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透雨后,空气中开始有了些许潮湿,夹杂着腐烂的味道。死掉的生命加速腐朽,新生的草植疯狂冒头。可惜的是这些嫩芽也不过是人们一两天的食物而已,而更大的灾难将在不久挟裹而来。
新平县的事情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巡抚大人巧妙地运用了一个祈雨,将那些微不足道的贪官污吏、谋财害命之徒血祭了天地,而此后很久的一段时间,人们都在传扬着这个光怪陆离的神话,不知是这些贪官的死平息了老天的一些怒气,还是巡抚的虔诚感动了上天,总之,下过雨了。可诺大的一个省,繁琐的事务,注定了巡抚不会在一个弹丸之地耽搁太久,所以巡抚大人先行离开了。
留下的阎钦差,先发了兵马到青州府,将知府等一众犯人押至京城处理,同时快马加鞭给朝廷递上了一分长长的奏折,汇报了这一切。同时又从各地候补官员中抽调了不少人,前来新平县,填补空缺。等一切忙完,也就到了走的时候了。
一日午后,阎敬铭已经在嘱咐夫人收拾行李,他将家声叫去书房,这处小院里有了些离别的愁绪。
“家声,上次老夫和你说的事,你考虑的如何?”
家声想起,上次先生和他过让他跟着自己做长随之事,若是常人,恐怕会求之不得,跟了这样品级的官员,不仅仅衣食无忧,更会得到超乎普通百姓的地位、声誉,至少将来有人打听,都会羡慕地说:呀,你看冯家沟的家声娃,跟着阎大人做事咧,真不简单!这比那些种地的,做工的不知道要强多少倍。可是家声却并不想离家太远,他觉得自己就是土生土长的恋家娃,冯家沟与他之间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连着,何况还有那许多牵挂自己和自己牵挂的人,他如果远走他乡,还不知何年月才能见到他们。何况现在自己的乡民伙伴亲人们都正受着这饥饿之苦。
“先生,我还是想留下”,家声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哦,”阎敬铭感觉在意料之外,却又觉得意料之中,“家声,这样的机会,一辈子不会很多。虽然老夫是让你做我的随从,可却从未将你当下人看,你跟着老夫可以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
这番话言真意切,家声不能不动容,可既然已经决定,又岂能随意更改,便道:“谢先生美意,家声自觉不是做大事之人,何况家中尚有病重的兄长,我怎能弃他而去?”
“好吧,”阎敬铭沉默了片刻,又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家声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这赤野千里,颗粒无收,冯家沟已十室九空,自己到底何去何从,好像还真的没去想过,至于熊七、董老玉那里,自己好像也并不十分愿意去的,以前就曾想过,会找个合适的时机和他俩说明。
阎敬铭见家声一脸迷茫,轻笑道:“莫非你想随你那位表哥走?”
家声心中一惊,这番话似乎另有所指,难道董老玉露出了什么马脚,被先生发现了他的身份?
阎敬铭继续笑道:“你不要多想,老夫是在审案时,翻阅了县衙最近的案卷,在一堆海捕文书中发现了端倪。董三,真名是叫董老玉,是吧?”
“这……”家声此时更加说不出话来,只是惊愕地愣在一旁。
“还有那日在教堂外的刀疤脸汉子,他的真名是叫熊振奎吧!前些时在县城鼓动饥民闹事的应该就是他们吧?”
饥民闹事时家声正身处大狱,是后来听老玉说起的,原来以为天衣无缝的一切,在这位先生眼中,竟早已如掩耳盗铃,徒增笑料罢了。
“先生,他们是好意,都是为了救我所以才……”家声急着为他俩辩解着,他知道自古官匪不两立,不知这位朝廷大员在发现这一切后,将如何处置他们。
阎敬铭挥了挥手,道:“家声,你不要急,老夫心知肚明,知道这一切都是事出有因,只是老夫希望他们能够迷途知返。我大清王朝虽说已如日暮西山,却并未腐烂透顶,这朝中还是大有能人在的,远的不说,就是我们的巡抚曾大人,正西征陕甘的左大人,还有北洋李大人,南洋张大人,皆是中兴之臣,能征善战,莫说他们区区千人,就是几万几十万,恐怕也只是螳臂当车、贻笑大方而已。所以,家声,你要劝他们及早回头,顺应天道,此事老夫暂且不提,先看日后行径吧!”
