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灾往往伴随着瘟疫,有人在丁戊奇荒中亲眼目睹那场惨绝人寰的事实后,写下过一首诗:《瘟劫》
晋为习俗移,多结烟霞癖。旱既火炎炎,密云无雨泽。阴阳乃失调,沴气蒸成疫。剩此孑遗民,卒然中不怿。亟延扁鹊医,束手苦无策。病症莫能名,朝偏不保夕。
家声见到的第一个染瘟疫的,就是永兰。自阎老离开后,由于房子租赁还没到期,屋里还有不少粮食,家声便想着先在城里帮帮艾德他们,可是接下来几天永兰都显得非常慵懒,浑身没有力气,家声只当她是累了,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吩咐她好好歇着了。
可是这种症状并没有因为休息而缓解,反而越来越重,终于在一日晚上爆发了。永兰不断咳嗽着,咳得喘不过气来,家声见她脸色青紫中带着暗红,忙摸了摸她额头,惊叫一声:“哎,这么烫了!”忙打来凉水,用布擦拭额头,可是这滚烫的额头如同砖窑里的土坯,竟缓缓蔓延到了手、腿……全身。永兰咳嗽得弓起身子,眼睛里也是通红,而席子上竟有了咳出的血痰,鼻孔里也渐渐渗出血来。剧烈的咳嗽引起她浑身抽搐,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家声手足无措,忽然脑中闪过一个人来:贝尔,给自己治伤的贝尔,他肯定有办法。家声抬脚便向教堂跑去,“贝尔,贝尔……”
戴生正好立在门口,指导着几个人竖立这一个石头雕塑,见到气喘吁吁的家声,忙问:“家声,你这是怎么了?”
家声拉住他的胳膊,叫道:“贝尔,贝尔呢?永兰病了,请他去看病,永兰不行了!”
戴生见家声满脸的焦急,忙跑到教堂里,喊来了贝尔,贝尔一听,忙背着个木箱,让家声前面带路,跟着到了永兰的床前。
戴生轻轻拍着家声的肩膀,安慰道:“不要急,贝尔的医术很好,他正在给永兰检查,一定没事的。”
家声盯着贝尔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
忽然永兰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了起来,手脚都抽搐着,“哇”的一口吐出一口黑水,可能又呛到了自己,咳嗽得更加厉害,贝尔见状,猛地起身,推开戴生和家声,叽里呱啦对着戴生一通叫喊,只见戴生听完脸色都变了。
“戴生,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家声急忙问道。
戴生拽着家声的衣袖,凝重说道:“家声,现在贝尔还不能确诊永兰得了什么病,不过从她的症状看,最好暂时不要和她有所接触!”
“为什么?”家声瞪大了眼睛问道,“戴生,求求你,让贝尔赶紧给永兰用药,不管她得什么病,一定要有人照顾吧?”
戴生将家声的话和贝尔翻译了,贝尔叹了口气,从箱子里拿出针筒,从一个小玻璃瓶内抽出药水,注入了永兰的身体。
戴生对家声道:“家声,有一种病,是具有传染性的,就像……就像天花,凡事和病人接触的,都会有染病的可能,你能理解吗?”
“天花?传染?”家声是知道这种病的,更知道传染的厉害,可是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永兰病倒在床却不管不顾呢?
永兰在打过针后,渐渐睡着了,贝尔让家声从外面搞了点石灰,洒在房间的地上,并告诉家声,如果实在要接触永兰,那就必须用布将口鼻蒙住,还有不能触碰她的呕吐物,还有血液。
家声拉住贝尔问道:“永兰能不能好?她会不会死?”
戴生翻译道:“家声,你不能心急,贝尔说了,永兰有可能是感染了某种病毒,只是现在并不知道这种病毒的毒性,所以他也不能确定药水的效果,或许……或许只能听天由命吧!”
家声的心一下泄了气,他知道听天由命是什么意思,他望着永兰此刻平静地躺在那里,五味杂陈。“谢谢你,戴生,谢谢你,贝尔!”他低声地道谢着,这件事不能怪任何人,时也命也。
戴生拍了拍家声的肩膀:“家声,你也不要太担心,或许……有奇迹的。你也要好好保护自己……我和贝尔先回去了,有事叫我们!”
家声点了点头,“嗯。”他目送着他俩离去,一下瘫坐在地上。他心想: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等着?不行,李家声,你不能就这样看着永兰死去。洋人不行,再去找郎中,或许,郎中能够有办法!
说起郎中,家声想起了冯家沟的许先生,可自从村里人都逃荒后,便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何况路途遥远,这县城之中?猛然间他想死了当年哥哥提起过,为小婉爹张德利治病的那个济世堂的大夫,好像姓范,当年他用银子治好了张德利的心病,不可谓不神奇了。家声趁着永兰熟睡,赶紧上街打听,济世堂并不难找,转过一条街便已经看到了诊所外的发白的牌匾。铺面只开了一扇门。
“请问,范大夫在吗?”堂内似乎久无人烟,柜面和架子上蒙着一层灰。
“谁?”一人从柜后冒出了头,却是一个窄脸白眉的老头,“你是何人?”
