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粥厂回来,家声便奉阎老之命,盯住了这条线索,死守。粥厂每天依旧,熬着一眼望到底的粥水,躺着黑压压饥饿的人群,“炮台”每天都运着一车死尸拉出去。街上的乞丐都不见了,他们就像沙粒,落在了沙漠中。
新奇的是县里出现了几个高鼻梁、蓝眼睛的洋人,家声在师傅和夫子给他说的故事里,知道了洋人欺负百姓的一些事,他们举着洋枪杀国人,贩卖大烟给国人换取真金白银,甚至会勾结官府做下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所以家声一早就从心底萌芽出一种仇恨来,和其他普通百姓一样,会称呼他们“洋鬼子”。
可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的“洋鬼子”似乎和听来的并不相同,他们一身黑袍,手里拿着奇怪的亮闪闪东西,操着一口奇怪的口音,经常在粥厂的周围,对那些饥民说着“哈利路亚,神爱世人,信上帝得永生……”奇奇怪怪的话。他们非但不是凶神恶煞,奇形怪状,反而彬彬有礼,一脸和气。可一开始,人们就害怕他们,见了他们过来就躲,躲不过就像鸵鸟一样,转过身子,屁股对着他们。这些洋人会劝他们去教堂——一个闻所未闻的地方,后来有人传言,教堂就是洋鬼子的寺庙,这些洋鬼子白天披着人皮来骗人入什么教会,晚上就恢复了魔鬼的容貌,他们手里的十字架其实就是刑具,他们将骗来的人绑在上面,然后用牙齿咬破喉咙吸血,血吸干后再摘出心肝来,一口口吃掉。这个传言就像瘟疫般,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新平县,人们对洋鬼子更加害怕,有的甚至备好了黑狗血,说万一被洋鬼抓了,好用来破他们的妖法。
再后来洋人不再主动靠近饥民,而是在附近放了一排桌子,上面堆了一个个布袋,布袋里放着白米、白面。可是很长时间,饥民们宁愿饿死,也不会去动这些魔鬼的诱饵。
半个月过了,家声已经又去粮铺前排过两次队,并不是粮食吃完了,而是想着多存些,因为没人知道还要在新平县呆多久。每次家声盯着的那些运粮车都是官仓出,最后还回到官仓。董老玉也是连续这么多天,守在官仓门外,除了上面运进来的赈灾粮车,就是运出到各粥厂、粮铺的车子,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其间家声还去过义庄,知道李毓的尸体已经被其叔父李泰拉回了老家安葬,那刘一手自从得了钱粮,见了家声就是笑脸相迎。
八月的一天,这种正常的平静被打破了,正如阎老说的,看着越是正常,其实越是不正常。时间久了,狐狸尾巴,藏不住的。
这天夜里,家声发现官仓送来粮食后,这帮人并没有再回官仓,而是到了一个叫做“巫山雅轩”的楼前,可他们并未敲门,而是沿着一侧的青砖院墙绕了半圈,原来那楼只是个院子的门脸,这院子还有个后门藏在巷子里,家声远远只听后门里外的人低声说了几句,那门就开了。家声心想,此地如此隐秘,而且和官府的衙役有往来,必定有鬼。好在这墙头只有丈余,便找了巷子的一个拐角处,飞身爬上了墙头,抬头一望,这墙里墙外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跳下墙,只见绿柳周垂,两周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几处假山后是一个小小的湖,只是如今已近干涸,水中依稀还散落着几株残败的荷花,湖上一座石头拱桥相连,穿过拱桥,面前又出现了一排青砖瓦房,房与房之间隔着树木,门前回廊相通,家声心道,这里虽不似曾去过的县衙那般有气势,却别有一番说不出的韵味雅致,不知是哪个富户家的宅院。
大多数的房间都是漆黑一片,家声猫着身子,眼见那几个人进了一间闪着火光的屋子,便悄悄跟了上去,来到屋后窗下,听得里面说话声。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道:“各位兄弟都辛苦了,前些天的那批货已经出了,今日叫大家来,就是分赏钱,记住,这些赏钱可是王大人特别吩咐,犒劳大家伙的!”
