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老玉扛着包凯,一路疾行,路上还要躲避四处搜人的衙役,直将三更,才到了那处荒宅。永兰开了门,包凯还在老玉的肩头挣扎。
“好了,不要吵了,你爹在里面呢!”董老玉一把将孩子放下,拽进屋门。那孩子一眼就看到了屋子角落里被捆绑着的包祥,大声喊道:“爹!”可是脚下未动半分,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他的爹为何被捆着?
包祥本已昏昏欲睡,听到喊声猛抬起头,眼中两行热泪竟滚落下来,只是嘴被塞着,呜咽着出不了声。
董老玉一把拖出他嘴里的布,“儿子!”包祥使劲向他儿子点着头,包凯这才奔向他,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爬在他身上哭了起来。
董老玉和阎敬铭走出屋外,关上屋门,有这孩子在,倒也不怕他使手段跑了。
“老爷,现在官差正在全城搜查,应该就是找包祥来的,如果让他们这么找下去,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找到这里了。你的那些官兵呢?”董老玉一脸焦急,他心道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这位大老爷调来的官兵还不来保护老爷。
阎敬铭笑道:“董三啊,其实并没有什么官兵,我这些话不过是诈他一诈而已!”
董老玉这回傻了眼,瞪着眼珠子狐疑道:“老爷,啥时候了你还开这玩笑?眼看官差就要上门了。你这……”
阎老正色道:“老夫骗你干啥?”
董老玉一见他的面色,这回才相信,他是真的没有调来半个人,不禁失望道:“那可如何是好?”
阎老捻着胡须,思索了片刻道:“董三,你说这眼下什么地方最安全?”
董老玉没好气道:“安全,哪有什么安全的地?这是人家的地界,就是翻个底朝天也没人管得了”。
“呵呵,你莫要慌嘛!若是普通百姓,那官府自然是不怕,可如果是洋人的地方,那他们可就要有所顾忌了!”
董老玉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对呀,我咋没想到呢?”原来在这大清后期,有一个怪像,自从大清朝廷与洋人打了几场败仗后,大清又是割地又是赔款,这心底对洋人生出了畏惧,见了都自觉矮三分,上层人士见了洋人那是点头哈腰,直不起膝盖,普通百姓更是如敬鬼神,敬而远之。一般官府躲都来不及,哪个还敢主动去惹?无事大家平安,万一惹了哪个金发碧眼的大爷不高兴,那可是国际纠纷,再让他们抓个小辫子,那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老爷,你是想着家声的那几个洋人朋友,想借着他们的地方躲一躲?”
阎老这才点了点头,道:“我白天去他们那个在建的教堂看过了,这些洋人收留饥民,以工代赈,看来是真心帮人,我也问了几个工人,他们都说能来这里干活,全靠那个洋人的中国朋友,一个少年,我想该就是家声了。洋人虽说欺我中华已久,居心叵测,可是据老夫了解,不少民间的传教士还是能够坚持信仰,恩怨分明的。或许,我们能试他一试?”
“好,那我就先去探一探他们的口风。只是老爷,这里就要交给你了。”
“放心吧,老夫还没老到眼耳昏聩的地步,如果不行,就让洪儿……”
“不行,”董老玉还未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这件事,千万不能让您那个侄儿知晓!”
阎老盯着他,道:“怎么,你怀疑阎洪?”
董老玉斩钉截铁道:“不错,说实话,我心中一直觉得家声的事情有鬼,那天究竟是谁把他从粥厂叫去了青衣巷?”