“哦,”家声冷不丁被突然出现的这老头吓了一跳,“请问,您就是范大夫吧?”
“呵呵,没有想到几月没来,竟然还有人能记起我的名讳,说罢,找我何事?”
“您就是范大夫?太好了,我家中有个病人,我想请您去瞧一瞧?”
“今日没空。”那老头眼皮一耷,“你没见我正在收拾吗?这几个月没开门了,不得好好收拾一番?”
家声急道:“范大夫,俗话说医者父母心,病人可等不得啊。我求求你,行行好吧!如果您老答应,这里我来为您打扫,如何?”
范同抬眼笑道:“呵呵,这打扫吗,也并不紧要。出诊救人也并非不可。只是,你有没有这个?”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碎银子,伸在家声面前。
家声这才明白,原来这人只是想要银子罢了,家声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道:“范大夫,银子我有,只要你能治好病人,我还有重谢。”
那范同顿时脸上笑开了花,从柜台里绕出来,将这一锭银子抓在手中,掂了又掂,重新打量了一番家声,道:“好,我随你去,你且等我收拾一下药箱。”
范同摸着永兰的手腕,口中直说:“奇怪,奇怪……”
家声不解,又不敢问,过了一会,他才又捏开永兰的嘴,挑出舌头,细细又看了半天,又问了家声此症发了几天,都有什么反应。沉思半晌,对家声道:“初起憎寒壮热,嗣后但热不寒,日晡益甚,脉不浮不沉而数。头痛身疼,舌上苔白如积粉,乃湿热秽浊遏于募原的症候。依我看,这像是瘟疫之症!”
“什么?瘟疫?”家声失色,脱口而道。
范同点了点头,叹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疫者,犹徭役之谓,大则一郡一城,小则一村一镇,比户传染。我说今年怎的如此平静,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说罢,长叹了一口气。
家声从他的神色中意识到了这瘟疫的厉害,忙问道:“范大夫,您既然能够识别出病来,也一定能治吧?”
“哈哈哈,”范同一阵大笑,忽然停下来,变色道:“谁说我能治?小兄弟,你要知道,这瘟疫乃是旱潦之余,烈日郁蒸尸骸之气,与亢胜之气混合,化为疫厉之毒,散漫于天地之间,沿门阖镜最易沾染。莫说我,就算你把这皇宫的御医请来,恐怕也是无能为力啊!”
范同缓步走出屋来,边踱步边道:“奇怪,这女子虽脉象紊乱,可为何如此安静?照理说,她应该浑身抽搐才是啊?”
家声这才将刚才洋人医生打针的事说了,范同抚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西洋人的医术还是有独到之处的。可是,小兄弟,恕我直言,她的病恐怕我真是无能为力了!”
家声急忙求道:“范大夫,求求你了,不要轻易放弃啊,您好歹开服药,我不求药到病除,哪怕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也好啊!”
“这个?”范同思虑片刻,颔首道:“好吧,念在你对你妹妹一片爱心,我也心中不忍,就姑且一试吧!只是这药有无作用,就不是我说了算的了。”
“这些范大夫,谢谢……”
范同拿出纸笔,写下一张药方:槟榔2钱、厚朴1钱、草果1钱、知母1钱、白芍1钱、黄芩1钱、甘草半钱……
这副药吃到第三天的时候,永兰还是死去了。她死之前,家声一丝都没觉察出,只是个想到或许是药物起了效果,永兰能够坐起身子,能够喝些许水,也能够说话了。她对他说道:“家声哥,谢谢你这些天照顾我”。
家声心中欢喜,摇头道:“兰妹,不用谢,我卧倒在床的时候,不也是你日夜不离地照顾我嘛?”
永兰微笑着,看着屋子里的一切,“真好,家声哥,我真希望能够永远和你在一起,就像这样,有一个房子,有你天天陪着我。”
“兰妹,只要你身体好起来,我答应你,带你回冯家沟,咱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嗯,”永兰用力点了点头,可是这一切都如昙花一现,永兰脸上的笑容突然消散,还没等家声的话全部说完,她就重重地向后倒去,眼角渗出血泪。
“永兰,永兰,”家声猛烈摇晃着她的身子,急促呼喊她的名字,没有人回应,家声探了探她的鼻息,已经没有了呼吸。这一刻,家声心如刀绞,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个整天喜欢黏着自己的,如花一样的女子,就这样死了,就像一朵凋零的花朵,随风而去,飘入泥土,终将也化为尘土。
戴生和贝尔照例傍晚时分来了,当他们看到瘫坐在地的家声时,已经明白了一切。贝尔把药箱扔在地上,独自坐在院中的石阶上,戴生则蹲在家声身边,默默地陪着他。
夜幕笼罩了一切,院中比平时安静许多,家声的耳旁却总是响起永兰平日的欢声笑语,他点上油灯,看着躺在床上的永兰,不敢相信她就这样离自己而去,他望着外面乌黑的天空,空洞的黑夜,呆呆地站着。
“家声,”戴生接过他手中的油灯,放在桌上,“家声,对不起!我们没能救活她!”
