多,尸骨遍地,分不清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本来尸体并不会腐烂得这么快,可架不住野狼、野狗和老鼠、飞鸟的啃啮,它们将尸体上的皮肉撕扯得干干净净,只剩骨骸,这些骨骸被风吹日晒,便变得十分松脆,有的甚至被过路的车马碾得粉碎。只剩无数的头发丝,既没有动物食用,也不会腐烂,就如同一团团枯草屑一般,大风吹过,遮天蔽日。
白泉村是在一个山坳子里的村子,正因为地形特殊,才被熊七看上,做了总寨。守卫是认识李家声的,见了他来忙去通报,出来的却是董老玉。
“老玉哥!”家声用力抱住了他。
董老玉也使劲拍打家声的背:“嗨,兄弟,你终于肯回来了!”
家声跟随老玉进了屋子,却是空无一人,忙问道:“七哥不在吗?”
董老玉应道:“哦,七哥去坎上去了,这些天这里病死了不少人,他领着郎中去瞧去了。”
家声:“这些人咋死的?是不是温病?”
董老玉点了点头,忽然抬头问道:“永兰呢,咋没和你一起来嘛?我这些天怪想她咧。”
家声一听,红了眼眶,老玉顿觉不妙,拉住家声的衣服,“咋了?你快说啊?”
“她得了瘟疫,没熬的过去,死了。”
“啊?”董老玉大惊失色,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这才几天?她咋就染上那病了?这么好的女子咋就这的死了?”
“老玉哥,你也别太难过了,洋人和郎中都请了看过了,永兰走的挺安静的,少受了很多苦,这也许就是命吧。”说着说着,家声也哽咽了。
俩人正各自伤感,忽然门口有人笑道:“老董,听说家声来了…”
俩人闻声向外一瞧,李三斤正跨进门来,他见二人眼眶通红,不知就里,玩笑道:“哟,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久别重逢啊?”
董老玉直接骂道:“你奶奶的,一天到晚胡咧咧,永兰死了,家声和我说这事,老子正难过呢,你别惹我啊!”
李三斤张大了嘴巴,看着家声:“啥?冯永兰?冯家小闺女?她咋个就……”说罢也长长叹了一口气。
家声回道:“瘟疫,都是这该死的瘟神害的。”
三斤沉默片刻,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家声,你也别太难过了。我知道你俩从小一起玩大的,永兰更是把你当个亲哥一样,她在天上肯定也不愿意你这样难受的。”
家声仰起头,望向外面明亮的天空,点了点头,低声道:“三斤,我没事。”
三斤见大家的情绪有所缓解,忙拎起茶壶给俩人倒上了茶水,道:“家声,这回回来就别走了吧?七哥一天到晚念叨你呢,总说要和你一起干翻大事业咧。”
家声这才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便问道:“七哥昨天前两天是不是去新平县城了?”
三斤和老玉一惊,半天没开口。家声见了他俩的表情,心中已有了答案,追问到:“七哥把那个洋人带到哪里去了?那个洋人可是我的朋友,可不敢伤害他。”
俩人听家声如此说,也明白家声已经知道了这事情,三斤回道:“咋会呢?那洋人既是你的朋友,当然也是七哥和咱砍刀会的朋友,咱都会把他作为座上宾对待,怎会伤他分毫?”
“这么说,艾德是被七哥带回寨子来了?”
“这……”三斤顿觉失言,看向老玉,希望他说几句为自己解围,可董老玉只顾端着茶杯喝水,跟没看见一样,三斤只得道:“七哥请他来寨子,是有要事和他商量的。”
家声腾地起身,急忙道:“艾德在哪?我要见他?”
这一次李三斤和董老玉一样,也选择了沉默是金。家声心中不快,重复说道:“艾德在哪?我要见他。”
董老玉面露难色,说道:“家声,不是不让你见,只是七哥这回有吩咐,没他的允许,谁都不能见他。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前功尽弃?你们到底把他抓来为了啥事?连我都不能说?”
三斤回道:“正是因为你和洋人要好,所以七哥才特地说不能让你知道……”
家声大声道:“好,好个兄弟?你们不知道他洋人曾经救过我,难道七哥也不知道?老玉哥,你不知道吗?你们明明知道,还要这样对我的救命恩人,什么意思?我要见七哥,我要当面问个清楚。”说到最后,家声已经是咆哮了。
老玉把手中茶杯重重一砸,道:“我早说了这事不能干,你们就是不听。走,家声,我带你去见七哥,让他当面给你个交代。”说罢起身就要往外走。
三斤忙拖住董老玉,“哎呀,老董,你们这个去,七哥会不高兴的,他毕竟是咱的头领啊。到时候你们闹翻了,让底下兄弟怎么看?”说着三斤将董老玉重新按回椅子上,“这样,我去叫七哥,让他回来,到时候你们和他好好说,千万别闹腾,行不?”