阎敬铭神情严肃地思量了一会儿,缓缓点头道:“好,那老夫就不让任何人知晓此事。你速速去罢,等安定下来,包祥开了口,自然一切都大白天下了。不管结果如何,你都快去快回,我这里还有事要交于你办。”
董老玉应下,便又复出门去,向洋人的教堂工地跑去。
屋内包祥父子都已经平静下来,阎敬铭让永兰带着包凯去了另一个房间看管住,自己则将外面的情况说与了他听,包祥面色犹豫,欲说又止。
阎老倒也不着急,如今情势并不乐观,新平县衙能够倾巢出动来寻找这么一个下人,说明包祥掌握着他们众多机密。或许待找到稳妥的藏身之地后,再让包祥把所知道的事情一一写下,才是更好的证据。
再说董老玉趁夜潜入洋人教堂工地,一进院子才发现现场杂乱不堪,许多木板、梯子堆的乱七八糟,所谓的修建教堂不过是将原来的宅子屋顶拆了,进行加高,再改一些门窗装饰而已,这个院子不小,洋人们晚上便都睡在其他屋子里,一来省了租房子的钱,二来也可以防止有人夜间来盗抢财物。
“哐当”,夜太黑,董老玉撞倒了一个木梯,发出巨响,“他奶奶的,都是什么破玩意,”董老玉忍不住,骂了一声。
也就是这一声响,屋子里亮起了火光,一人冲出门来,对着乌漆漆的院子叽里呱啦一阵喊叫,董老玉一句也没听懂。后面有一人,端着灯台,火光一照下,董老玉看得分明,原来是那天自己打听家声下落时遇到的那个胖子洋人。他也顾不得人家没有看得清他的脸,直接大踏步走到那人面前,用手指着自己问道:“嗨,是我,你还记得我吗?还记得吗?”
那胖子虽然看着笨笨的,手里的动作却毫不含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精致短小的洋枪,已经抵住了董老玉的脖子。董老玉顿时觉得自己脖子上一丝凉飕飕的寒意,他是认得洋枪的,以前和官府打仗的时候收缴过,只是这么短小精致的倒没见过。可是再小也是火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命的家伙啊,他赶忙举起了双手,不再动弹,斜着眼珠盯着枪管。
胖子将油灯移到董老玉面前,从上到下照了个遍,张大了嘴巴:“是你?”说着挪开了枪口。
董老玉这才扭了扭脖子,嬉皮笑脸道:“唉,可不是我吗?还好你没忘记我,要不然我可惨了。”
“你是来找我的吗?”
董老玉:“当时,要不然半夜三更,哪个往这里跑”?
洋人们见是认得的,这才都松了口气,刚才那阵仗,他们都以为是有盗贼闯了进来。几个洋人将董老玉请进了屋子,胖子这才开口,“我叫艾德,这是戴生,还有贝尔、查理,”说着示意下身边的人,“当然,除了我和戴生,他们都不会说你们中国话。”
董老玉哪里有心思听他们说这些拗口的人名,忙道:“我叫董三,是李家声的朋友,李家声,你们记得?”
戴生高兴道:“李,家声,我们当然记得,他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在这里,能够顺利的建设教堂,开始传道,都是他的帮忙。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表哥!”
“哦,表哥,你好,你好!”艾德一边和董老玉说着,另一边向同伴翻译说的内容,旁边两个洋人频频点头,脸上微笑着不断点头。“你,这么晚了,找我们来,可是有人什么事情?李呢?他为什么不来?”
董老玉耷拉下脑袋,一脸沮丧道:“家声被人抓了,回不来了。”
“What?什么?怎么会这样?是谁抓了他?”艾德和戴生显得很着急。
董老玉一收刚才的戏谑,真诚地说道:“我现在还不知道他被谁抓了,可是我现在要救他,所以来找你们,是有事请你们帮忙,希望你们能看在家声的面子上,帮帮我!”
几个洋人面面相觑,心中纳闷,问道:“你要我们怎么帮你?”
董老玉想了想,这才道:“我现在抓了一个坏人,就是他把李家声抓住藏了起来,可是这个人是官府的人,我们怕官府找到他,把他带回去。那样的话,家声就完了。所以,我想向你们借个地方,让我偷偷把这个人安置在你们这里。”
艾德疑惑道:“放在我们这里,你们的官府不是一样能找到?”