几人齐声道:“替我们兄弟谢谢王大人!”
话音刚落,边听见屋内的桌上一阵“哗啦啦”的声音,随后沙哑的声音报起了账:“二子这个月三个货,三两银子;贵子两个,二两;小徐,一个,一两……”
有人在报完帐后问道:“包哥,上次夜里,为了捉贼被那家伙砍伤了,王大人就没说要意思意思?”
“就是就是。”几个人都附和道。
“呵呵,你们这怂货,沾上毛就是猴了,咋不想想那夜死了的小五,他除了那二两银子的丧葬钱,还有啥?你还好意思提那夜受伤,你们十几个抓不住两个蟊贼,还让人跑了一个,想想都窝囊。你要这么算,那我就和你算算损失,你受伤的补给你,跑了损失的你给我,行不?”
这一番话不仅把里面个个说的哑口无言,更是把屋外的家声听得心惊,这些人所说的那晚两个蟊贼救人,莫不是就是自己和董老玉去的青衣巷那个大宅?那么说这群人就是那帮守大宅的人?那他们口中的货岂不就是那些被关的女子?
“包哥,钱咱不要了。这个月咱不是也带了几个货过来嘛,我想要不让咱们兄弟几个快活快活,就算是大人额外赏赐了。再说了,她们本就是要卖到窑子的,迟早要做,也没啥损失,何不先便宜了我们呢?”
“放你娘的狗屁,你回家睡你婆娘去吧。这些个货大人们还没验过,哪里轮得上你们?”
“那等大人们验过货,我们再来也行啊!”
那沙哑声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到时候再说吧,兄弟们的意思我会和大人提的。只要你们多多地弄些好货色过来,大人必有重赏。”
“包哥,你可不晓得,现在弄货不像之前,难了。以前满大街都是插标卖身的,随便说点银子或是吃的,就能骗过来,可如今,这街上能卖的都卖完了,剩下看得上眼的是少之又少,咱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去那些人里去挑,让咱们到哪里去弄吗?”
“我说你们蠢,你们还别不信。非要在饥民里挑个啥?那些大户人家日子如今也不好过了,你们可以去找找,打听打听,有没有哪个大户家的小妾或是下人,主子嫌弃不要了的,你们尽管去开价买来嘛,在这个地界,她们卖不上价钱,可是到了江南那地,那可就是白银滚滚啊!动点脑子,知道不?”
众人传来一些恭维声,又听里面谝了些无关痛痒的话,这群人才出门离去。
那个声音沙哑的人并未离去,而是从旁边一间屋子喊来个人,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又回屋等下了。不久门外便又人送茶和点心过来,家声心想,难道还有什么人要进来?
正思忖间,又见一人带来一个女子,送进了屋子。只听那女子哭到:“大爷救命,大爷救命啊!”
“这是做啥?谁要你的命了?”
