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平县官仓,在县城西大街,当地的百姓习惯称之为“老西仓”,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就已经有了,后来官府又不断扩建,到光绪朝时,已增加到三十廒。
照理说,只要在丰收之年按例储满粮食,那么在饥荒之年,应对一县之饥民,当不是难事。可当今朝廷,财政困难,官场贪污之风盛行,贮粮日益减少,以至于在饥荒来临之时,官仓存粮竟不足十之一二,匆忙之间,筹粮万分艰难,待好不容易等到朝廷及巡抚衙门拨款,其中又有不少被移做他用,直到朝廷查赈委员前来,新平县衙一众人等,这才慌乱间从民间富户中筹款借粮,并夹杂了不少陈烂霉变的稻谷,以次充好,滥竽充数,以期蒙混过关。正如晚唐诗人曹邺的《官仓鼠》所云: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
林尚荣带着众官差还未到官仓,便已经听到了嘈杂不堪的喊叫声:“吃他娘,穿他娘……吃他娘,穿他娘……”前面探路的差人来报:大批饥民已将官仓正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守仓官兵正与饥民对峙,剑拔弩张。
林尚荣与刘鹤鸣面面相觑,林怒道:“他奶奶的,这帮刁民居然喊着明末反贼李闯的口号,这不是造反又是什么?”
刘鹤鸣笑道:“林大人息怒,这些乌合之众只是喊喊而已,与闯贼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不过这也证实了我的猜想,此事必然有人扇动,待会,你可千万控制住,不可激怒众人,擒贼先擒王!”
官仓后有个极窄的小门,只容一人通过,此时大门进不去,林尚荣只得命人从此门进入,随后穿过仓厫,来到大门前。原本守仓及附近闻声前来的二十余官兵,已经被众饥民围在木栅门前,动弹不得,正心中叫苦,要知道,历朝历代,私开官仓都是死罪,可若是守仓不力,同样是死罪难逃,所以他们都手持大刀,苦苦等候援兵。而饥民们见到持刀的官兵,心中也是畏惧不前。双方正坚持不下,忽然从仓厫内涌出许多官兵,刚才还群情激愤的饥民们,顿时安静了下来,刀身闪着明晃晃的光,刺得饥民们睁不开眼。
林尚荣穿过人群,来到木栅门下,大声道:“诸位,我乃新平县令林尚荣,今日来此,正是为了解决你们的诉求而来,你们有什么话,尽可对本县说。这官仓,可是万万闯不得,那是死罪!”
熊七等对官仓围而不入,正是想把县衙众人引来,好给家声他们喘息之机,如今眼见栅栏后大小官员差不多都到了,熊七心想:总算让他们倾巢而出。便道:“林大人,你是我们的父母官。我等饥民命贱,不求其他,但求每天能有二两米面落肚,活个性命。可是你到粥厂去看看,我们每天吃的都是什么?”
“对,你去看看……”“米都看不见,都是水……”人群中又沸腾了起来。
林尚荣抬起双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道:“诸位,时事艰难,我们新平本就土地贫瘠,丰收之年尚且过的紧巴巴,何况这大旱之年啊。如今皇恩浩荡,朝廷为解百姓之苦,不远千里运来赈粮,我们县衙也是一心忧民,缩衣节食,开粥厂,发赈粮,为的就是你们啊!你们应当心存感激,而不是聚众闹事,威胁朝廷!”