董老玉忙摆手道:“不不不,不会的,你可不知道,咱大清的官府可怕你们这些洋鬼……哦不,洋大爷了,所以,你们这里是最安全的。”
艾德看了戴生一眼,戴生点了点头,便将董老玉的请求翻译给其他二人,那二人用董老玉听不懂的话叽哩哇啦说了一大堆,似乎有其他的意见,可是最终还是被艾德和戴生说服了,众人都表示同意,示意艾德代表大家说出来。艾德正色道:“好,董三,谁让李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一致同意,同意你的请求。正好我们那个教堂的下面有一间地下室,我想,藏在那里,肯定不会被发现的。你说这样,可以吗?”
董老玉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拉住艾德和戴生的手,激动万分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等我救了家声,一定请你们喝酒!”
“喝酒,好,我like喝酒!我们一言为定。”
……
后半夜的新平县渐渐安静了下来,火把的光渐渐不见了,当董老玉、阎老将包祥父子转移到教堂地下室的时候,启明已在东方升起。
地下室并不大,仅能容七八人大小,一道木板将他们与地面分隔开,木板上正好是教堂地面铺设的地板。木头梯子是移动的,每次上下人以后,都会把梯子拿上来,这样下面的人就是想逃也是上天无门了。几个洋人热情地为他们安排了桌椅,草席,烛台、便桶等。至于吃的,每天他们会送下来,如果有其他需求,只要和他们说一声就好了,下面有根绳子,连着上面的一个铃铛。为了控制好包祥,阎老特别吩咐,将包祥之子托于洋人之手,先由永兰在上面照顾着,每天只能和包祥见一面,只有这样,包祥才会老老实实地交代一切,而阎老也稍微自由轻松些。
特殊的时期,没有人会注重生存的环境。戴生特别和董老玉说了,如果有外人来找人,他们会把人应付走的,请他放心。
“包祥,如今一切安排妥当,不知你还有什么顾虑?和老夫但说无妨。只要你能将所有的证据写下,老夫自会尽力满足你。”
包祥惨淡一笑,道:“阎大人,如今落到这个地步,我一个小人物哪里还有什么话说。只求你们,能够善待我的儿子!”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老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包祥到此刻也已经坦然,自己无论如何是活不成了,可是他还有儿子,只要儿子能活着,他什么都愿意做了,就像以前自己坏事做尽,无非也是为了给他一个更好的未来,那如今,也是一样。“阎大人,李家声如今已被关到县衙死牢,你还是想办法赶快救他吧,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哪一天那些人就会要了他的命。再说了,就算没人杀他,那种地方,呆久了自己也会没命的。至于新平县的大小官员贪赃枉法之事,我会一一写明。我包祥虽然是一个小人物,可我有我的行事风格,为了防止他们有一天狡兔死走狗烹,我便将经手的账本重新抄过备份,放在一个秘密之地。待阎大人您将那些人全部绳之以法的时候,我自然会交出来。”
这些交代,就像是一段戏曲的序幕,接下来,那些他曾经参与过的,腌臜龌蹉阴暗见不得光的人和事,纷纷呈现在他的笔墨之下。
阎敬铭知道收网的时候近了,凭他一人之力,定难将整个新平官场连根拔起,所以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书信,还有一封官贴,一锭银子,交给董老玉:“你待城门一开,速去太原府巡抚衙门,将我的这封信送到,一定要快。”
“老爷,这是?”董老玉一时没反应过来。
“董三,你无需多言,巡抚衙门见了我的官帖,巡抚大人定会最快速度派兵马前来。”
董老玉这回明白,老爷这终于要调兵遣将了,“可是家声命在旦夕,太原府来回路途遥远,我怕……”
阎敬铭望了他一眼,镇定道:“相信老夫,老夫一定不会让家声有事。”
“好。那老夫人那,我要不要回去说一声?”