“大爷,当初说好来做下人的,可这里的人不给吃不给喝,整天关着,说话就要挨打,这不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哈哈哈,吃吃喝喝这有何难?再过几天,你们都会吃香的喝辣的,那时候你们就快活和神仙一样了。”
“真的?可是我现在就饿。”
“这有茶有点心,你想吃不?想吃就答应我一件事,今天把我服侍舒服了。你答应了,我就让你吃个饱。”
那女子沉默了片刻,大概最后还是抵不过吃食的诱惑,或是饥饿的痛苦,最后终于趴在桌上,屋子里满是吃喝的响声。
家声心中大概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了,因为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对于那些男女之间的事情多少有过憧憬或是梦,可是这里的一切太丑恶,不是他想看到听到的。可是偏偏门口还守着两个人,他不确定这外面到底还有多少人守着,他怕像上次那样打草惊蛇,最后人没救成,自己也身犯险境。所以现在他只能躲在屋后黑暗的角落,捂着耳朵,尽量让自己平静。
可是屋内桌椅的晃动,特别是那女子的痛苦呻吟,穿透了这该死的寂静的黑夜,门前守着的人传来几声嬉笑声,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吧,不值得任何人来同情或是惊讶。终于,一声低吼后,屋内恢复了平静。
门外的人将女子又拉了回去,那男的出了门还在系着腰带,心满意足得哼着曲儿,和其他人打了个招呼便向后门走去。
家声知道这个人至关重要,便一路远远跟着。穿过黑漆漆的两条巷子,这才转到一条稍宽的街上,路边有几处宅院前挂着灯笼,那人一路都是哼哼唱唱,忽然停下了脚步,对着一户人家的门槛吹着口哨,开始尿尿。家声扫了一眼,本想转过头去,可这一眼,却借着那户人家门前的灯光,发现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当下顾不得别的,远远滴仔细大量起来。
在哪里见过?我一定见过的,这走路的身形,还有那副嘴角,家声的脑中用力搜索着每一个角落的记忆,这些记忆如同一幅幅图画,快速的闪过。
忽然,一副图画定格下来,图画里他和李毓,正在善缘庵内说话,忽然李毓神色惊慌看向庵外,有三个人正四处张望,似乎在找着什么人。这三个人,其中有一个正是面前那厮,不错,错不了,除了他和李毓见面那次,还有一次就是在李毓死的那天,他也见过此人陪在一群人身边,后来好像说是什么长随。对,这三个人好像是认识的,有两个叫孙翔、牛连升的供词自己曾见过,错不了了。这就是阎大人让阎洪去追查的人。没想到这么久,竟然被自己发现,这个人出现在贩卖人口的地方,绝不是偶然。他的身上必定藏有重要的秘密。
家声睁大眼睛,紧紧跟着他来到了一处宅院——“王宅”,给他开门的见了他道:“包爷,回来了!”他只是点点头,算是回应了。
家声知道,这里应该就是他的家,看下人的态度,似乎他在这院子里还有些身份。家声不再逗留,直奔回自己的住处。他要将这一切尽快禀明阎先生。
回到家中,阎敬铭正在书房伏案写着什么,阎洪在一旁磨墨,见门被推开,抬头一看正是李家声。
“家声回来啦。”阎洪招呼道。
“嗯,”家声点了点头,“先生,我有重要的事情向您禀报。”
“哦,那就说罢,”阎老手中的笔稍微顿了一下。
家声抬头看了看阎洪,沉默不语,这一幕被阎老看到,明白了他的心思,笑道:“但说无妨,洪儿也不是外人。”
听阎先生如此说了,家声也不再避嫌,说道:“今夜我跟着那些押粮的衙役,他们没有回官仓,而是去了一个叫巫山雅轩的院子。在那里我发现了那些曾在青衣巷宅子被骗来的女子。”
“巫山雅轩?什么地方?”阎敬铭搁下了笔。
“我也不清楚,那是个别致的大院子。不止如此,我还听到了那些衙役的话,原来上次在青衣巷宅子里的护院便是他们”。
“好大的胆子,官府差役竟然参与私贩人口。家声,你接着说!”
“他们去那里是为了分什么王大人的赏银,领头的他们叫他“包哥”,想来应该姓包。最后我跟着此人,回到在南街一个“王宅”里。我认出了此人,当日在我和李大人在善缘庵遇见时,此人似乎正在庵外寻找李大人。还有就是李大人死的那天,我也见过此人。”
阎敬铭不再说话,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他让阎洪寻找了这么多天而不得的人就这样被发现了踪迹,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此人是个关键人物,接下来怎么办需要他来定夺。
没有人注意到阎洪的脸色变了,阎洪当听到王大人和包哥这几个字时,心中就已经想到了县丞王申和他的长随包祥,自己和他们现在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包祥的秘密被人发现,难免不会牵出自己。到时候莫说买官不成,说不定还会被牵连下大狱。自己该怎么办?