董老玉忽然骂道:“放你娘的屁,你们缩衣节食?粮都被老鼠吃了?你去看看那粥厂,每天多少人捧着粥碗饿死的?你再去看看粮行的米价,有多少人买的起?你县老爷一张字条,就有人拉走了几石粮,你眼睛是瞎了吗?睁着眼睛说瞎话。”
林尚荣十分难堪,尤其在这么多同僚下属面前,一个平头百姓竟然指着自己鼻子骂,一口气憋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般酱紫,身子也在微微发抖,心中之火待要发作。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咳,这是刘鹤鸣在提示他,控制情绪。
“笑面虎”不愧是“笑面虎”,只见他长出一口气,转眼之间,换了一副笑脸,道:“这位先莫骂街,且听本县一一说来。自赈灾以来,我们县衙上下提倡节俭,所有官员家中皆是每日两顿稀的,更是严禁荤腥,至于酒,巡抚衙门是早就下过禁酒令的,一旦发现,严惩不贷。不仅如此,我们每个人都捐钱捐物,以济时艰。这件事,我们县衙每个人都能作证。”此话一出,他身后大大小小的官员,皆出声附和。“说起粮价,平粜粮乃州府统一定价,我县衙无权过问,众位须知,山西地势艰险,路途崎岖,从外地购买的粮食,本就价高,再加上这不菲的运资,更是水涨船高,就这粮价,还是官府贴补之后的价格。此事,这位青州府的通判刘大人可以作证。”说罢,林尚荣将刘鹤鸣拉于人前,他心中盘算,既然要下水,就不能单单让他隔岸观火。刘鹤鸣只得勉强地笑着点了点头。
林尚荣继续道:“至于说本官批的字条,那是军中克捐之军粮,乃上面的命令,本县不得不为啊。本县当然知道,粥厂周边每日都在死人,可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本县了解过,他们的死并不全是因为饥饿,还有的是因为生病、热毒等等原因。这么说吧,如果不是饥荒,难道每天就没有人死?”
不得不说,林尚荣这些“情真意切”的话,唬住了许多饥民,他们一听,当真以为,原来他们的父母官,知县大人日子也不好过啊!一时间,饥民中窃窃私语,他们的脸上显示着——他们信了,他们冤枉官老爷们了。
林尚荣面露得意,心中为自己出众的口才所折服,忽然人群中有人大喝道:“我不信,我们每日喝的粥中为何米粒屈指可数?方才林大人说,你们缩衣节食,慷慨解囊,朝廷又千里赈灾,那我们想知道,如今这官仓之中,是否还有存粮?还有多少存粮?这么大一个仓厫,为何连这区区一县之民都养活不了?”
林尚荣顺着声音望去,又是开始那个刀疤脸,心中厌恶至极。心道:这官仓之中,能吃的粮食只是外面一层罢了,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不过这一切都是不能示人的。岂能让你等刁民得知!“诸位,开官仓需奉皇命,本县也是做不得主的,不过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官仓充实,大可放心。请大家还是回到粥厂安分守己,本县保证,今后的粥中会增加白米,决不让再多一具饿殍。大家散了吧,啊,散了吧!”
饥民们有的开始打退堂鼓,既然县令都和众人打了包票,想来不会有假。熊七董老玉见人心浮动,心下着急,忙喊道:“不行,我们要进官仓一瞧究竟,一瞧究竟!”砍刀会的人也纷纷前挤,官差排成人墙阻拦着。有不少其他饥民见了,也纷纷往前涌,林尚荣见好容易维持下来的局面又将反复,心中不悦,又思忖为何带头的总是这二人,想来他们就是那为首蛊惑人心之人,这二人不拿下,今日之局面绝难安定。于是对着熊七喝道:“本县观察半天,正是你挑头闹事,你究竟何人?看你也不似安分之人。”
熊七在人群中高喊:“林大人,我等皆是流落街头的饥民,只不过乡民看得起咱,所以带头来讨个说法。”
林尚荣冷笑道:“强词夺理。”忽然对左右吩咐,指着熊七和董老玉喊道:“来人,给我将那个刀疤脸和那大汗拿下。”
一时间,官兵个个大刀出鞘,上前抓人,人群中有胆子小的,一哄而散,熊七和董老玉二人见状,齐道:“动手”。说罢便对着挤入人群的官差大打出手,更有砍刀会人,抽出随身梭镖反击,顿时场上鲜血喷溅,哀嚎遍地,那一个个官差,多被扎个透明窟窿,还有断手断脚的,而这边饥民中,也是血肉横飞,刀透胸腹,哭爹喊娘声不绝于耳。
林尚荣怕那二人趁乱跑了,便直喊:“拿住那个刀疤脸,不要叫他跑了……”
官兵们迅速向熊七包抄而去,此时胆小的饥民早已经跑远,胆大的又大多被伤或被打死,熊七等眼见围上来的官兵越来越多,便边打边退。董老玉对熊七说道:“七哥,饥民们已经散了,这官兵越来越多,咱再不走,怕是走不了了。”
熊七边打边道:“趁现在人群正乱,咱分开撤,你说,到哪里汇合?”