家声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地,忙道:“多谢先生教诲,我一定将先生今日之言传达给他们!”
阎敬铭微笑着点了点头,站起了身,打开书柜,道:“还有一事,”说着便取出一物放在家声面前。家声一瞧,这正是自己丢失的那柄短剑,不禁喜出望外,小心捧起,轻轻摩挲着,这柄短剑自从师傅玄城道长交到自己手中,直到被包祥设计抓住,还从未离身过,自从身子好了以后,长长暗自伤心,只道是丢了,怎知如今竟然失而复得,怎不惊喜!“先生,这剑怎会到你这里?”
阎敬铭笑道:“呵呵,这是包祥带我取证物时,一并交给我的。他说是你之物,他一将死之人留着也没用,便让我代为完璧归赵。”
“多谢先生!”
“家声,我曾听闻你曾拜一道长为师,想必这把宝剑便是你师傅赠予你的吧?”
家声欣喜道:“不错,正是家师玄城道长在我拜师时所赠,我一直贴身收着,因家师有言在先,此剑不可视于外人……”家声一时兴起,讲起了这剑来历,竟忘了那剑上刻着的字,那些字事关师傅身份,也是不能为外人知,更何况是朝廷之人。家声心中懊悔:今天这是怎么?竟频频出错。
果然,阎敬铭点道:“家声你可知道,你师傅是何身份?还有这剑身所刻的几个字又代表了什么?”
“这……我只知道我师傅法名玄城,其余并不太懂……至于这剑身上的字,也未有人和我说起过,大概不过是些胡乱刻的吧……”
阎敬铭眯着眼睛,似听非听,良久才轻声说了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家声,你要慎之又慎!”
家声不敢多言,忙道:“是,是,家声记下了。”
二人正说着,永兰端来两杯茶来,并对阎老说道:“老爷,您夫人准备的东西好了,夫人要拿过来吗?”
阎敬铭忙点头道:“好,拿来拿来!”
永兰像一只轻快的燕子,“哎”了一声,便去了厢房,片刻之间便拎来了一个包袱。阎敬铭接过解开,竟是十几个白花花的银锭子,他对家声道:“家声,这些是给你的!”
“先生,我……”家声一见,忙要推辞。阎老忙伸手拦道:“家声,你别急着推辞,听我说,这一来呢,是给你的工钱,现在的粮价这么贵,你总要活下去吧,没钱你吃什么?二来,你这次为了帮老夫查案,身受重伤,再加上你曾救过老夫,这些也算是一点心意。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想要你帮个忙?”
“先生严重了,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即可,何须这些……?”
阎敬铭笑道:“呵呵呵,我知道,你是个热心肠,可是我请你帮的忙需要花钱,你不收下这银两,怎么为老夫做事呢?”
家声听了,这才如释重负,问道:“先生请吩咐?”
阎敬铭正色道:“如今旱灾未解,时日维艰,老夫自到山西,所见皆是一片荒芜,生灵涂炭,便想只靠朝廷赈济,可能尚不够赈济天下,可叹老夫家财有限,唯一能仰仗的不过是这顶乌纱帽,所以,老夫打算在这里建一座义仓,希望能凭这一身虚名向民间商贾富户募得钱粮,以此再救济饥民,如果这次义仓能够起到良效,到时候老夫便可依葫芦画瓢,在全省乃至全国推而广之,如此一来,岂不是一件为国为民的大好事?”