“不用,我出来之前已经和她说过。再说了你回去也惹人耳目。你只管去做你的事,其他,什么也不用管。”……
董老玉领了命,城门一开,他便找地方租了快马,手持加盖官印的官帖,飞奔而去。
可是他并没有直奔太原府,而且先去了应山县白泉村。他心中始终不放心家声,太原府来去数日,万一死牢有了变故,岂不是自己要后悔终身。所以,他先回了砍刀会的大本营。
“老玉哥回来了,老玉哥回来了!”白泉村寨子里,寻门的喽啰一阵高呼,熊七听到叫喊声,忙从营帐中迎了出来。
“七哥!”“老玉!”两人热烈地抱在一起。
“老玉,你咋一个人回来了?家声呢?”熊七问道。
“七哥,家声出事了。”俩人来不及回到营帐中,董老玉便将这些时候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与了熊七。
熊七一听,惊道:“这还了得?来人呐,马上召集众兄弟,咱们打下新平县,救我兄弟……”
董老玉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七哥,你慢些,听我说,新平县打不得。”
“如何打不得?我早就想打了,兄弟们天天窝在这屁大的应山县,都快生蛆了,再说了,咱人马越来越多,可粮食越来越少,我早就打听过了,说是上面有好多的赈粮都送去了新平县城,现在不打,更待何时?”
“七哥,你有所不知。这家声和我跟的那位爷,是个朝廷钦差,此人一身正气,素有清名,家声更是对他敬仰不已。如今这位阎大人正查那些贪官到了紧要时刻,如果咱们砍刀会的兄弟忽然攻入县城,岂不是打乱了他的脚步?万一县衙那些人狗急跳墙,趁机销毁证据,家声就没命了。就算没事,到时候,家声兄弟也会怪我们的。”
熊七长叹一口气:“嗨,那怎么办?难道咱就眼睁睁看着,杵这干瞪眼?”
董老玉见熊七的脾气下去了,这才说道:“那不能,要不然我也不回来了。那个钦差大人这次让我出城,正是要我给他送一封信去太原府巡抚衙门,调些兵马过来。我回来呢,是担心太原路太远,所以想先找些会中的弟兄,去县城闹他一闹,让那些狗日的腾不出手来害家声,然后再等巡抚衙门的兵马一到,到时候救出家声就言正名顺,既不耽误钦差抓贪官,也不会暴露咱砍刀会不是。至于这个攻打县城,等家声回来咱们再慢慢商量呗!”
熊七思量了半晌,家声的脾气他也是知道的,不能硬来,只得作罢,道:“好,我听你的。那送信的事,你亲自去还是派几个弟兄过去?”
董老玉:“还是派几个稳妥的兄弟,找几匹好马,速去太原。我呢,就挑几十个弟兄,赶去县城,先保护家声兄弟先!”
“我看也好。”熊七挑了几个送信的人,一刻不停上了路。
至于进县城的人,天色已不早,今天进城是赶不及了,只得明日一早上路,熊七和董老玉亲自挑选了五十名心腹,带好梭镖,备好几天干粮,还有路引。熊七这次也要亲自进城,董老玉不答应,“七哥,你这一走,群龙无首,万一有事,兄弟们怎么办?”
熊七笑道:“怎么会又事?不还有三斤军师吗?这应山县虽说不是铜墙铁壁,可有我砍刀会的弟兄把守城墙,可是比那些官兵要强百倍。再说了,家声是你兄弟,难道就不是我的兄弟?就许你出力,不准我出汗咧?”
董老玉劝他不过,只得同意了。当夜一帮兄弟欢聚畅谈暂且不表。翌日四更时分,熊七、董老玉二人带着五十心腹兄弟,迎着夜风奔向城里,城外几余里的荒郊野外,众人弃马,留人看守,再乔装一番,分批进了这新平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