家声转过脸道:“戴生,这不怪你。你们也尽力了。”
贝尔听到屋内终于有了光亮,有了声音,也走了过来,他拍了拍家声的背,并没有说话。
后来直到走的时候,戴生告诉家声,一定要尽早处理好永兰的尸体,天气太热,还有就是瘟疫会传染。家声默默点了点头。
第二天,家声在他们的帮助下,在城外找了个地方,挖了一个深坑,并铺上了石灰,这才将永兰下葬了。没有石碑,家声只能找了块木板,用刀刻了几个字:冯永兰之墓——兄李家声立。而艾德、戴生他们则用树木做了个十字架,树在她的墓旁,用他们宗教的仪式,为她做了弥撒,就像是和尚们的超度亡魂一样,家声心道:此生永兰吃了太多的苦,希望来生,她真能成为他的亲妹,到时候,他会让她享受这世间一切的美好。
很快,这场瘟疫就如狂风一帮扩散开来,无论贫贱富贵,似乎没有人能够躲过,“贫者既死于岁,富者死于疫”。
城中每天都在死人,比起饥饿而死的人,这些人更加恐怖,有的人走着走着突然就七窍流血,倒地毙命,有的人前一刻还喝着粥,后一刻就拿着碗死了。官府紧急县里城里的大夫郎中,可这些人也同样束手无措,甚至连自己都不能算出自己的生死。他们凭着自己的经验或是医书,开出了一堆药方,原来的粥厂更加忙碌,因为不仅仅要熬粥,还要熬药。
于是,整个县城到处弥漫着浓重的中草药味,除此之外,还有人拿些点燃的艾草,释放出烟雾来,有人的家中,房前屋后都洒满了石灰粉,人们恐惧着,顽强地抵御着瘟疫。
城门外的荒地里,出现了几个巨大的坑,人们将城里运出的尸体胡乱地抛向坑中,开始只是浅浅地掩埋,接着,又有人命令人们加厚了填土,甚至在上面架上枯树枝,用火焚烧。
洋人们在教堂里开辟出一个场所,贝尔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给活着的人们送去最后的希望,尽管如此,每天还是有很多人被拉了出去,西洋人的上帝对此并不比中国的神仙菩萨管用。
当所有的人力不足以抵抗时,人们便会将希望寄托于神灵。和历史上所有瘟疫降临时一样,新平县来了一个自称黄半仙的道士,身穿道袍,手持黄旗摇铃,走街串巷,边走边喊自己有天赐灵药,可以药到病除,起死回生。当然,这一切都是需要金钱来换的,用他的话说,叫法不轻传,医不叩门。
于是人们蜂拥而至,用原本打算换粮食的银钱去换了他的一粒神丹,有富户甚至出了重金,让他登坛作法,祈福禳灾。
那一日,这黄半仙就于善缘庵前,开坛做法,不知他哪里扎了个纸人,面目可憎,对众人道这便是此间瘟神,随后便点起香烛,祭祀天地,右手桃木剑,左手招魂铃,脚踏天罡北斗步,口中念着没人能听懂的咒语,最后一把火点了瘟神纸人。就当人们以为瘟神已被消灭之时,谁料这黄半仙竟一头从神坛上跌落,口歪眼斜,七窍流血,死了。
于是这城中从此人心惶惶,人们不知道到底如何得罪了老天,要降下这一个又一个的灾难来。
家声把宅子里的一切收拾妥当,心想:这里已经没有自己可留下的理由了,到了返回冯家沟的时候了。忽然戴生急冲冲跑来,说道:“家声,艾德失踪了!”
“啊?”家声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戴生和家声说了事情经过,原来昨日他们正在院中忙碌,忽然来了个刀疤脸,大家一看正是那日来救家声的熊七,便也没有在意,熊七说是找艾德有事,艾德还以为他是因为家声这里的什么事情而来,便跟着去了,哪里想到自这出了门后,到现在一夜没见踪影,几人四下找过了,还是找不到。便来家声这里瞧瞧。
家声疑惑道:“七哥?他何时进的城?他并没有到我这里来过啊!”
“糟糕,他们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啊?”戴生急道。
家声心想:七哥身手不凡,艾德又是个洋人,定然不会是被什么人害了。可七哥为什么不来找自己而去找艾德呢?自从上次一别后,家声还想着什么时候将阎老的话转告他们,让他们散去砍刀会的人马,和自己一起弄义仓呢。见戴生手足无措,忙故作轻松安慰道:“戴生,你放心,七哥不是坏人,他们一定平安无事,只不过被什么事情被绊住了,一时脱不开身。这样,与其在这毫无目的的寻找,不如我去一趟七哥家中,或许他们此刻正喝酒呢?”
戴生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得轻叹一声道:“家声,拜托了,不管有什么消息,都请你及时告诉我。”
“放心吧,我的朋友,我会的。”家声给了戴生一个拥抱,背起包袱,转身向城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