“义仓?”家声以前只知有官仓,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义仓这个词。不过听来,这主意像是不错。
阎敬铭解释道:“义仓其实古来有之,只不过历朝历代时建时废,以至于很多人已不知义仓为何了。以往义仓是为备荒年而设的粮仓。平常年份,官府会令民间每秋收获时,每家出粟麦等,贫富差等,储之里巷,以备凶年。如今北方旱灾诸省,想来民间必定没有余粮,所以老夫想重建义仓,只不过这仓禀之中的粮食,全部来自募捐。家声,你觉得如何?”
家声自然是欣喜望外,如今最难的便是粮食难筹,若是能够由这些有声望的官员商贾带头募集,必然能够造福一方。“先生,这是再好不过的了,如此一来,乡民们就不必外出逃荒,毙命已路了。太好了!只是,这件事我能做什么呢?”
阎敬铭抚须微笑道:“你能做的很多。老夫公务繁忙,不可能全心投入,所以很多繁杂琐事便要交给你了。比如这义仓选在何处能够方便更多的人?还有这义仓是用现有的仓库还是新建?以及义仓后期的保管、发放等等事务,这些不都需要人去做吗?”
“可是……这些事情我并未经历过,恐怕并不能胜任……”
“呵呵,你放心,这么大的事我也不会全压在你一人的身上,这义仓事关重大,老夫定会让县衙出面总揽全局,只是这第一个义仓,老夫要你选个离你们冯家沟近的,至于其中用人,你可向老夫推介,优先使用。还有就是,在义仓使用中,你若是发现有任何官员贪赃枉法或是徇私舞弊者,尽可以直接和老夫说,如何?”
家声突然明白,这些并非先生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思量许久的决定。自己不跟着阎大人走,只有留在这新平县,然后便是回到冯家沟,如此一来,生活必定陷入困境。可要是在冯家沟旁设了义仓,自己便可以在这有个吃饭的地方,不光自己,连着亲人乡邻甚至熊七他们,都能得到恩泽。思虑及此,家声不觉心头一暖,感动不已,道:“谢先生给家声及冯家沟众人一条活路!谢先生!”
阎敬铭哈哈大笑,心中甚慰!
此后的时间,家声便将阎敬铭提议的第一座义仓义仓选在了冯家沟的学堂之内,如此一来,不仅节省了重建的工钱,更是节约了时间。村中不少逃荒的或是听说的,或是想落叶归根的,都重回到了这个偏僻落寞的小山村。周围的几个村子,数以万计的饥民靠这一座义仓活了下来。后世人们为了纪念阎大人,曾取了先生字“丹初”中的一个丹字,刻了“丹心义仓”的牌匾,就挂在当初曾巡抚的那个“与民同忧”的牌匾之下。
这第一座义仓设立,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离乡的人们渐渐回来了,他们利用空闲,在贫瘠的土地里种下最后的希望。要知道,之前逃荒出去的人,是没有人愿意回去的,哪怕官府发给路费,甚至是冬耕的种子,他们喊出:“宁愿离乡活,勿要归乡死。”
这个经验很快得到了朝廷及众多商贾的推广,三晋大地,几个月间冒出了百座义仓,救民无数。其中最出名的,便要数阎敬铭在他的老家陕西大荔倡议修建的丰图义仓,慈禧太后曾亲笔朱批:“天下第一仓”。
义仓的盛行,与各界积极募捐脱不了关系。捐助主要经由官方和民间两种渠道进行。在官方渠道中,官员捐款捐物数量不菲,据曾国荃光绪四年七月之奏疏:“除天津收过各省官绅商富捐助晋赈银两,业由直隶督臣李鸿章会同臣开单奏报外,所有山西省城赈捐局先后收过京外捐助赈需银米,截至七月十五日止,共银十万一千二百七十八两,粮一千五百石”。民间渠道的捐助活动多由有名望的绅商主持,“红顶商人”胡雪岩一人给山西、陕西、河南等各灾区捐银合计即高达十万两,另据《申报》,苏浙一批热心绅士亲历灾区,经其筹备的捐银前后超过六十六万两。如此种种,都对这场百年罕见的大旱起到了前所未有的积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