阎敬铭重新坐回桌前,将后背贴紧椅背,头向后仰,努力地回忆着来新平后的点点滴滴,他要通过这个姓包的打开一条通道,一条通往真相的通道。但是一切似乎很紊乱,以他当官这么多年的经验来说,越小的地方往往越是盘根错节,关系复杂,所以他们行事更加不择手段。又俯身看了看自己写的东西,很久才对家声说到:“你明日先查一查那个巫山雅轩是什么地方。至于那王宅,我来比之前曾详细打听过新平县衙的所有人,只有一个县丞叫王申的,如果我所料不错,必定就是他了。你也顺便打探一下,这王申和姓包的什么关系?是个什么人?”
“是,先生。”家声应道。
“好了,你俩先回屋吧我自己静一静!”
家声和阎洪便退出了书房。“家声,那什么青衣巷宅子是个怎么回事?”阎洪似乎很感兴趣地问道,因为那晚夜探私仓之事他并不知晓,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哦,就是我无意间发现有人趁饥荒之时,拐骗良家女子的事,那夜我救出兰妹就是在青衣巷宅院的。”
“哦,原来如此。难怪我不知道呢。那今晚姓包的……”阎洪正要接着问家声,就看见永兰走了过来,只得暂时住了口,“永兰妹子好。”
“阎大哥好。家声哥,你还没吃饭呢吧?厨房给你留了,快去吃吧!”冯永兰看起来很愉快,毕竟在这样一个如花的年纪,时间能够迅速冲走一切不快的往事。阎洪识趣地独自回了屋,永兰就陪着家声一起来了厨房。
本来还没有感到饿,可一闻到这馒头的香味,立刻饥肠辘辘起来,家声端起桌上的粥,咕嘟咕嘟喝起来。
“家声哥,你慢些,瓦盆里还给你留了些咧!”
家声对着永兰露出笑脸,点了点头,嘴里却一刻没停下,粥不仅解饿,还解渴。不消几口,一大碗粥便下了肚,看着永兰为自己盛粥时那瘦弱的背影,心中既幸福又心酸。
“兰妹,你天天和我们在一起,为我们准备粗茶淡饭,辛苦你了!”
“家声哥,你说什么呢啊?在这有你在,我心里就踏实。夫人对我可好了,从不把我当下人看,都舍不得我干重活,我每天就是洗洗衣服,做做饭,已经很开心了。”
家声将手里的馒头掰开一半,硬是塞给了永兰,看着她开心,自己的心中便也开心。“兰妹,想咱冯家沟吗?”
永兰放下馒头,点了点头,可是过了会,又使劲摇头,看着家声道:“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做梦会梦到爹和娘,梦里爹娘都喜欢逗我,好吃的都会留给我,有时候我醒了才发现嘴里都流涎了。”
“呵呵,你个小馋猫。”
“不只是梦到爹娘,还会梦到和你一起放牛,你会用麦杆给我编蝈蝈笼子,还会下河摸鱼,上树捕蝉,还有你的那些朋友。捉了鱼和蝉,你们都会在河边烤了吃,那种味道别提了,现在想着都香。”永兰说着,一脸的沉醉,沉醉在那童年记忆的味道里。这这话,也把家声带进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候,他忽然就想狗娃、大宝他们了。可是,似乎回不去了。
忽然永兰的眼神暗淡下来,“可是,自从我娘疯了以后,我便不想再想起冯家沟,现在那里没了爹,没了娘,我更不想了,甚至还有些怕。”
“那你想不想你大哥二哥?”家声自己心里惦记着家庆,所以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我不想,二哥是坏人,就是他卖的我,我这辈子都不想见他。大哥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从小就不喜欢我,现在他当了官,娶了妻,乌鸦变凤凰,更加不会对我好的。家声哥,,我只想永远呆在你身边,这就够了。”
家声知道,永兰吃的苦与冯永福和永贵都脱不了干系,这兄弟俩真的是变了太多,和小时候印象中简直就天壤之别,特别是永贵,现在还学会了抽大烟,哎……
两人又说了好多话,这才收拾好各自回房。董老玉还没回来,永兰每天都是等阎老歇息了才去书房的榻上歇息。
睡不着的人总觉得夜晚很长,因为翻来覆去总是等不到天明;可有的人又觉得夜晚很短,短的只是一个闭眼睁眼就没了。这个夜晚,又不知多少人会死去!