董老玉:“那就到洋人的教堂汇合,你可找不到就找人打听,很多人都知道那地。”
熊七挥起手中竹棒,抖出一片枪花,打退几个官差,扭头大喝一声,“兄弟们,撤!”众人得令,分随董熊二人拼命跑去,逢巷钻巷,遇人则挤,那些官兵见他们走远,早已没了追的心思,便各自回去复命了。
官仓门前,留下四五十具尸体,鲜血渗入干裂的泥土,苍蝇顺着血腥味而来,铺天盖地,发出嗡嗡的声音。还有十几个受伤的饥民及官兵,捂着伤口,躺地呻吟着。
林尚荣皱着眉头,大骂底下人没用。此时刘鹤鸣走上前来,笑道:“林大人,你太心急了!”
“什么意思?我看那俩人绝非善辈,饥民闹事就是他们挑的头。”
“不不,我并不是说这个。林大人,如果方才你假装同意那几个带头的进入官仓,再设法抓捕,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伤亡。而他们也将插翅难逃。”
林尚荣一拍脑门,大声道:“哎呀,刘大人,您怎么不早提醒我!唉!”
“哈哈哈,”刘鹤鸣一阵大笑,“人哪,还是得靠自己!”
林尚荣心中暗骂,脸上却不动声色,一面吩咐人救治伤员,一面让县尉带人继续搜查,捉拿董老玉、熊七他们。
这一番闹腾,最终苦的还是原先的那些饥民,县衙迟迟不修粥厂,他们只能饿着肚子。夜幕降临,熊七和董老玉在洋人的教堂外碰到了头,熊七见董只身一人,忙问道:“老玉,你带的那帮弟兄们呢?”
“七哥,在城中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多有不便,我便让他们都混进饥民之中了。”
熊七微微点了点头:“也对,这一仗下来,咱也损失了不少弟兄。”
董老玉叹气道:“他奶奶的,没料到那姓林的真能对饥民下死手,可惜那些死去的人了,是咱害了他们啊!我刚刚路过粥厂,根本没人管他们的死活了,这样恐怕又要饿死不少人了。”
熊七:“那咋办?咱也不能再去抢官仓了,现在他们肯定有了防备了。”
董老玉:“七哥,我见洋人这里如今倒也安全,只是家声兄弟不知道怎样了,咱这出戏不能停,得继续演哪。”
熊七思忖了半晌,道:“要不然这样,咱给这县衙放几把火,随后再带着咱的人去抢个大户,弄些粮出来给饥民。你看如何?”