董老玉不耐烦道:“行,你去吧,我在这陪着家声,等你回来。”
等李三斤出了门,家声看着董老玉问道:“老玉哥,你就和我说说,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董老玉想了会儿,叹气道:“好吧,反正你迟早会知道的。这前些天,寨子里来了几个人,说是河东逃难来的,听了咱砍刀会的名头便来投靠,七哥见他俩破衣烂衫、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便答应了。可这两个自从入了咱会中,便四处打听,什么会众多少人,如何驻扎布防等等,这一下被他们的头头发现了,便上报到了七哥那里。七哥起了疑心,将二人拿下审问,一顿棍棒后,还真招供了,原来这二人是抚标营里的官兵,奉命前来打探军情,说是上面马上要派几万大军围剿,这一次誓要灭了咱砍刀会。当天晚上七哥便召集了我等商量对策,我的意思是以目前咱的力量,还不足以与抚标营硬拼,最好能够先换个山头隐蔽一阵再说。三斤则想着趁着这个机会大干一场,壮壮咱砍刀会的声威。我们分成两边,谁也不肯服谁,一时大伙都犹豫不定。后来七哥想起,那日在新平县城里,衙门围了教堂后,因那洋人态度强硬了些,竟使得衙门一两百官兵束手无策,可见这官府对洋人都怕成啥样了,所以七哥想着,最好能让洋人加入咱,如此一来,岂不令他们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了?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都同意了。就这样,七哥第二天亲自去骗了这洋人来入伙呢!”
听了董老玉这一番话,家声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无论如何,是不是应该先和自己说一声?还有就是那洋人的态度如何?
“老玉哥,那艾德怎么说?”
董老玉叹道:“哎,他还能怎么说。这一路上是连蒙带骗才带到寨子,刚和他一说就急着要走,怎么也拦不住,最后七哥下令把他绑起来扔在杂物房,还派了人看着,说是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同意留在砍刀会了,再放出来,否则就一直关着,怎么说,手上也有个洋人的底牌吧。”
家声说不清此时的心情,艾德肯定是无辜的,可七哥若不是逼不得已,也绝不会出此下策,最终为的不还是这些会中一帮弟兄,此事看来还是要从长计议。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寨子里已点起了星星火把,熊七终于回来了。他已经从三斤口中得到家声此次的来意,也并没在意,直接吩咐下面备了一桌酒席,准备在酒桌之上劝服家声。
“家声,你回来太好了,太好了”,熊七一进门便招呼道。
“七哥!”家声起身迎接。
熊七:“哎,这两天会中兄弟接二连三的病倒,所以下午便在军中细细查看,找大夫讨论病情,开方熬药,还有就是死去兄弟们的身后事,这次瘟疫来势汹汹,人心浮动,我也是心急如焚啊。”
“我知道,”家声说到:“新平县城到此的一路上,都是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董老玉道:“是啊,照这样下去,不要等官府来打,咱自己都完蛋了”。
熊七摆摆手,说道:“家声难得回来,这闹心事不提也罢,走,吃饭去,我已经让人备了桌酒菜,家声应该好久没有吃过一顿好的了,今天就当是七哥为你接风洗尘。走走走!”
家声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不提艾德的事情,担心待会喝了酒恐怕这事又谈不下去了,事情早一天解决,自己和戴生他们便早一天安心,于是正色道:“七哥,我要见艾德!”
大家都愣住了,看向熊七的脸,家声忽然提出这个要求,大家担心他脸上挂不住。熊七稍微怔了一会儿,大声道:“好,这么久了,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不如请艾德过来,一起喝酒吧!”
三斤忙命人去叫,家声拦道:“还是我亲自去请吧!”说着也不等谁回答,便跟人到了关艾德的杂物房内。
“艾德!”
躺在杂草上的艾德,百无聊赖,自从被骗到这里,每天都是吃了睡睡了吃,忐忑不安总想着这些人到底会怎么对自己。刚刚还梦着就要被砍下头颅,正心急时忽然听得有人叫唤自己的名字,忙挣扎一番,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竟是家声,忙骨碌起来,紧紧抱住家声,说不出是喜是忧:“家声,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家声笑道:“你忘了?我曾经答应过要请你喝酒的?”
“喝酒?”艾德一脸狐疑,“在这里喝酒?”
家声拉着他的胳膊道:“对,在这里喝酒。走吧,边走边说。”于是这去厨房的一路上,家声将他为何被熊七带来,戴生他们如何委托自己帮忙找到他的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
艾德这才喜道:“太好了,原来你是上帝派来救我的。”
家声低声道:“真的很抱歉,让你受苦了。”
艾德此时早已将烦恼抛去九霄云外,道:“没有关系。你的朋友们也并没有难为我,每天好吃好喝招待着,说实话,若不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还是挺喜欢这种生活。”
“哈哈哈,艾德,你说的是实话?要不你就留下来吧?”