董老玉一听,连声道:“不错,不错。”
于是当夜,新平县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近三更时分,县衙后堂突然火光冲天,把个林尚荣吓出一身冷汗,赶忙叫人救火。谁知火势未减,前厅又传来鼓声,原来本县第一大富户刁家来人报官,说家中被一帮流民抢了,损失惨重。这下真把个林县令气的暴跳如雷,搅的鸡犬不宁,一夜无眠。
再说那阎洪,这两日也并未闲着,王申让他速速查出阎敬铭和包祥的下落,可这两天奇怪的是伯父和所有人都失踪了,家中只留下个阎夫人,阎洪每每向大娘打听,得来的不是不知就是沉默,阎洪无奈,只能自己城中一处处去找。想那县衙上百官差都找不到,他一人想要寻得伯父下落简直难于上天。
这几日,县中忽然变得动荡,不是这里被烧,那里失火,便是这家被抢,那家被盗,这些人家都是本县中有头有脸的人,非富即贵,与官府一向有来往,所以县衙也不能不管。于是全县衙上下,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四处救火、抓人,疲于奔命。阎洪没有差事,反而能够一心寻人,他和官兵不同,对于洋人的地方没有回避,因为他想到最后见李家声时,便是和洋人在一起,所以格外留心。这一日,果然被他在教堂内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冯永兰。
阎洪躲在暗处,直看了一天,可除了冯永兰和一个小娃娃整日嬉戏外,根本不见伯父的身影,心中不禁疑道:为何永兰会在此?伯父人会在这里吗?还有那个李家声的表哥又去了哪里?思来想去,这些问题他一个人并不能解,只得去找王申商量。
阎洪到王宅时,见王申似乎也刚从外面回来,浑身是汗,正训斥着一个下人,门子通禀了,王申这才转过身,笑脸迎来:“哎呀,阎公子啊,这些天真是忙杀我等,也没顾得及和你品茗细谈,见谅见谅。”
阎洪淡淡说道:“大人客气,我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
王申似乎听出了他口中的不满,又是一通好言相劝,俩人这才相视一笑,说入正轨。阎洪将他在教堂发现冯永兰的事细细说与了王申。
王申一边扇着扇子,一边沉思,忽然折扇一拍桌子道:“果然好心机。我们县衙中人,一向视洋人如洪水猛兽,自然不会去教堂这些地方搜查,再者,我们也根本不会想到他们竟然能够搭上洋人这个粗腿,难怪我们把全县翻了个底掉都没发现他们,谁知他们竟然躲在洋庙里,真是高明。”
阎洪道:“王大人,您就这么肯定,他们在此?我可是守了一天都是没有看到他人啊。”
王申笑道:“哈哈哈,阎公子,有些事并不是一定要眼见为实。就像这树上的花谢了,就表示要结果了,地上的草枯了,那就是冬天要到了。这都是有联系的,还需要什么证据吗?你看到那个女子,还带个孩子是吧?如果我猜的不错,那娃娃应该就是包祥之子,难怪我派人去寻而不得,原来也被他们弄到此处了。走,你随我去县衙,让林大人拿个主意行事。”
二人便直奔县衙,前几日被焚毁的后堂部分还没有修复,里面弥漫着焦臭味道,林尚荣这几日过于疲劳,竟躺在一张竹椅上睡着了。
“林大人,林大人……”王申轻声在林耳边叫喊。
林尚荣猛地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个人头在面前,吓得大叫,一脚踢在了王申的裆下,王申立马疼得地上打滚起来。林尚荣这才看清人,忙起身搀扶:“哎呦,我的王大人哪,怎么是你哦?有没有事?没把?蛋踢碎了吧?”
王申嚎了好一会,这才痛苦地坐在地上,额头上汗如雨滴,道:“林大人,你这一脚险些要了我的老命了。”
林尚荣见他坐了起来,料想无事,便不以为然道:“哪个知道是你吗?我也是做梦被鬼拉了腿,并非存心伤你。说罢,这天都黑了,带阎公子找我何事?”
阎洪想着王申此刻下身疼痛,说话不便,便将事情的原委一一禀明了。林尚荣一下从椅子上跳起,问道:“什么?发现他们了?”
还坐在地上的王申点了点头,回了声:“千真万确!”
林尚荣激动道:“好啊,好啊!你们跟老子玩这一套,竟然躲到了洋人的地盘。呵呵,你就算是孙猴子,我也一样能把你压在五行山下。”说着伸出五个手指头,狠狠捏紧,仿佛他要找的人已经在他掌握中一般。立刻又吩咐门口的衙役:“赶快去请刘大人,说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