艾德信以为真,忙摇手道:“不行不行。现在不是时候,上帝赋予我的使命我还没有完成,我必须回到教会,和我的教友们一起传道。”
家声听了一笑而过,心中盘算起待会该如何劝说熊七他们。
到了厨房,熊七若无其事热情招呼着艾德,艾德见了他却是冷冷的。这一桌就熊七、董老玉、李三斤、艾德、家声他们五个人,本来李三斤想找个借口避开,却被熊七拦下了,他希望三斤等会能一起帮着劝劝家声和艾德,三斤自然不好再回绝。
熊七举起第一杯酒,对着众人说道:“这杯酒,我敬家声,我说了,今天是为他接风洗尘,大家也知道,前段时间,他在城里帮着钦差查案,受了重伤,这次死里逃生,可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家声,欢迎你回来!”说罢仰头一饮而尽。家声见了,也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干了这杯,喝完后才对着熊七一躬身道:“谢七哥,我知道,若不是你带人相救,我说不定就死在牢中了。”
熊七摆摆手,“好兄弟,不外道了。这第二杯酒,我就敬艾德,我们的洋人朋友,艾德,我希望你认真考虑我的话,留下来,我们会给你建一座你自己的教堂,给你所有我们能给的。”
艾德听罢,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我不能留下来……”
熊七刷地站起身来,端着酒杯走到艾德面前,“艾德,你不要急着回答我,我再给你一晚上的时间考虑。”说着,又是一饮而尽。
三斤劝道:“七哥,你慢些喝。”说着给家声使了使眼色,意思让家声也劝一劝,千万别喝多了。家声轻轻点了点头。
那艾德从没如此一口一杯地喝过,便学着家声的样子,站起身子,一口把酒全部倒进喉咙里,可这中国酿造的高粱烧酒,着实将他呛到了,一阵咳嗽猛吐舌头。
熊七大笑道:“哈哈哈,怎么样,中国的酒好喝不?这就是咱中国人的性情,虽然看着是水,却有火一般的秉性啊!”
艾德连声喊着:“辣,真的好辣!”
家声道:“七哥,艾德这酒恐怕要慢慢喝,他不习惯呢。你也慢些喝。艾德的事情我已经全部知道了,今晚我就想把我的想法说出来。如果有什么说的不对的,还是希望七哥见谅。”
熊七让三斤给他满上酒,对家声道:“你说,今晚就是让你来说的,否则不是憋着难受哪?”
家声放下手中的筷子,正色道:“七哥,我知道你找艾德来,逼他入伙是为了对付官府,想让官府投鼠忌器,可是我认为,这可能不合实际。要知道,现在的大清朝廷,在对外和对内上,是两种态度,对外国,那是能和就和,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就算打了,最后也不过割地赔款,求个太平,因为他们知道,洋人最后要的无非是些利益,而并不是统治。可朝廷对内呢?却一直是强硬的消灭殆尽,从太平天国到白莲教,捻军,哪一次这些义军不是被朝廷扑灭。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义军最后要的不是一些蝇头小利,他们要的是大清的天下,这些满洲人怎么会容许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个把洋人在咱砍刀会这里,对官府根本形不成任何影响或威胁,他们会集所有兵马,全力地消灭咱。何况艾德只是个普通的传教士,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七哥,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老玉哥,三斤,你们说呢?”
熊七低头不语,董老玉和三斤面面相觑,他们虽然觉得家声的话甚有道理,可不知道熊七究竟做何想,也不便开口。董老玉招呼道:“别光顾着说,也吃着喝着。”家声端起酒杯,和艾德、老玉他们抿了一小口。
放下酒杯,家声继续说道:“七哥,接下来我要说的,是阎敬铭大人托我转达的话。”
钦差大人的话?众人大吃一惊,想不通这钦差怎么会给熊七带话,都紧盯着家声的脸上。
家声见状笑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其实阎老已经知道七哥和老玉哥的真实身份了!”
这一下更是把众人唬得愣住了,个个心道:这还了得,朝廷钦差知道了一个义军头领的身份,一个官一个匪,还不得翻了天?
家声解释道:“那是阎老在县衙查案时翻阅卷宗,发现了以前的海捕文书,你们忘了,那上面有你俩的画像呢?”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董老玉笑道:“他奶奶的,原来阎老爷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早知道就不藏着掖着了,怪丢人咧!”
家声道:“阎老虽说知道了咱们的身份,可他并没有打算为难咱,只是希望我们能够解散会众,重新做回大清的顺民。他说了,大清王朝虽已日暮西山,却并未腐烂透顶,这朝中还大有能人,像曾,左,李等人,皆是中兴之臣,能征善战,莫说我们这些人马,就是像太平天国那样的国中之国,不也被曾大人消灭了。所以,他要我回来劝你们及早回头,顺应天道。”
熊七听完,将手中的酒杯用力掷到地上,怒道:“他放屁。先不说我们当初多少兄弟亲人死在官兵手中,这血海深仇早已势不两立,更何况,就算我们现在解散了砍刀会,可我们这许多兄弟哪里有活路,到最后还不是落得个身死异地的下场?老玉你说,是不是?要我放下这砍刀,他休想!我说怎么官兵忽然腾出手来,打听咱这的消息,原来是那个老匹夫,我敢断定是他向巡抚告了密,早知如此,当初我就应该一刀了结了他,也省得留此祸患。”说罢,怒气冲冲地离席而去。
李三斤见了,忙跟在熊七身后。只留下家声三人,呆在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